丢人案件
一
虽然正是仲夏的夜晚,那阵透过密密层层的椰林传来的凉风,让刘姝玫感到浑身一激灵。到这个年龄她倒不害怕什么,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走过这片郊野公园就能看到工厂的后门,椰风提醒她很快就要到家了。
郝辰肯定没料到当晚十点多妻子刘姝玫会回来,她也奇怪这么晚了家里居然空无一人。家门是随意撞上的,桌面上还摆着从食堂打来的一盒饭菜,看样子没被动过筷子。姝玫喊了两声老郝,没人应,总共不到六十平方的两居室被填得满满的,不可能有捉迷藏的空间。
上高中的儿子平时住宿,尤其是临近高考的这个月(上世纪高考日期是每年的七月初),周末也常留在学校复习。
刘姝玫是头天午饭后才离开家,带领厂里的离退休干部去新湖避暑山庄。这些老人曾为工厂几十年的建设出过不少力,每年炎热时节单位安排他们享受几天公费度假,对此群众都没意见,同样每次带队的刘姝玫也不曾招到任何嫉妒,因为那是个操心的活儿,每次工会的组织者就像家长带小孩一样,只企盼全程能顺顺利利地不出意外。
然而这次意外偏偏让刘姝玫赶上了。
70岁的老许刚从北京儿子家回来,下了火车不到半天功夫又坐上工会的旅游大巴。说好久不见一帮老朋友了,又赶上厂里每年给老同志的避暑福利,他要好好跟大伙儿唠一唠。
可能是老许一路上见人太激动,再加上当晚唠得太久,第二天中午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到了傍晚竟发高烧、出冷汗。刘姝玫一看情况不妙,考虑到旅游区医疗条件有限怕出意外,只好叫了辆附近县医院的急救车,亲自跟车从200公里外把老许送回省人民医院。
在医院直到跟赶来的亲属接洽完,时间已过晚上九点,姝玫都没意识到自己早已错过了晚饭。看到家里桌面上的饭菜,她才恢复了饥饿感,但此时她心里却又有几番悬挂。
一是郝辰到底去哪儿了?二来现在避暑山庄那一摊只有工会干事小陈一人顶着,他才工作两年,又是第一次跟队组织,万一后三天有啥事怕他搞不定。刘姝玫想如果厂里工会派不出其他人,明天她还要尽早搭长途车赶回新湖山庄。
随意扒拉了几口冷饭咸菜,刘姝玫仔细环视着家里的情况。
郝辰上班用的提包和穿戴的衣服都在厅里挂着,甚至皮凉鞋也摆在门口的鞋柜上,倒是平时在楼下锻炼时穿的T恤、短裤和运动鞋不在眼前。屋里的一切迹象表明,郝辰回到家后好像临时有什么事出去一下,应该是没走远,估计就在厂区宿舍或是最多回办公室取什么东西,但他为什么这么晚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80年代中期,像郝辰和刘姝玫这样的家庭已安装了电话,他俩同在一间国营大厂任中层,一个是工程师另一位在工会当干部。刘姝玫拿起电话分别打给郝辰的办公室和几个与他们熟悉的同事家。
技术科办公楼整栋没人,楼下值班的老头说楼门他早锁了,七点半以后没人进来过; 郝辰的牌友和他们熟悉的几位同院朋友也都说郝工不在他家,大家都知道刘姝玫去了避暑山庄,以为她有啥事找郝工。
眼看时间过了晚上11:00,家里的电话一点动静都没有,屋外也显得异常冷清,刘姝玫竟呆呆地坐出了一身冷汗。那时他们还不趁有任何移动通信设备,只能守着家里的电话等音信。
万不得已,临近午夜刘姝玫只好拨通了陆祥家的电话。
二
陆祥是总厂保卫科科长,电话铃声把刚入睡的他吵醒。他一听是刘姝玫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听着听着,陆祥马上穿上外衣,说这就去她家看看。
你去哪儿?妻子阿薇揉着惺忪的眼问。
刘姝玫家。陆祥边回答边拿起手电筒,让阿薇把床头的BB机递给他。
什么时候了去她家干嘛?再说刘姝玫不是到新湖玩去了吗?
别那么多话,你只管睡好了。话音刚落陆祥已消失在门外黑暗中。
切,什么时候跟人家郝工倒成朋友了。阿薇嘟囔了一句,扭头陷入舒适的枕窝里。
陆祥不愧是军人出身。他刚才听刘姝玫在电话里说的情况,就感觉事情有点严重。他先骑车兜了宿舍和厂区几个大门,问了一圈当晚有关郝辰的踪迹,紧接着就到单身宿舍叫醒几个保卫科的年轻人,通知有重要事情马上行动。
当晚大概六点多钟,食堂的师傅见到郝辰去打饭,是他亲口对师傅讲刘姝玫出差有活动,晚上家里就他一个人懒得做饭。
厂区和宿舍区中间有个连通的小门,一般上夜班的同事都习惯走这里。大概七点多钟守门的人刚刚打饭回来,见到郝辰穿着运动鞋和T恤的背影,他追问了一句,郝工回厂取东西呀,郝辰还回头朝他举了下手。
当陆祥走进刘家大门一刹那,一向遇事稳重的刘姝玫竟眼泪婆娑地泣不成声。陆祥一再安慰她,别急别急,我已经派人去四处打听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大约过了几分钟刘姝玫才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虽然听起来是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放心吧,郝工不会有什么事的。最近你们两口子没为什么吵过架吧?陆祥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尤其在刘姝玫面前,好像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我们俩最近都忙,全厂的人都看得到,再说孩子马上要考大学了,哪有功夫吵什么架呀。 刘姝玫说完白了陆祥一眼。
对不起,我瞎说的。陆祥忙解释。
众所周知,那段时间人家两口子在厂里都是如日中天。
刘姝玫就别提了,陆祥比谁都了解她。从15岁进厂那天起,就一直是当劳模的样儿,无论到哪个车间和科室,都是抢重活累活做,争先多干,不然她怎会从一个初中毕业的小工人做到工会办公室当干部。
郝辰是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学高材生,当年因家庭出身不好没能留北京科研单位,来了这间位于南方省会郊区的工厂。这几年国家大力发展电子工业,像郝工这样的人才也越来越受重视。
郝辰也确实有能力,在同龄人中他不仅技术强,最难得的是外语好。最近郝辰被选派参加电子部的技术管理人才培训班,代表他们南方电子厂将在下月去香港参加国际通信展。
“嘀嘀嘀,嘀嘀嘀” 陆祥腰上的BP机响了,他一看代码是小赵发来的,连忙朝刘姝玫示意了一下,要用她家电话联系前方打探人员。
“陆科,我刚从生产部小许那儿知道,郝工7点半左右进了东郊公园小西门。” 小赵在电话另端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刘姝玫耳朵里。
“小许肯定吗?” 陆祥问。
“小许说他亲眼看见郝工穿着条纹T恤和白球鞋跑进小西门。当时过了7点钟人家公园大门已经关了,小许和他女朋友只好走小西门出来,听说那边门一般晚上没人管,刚好离咱们厂最近。 ”
“哦,对了,小许还说郝工当时好像故意装没看到他,特地朝另个方向跑进椰林了。”
“没错,肯定是他! ” 刘姝玫望着客厅的衣架,呆愣愣地说道。
陆祥挂上电话,小心翼翼地对刘姝玫说:“你看下家里少了什么没有?”
刘姝玫迟疑了些许,抬眼看到时钟已过午夜,马上就要凌晨一点了。于是直奔自家的重要阵地大衣柜走去。
翻箱倒柜掀到那最隐蔽的一层,刘姝玫倒吸口凉气,身体忽然僵在了那里。
“怎么了?少了什么重要东西吗?” 陆祥在她身后询问。
“那笔钱没了! ” 刘姝玫颤巍巍地回答。
“多少?”
“一万块…”
“啊? 一…万…呀?! ” 陆祥重复着不可思议的数字,目瞪口呆地望着刘姝玫。这可是他当科长十年的基本工资总和呀!
“三个月前郝辰的堂姐一家来厂里找他。”
“没错,我记得那几个华侨,当时厂区出入证还是我给办的。” 陆祥马上回忆起当时场景。
“他们从美国回到上海,直接找到什么部门,当地马上落实了侨务政策,归还了他爷爷留下的房产,因为房契在他们手里。但他们又把房子直接卖了,说反正各家亲戚都不在上海生活。带来的这一万元说是分给他的那一份。”
听完刘姝玫的叙述,陆祥摇了摇头,不知是感叹这一万元巨款,还是为郝辰的命运哀叹。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人间片刻的宁静。
小赵和保卫科的另两个年轻人一起涌进刘姝玫家,进门见到陆祥就说:“科长,您赶紧去领人吧,区分局打电话来了。”
“怎么回事?”
小赵见屋里只有陆祥一人,没瞥见在里间的刘姝玫,便悄悄说:“刚才我们报案到派出所,那边值班人员讲,傍晚附近村的联防队员在东郊公园抓了一对男女,他们说的那个男的穿戴跟郝工一模一样。”
小赵见到的值班民警不是当事警察,他帮翻看记录,上面写的案情是 ”发生了不合法的交易” ,听说问他们各自单位,那个男的死活不说,还几次想逃脱,最后联防队员直接把他们拉到分局去了。 ”
“算了,不用去领了,他拿着钱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刘姝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吓得几个小伙子知道闯了大祸。
三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不仅行千里,而且传得快,特别是在通信不发达的时候。
刘姝玫的老公郝辰失踪的消息在午夜时分已被厂区内广泛知晓, 当公安机关传来通知后, 处理善后工作的女同胞们就率先陆续踏进刘姝玫的家门,包括陆祥的老婆阿薇。
阿薇与刘姝玫年龄相仿,都已近不惑之年。她俩曾在同一个车间做工,但刘姝玫却从普通工人先是当上了班组长、车间主任,后来离开生产线进了科室,从工会干事做到了女工委员…而阿薇至今都还是在车间做着二十年未变的工作,只不过名誉上加了“老”字,“老工人”、“老师傅”、“老同志”…
“玫姐,想开点。 老郝跟二十年前不同了。 现在凡是有高学历、海外关系的人都吃香,老郝不仅全占了,又赶上一朵花的年龄。” 阿薇看姝玫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讲道理。
“当初你嫁给他实际上是他沾你的光,这我们大家都清楚。 他资本家出身啥也轮不上,你根红苗正又能干,早些年要不是因为老郝,你早被推荐上大学了。你瞧市局的李部长,就靠那张工农兵大学生的牌子,不仅嫁了高干子弟,人家孩子现在都准备出国了。” 阿薇越说越像是为姝玫抱不平。
“好啦,别竟说这些没用的, 咱们要一切往前看。” 车间老大姐李子插了一句。
“姝玫呀,到这个岁数咱可别感情用事。现在郝辰可正当红,你要是跟他闹离婚,他兴许还巴不得呢,后面多的是大姑娘、小寡妇排着队找他。 ” 李子停顿了一下,端详了半天刘姝玫。
“看我干什么?都这德行了有啥好看的! ” 姝玫没好气地冲李子甩了句。
“你瞧瞧,你老是这么要强不行。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总拿以前争先进当模范的劲儿可拴不住男人,更何况你是从农村出来的,而他可是出身于上海资本家家庭。”
“对啊,玫姐,以后你可别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也要尽量地多打扮打扮自己。 你瞧,人家那谁…”
“有完没完呀,烦死了!” 刘姝玫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大叫。
“你在这儿干嘛?赶快回家! ”
阿薇正要说不识好人心,发现身后的陆祥冲她吼了句,他拉着郝辰走进家门。
两个女人只好讪讪地走出门,想继续看戏的打算被陆祥中止了。
“唉,姝玫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当初陆祥追她多勤,她嫌人家只是复员军人,非要攀上个大学生不可。 二十年后瞧见结果了吧。” 李子的嘴不长眼,忘了是跟谁在讲话,被阿薇一句“啊呸”给搞懵了。
“老郝没做错事,事情是这样的,后勤阿旺牵线…” 陆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着刘姝玫的面一五一十地道来,让他夫妻俩的误会逐渐化解了。
“我现在一无所有,那一万块被没收了。” 郝辰愧疚地对妻子说。
不过此时刘姝玫已是泪流满面,她不仅原谅了丈夫因贸然行动而造成的重大失误,其实二十多年来早就接受了他的“一无所有”。
“我跟分局的同志解释了半天,没办法,相比其他案件原因,他们说写 ’不合法的交易’ 算是最轻,也不会影响你们和孩子以后的生活。“
听完陆祥的话,夫妻俩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四
出事当晚临近午夜,后勤组的阿旺才驾着摩托车从市里回来。一进宿舍区就听说厂里丢人了,保卫科的人都动员起来,正在四处寻找。
“谁家孩子丢了?” 阿旺问。
“不是小孩,是技术科的郝工,郝辰!”
“什么时候不见的?” 阿旺一听忙又问。
“大概七八点钟,去了东郊公园到现在还没回家.”
“啊?! 难不成那件事被逮住了?” 阿旺心里嘀咕着,浑身直冒冷汗,没进家门就跟保卫科的人一起加入了找寻队列。
阿旺属于白天吊了郎当,下班后积极炒更赚钱的那种人。在单位他就是个管储运的普通工人,虽然挣得不多,但他拿这种旱涝保收给自己顶风险。
开放这几年阿旺在外面揽了不少生意,也知道不少挣钱的门道。 炒卖彩电,批发香港时装,还有私下赚外汇差价。不然同龄的大学毕业生都骑单车,他怎么可能买得起几千元一辆的摩托车。
郝辰下个月要被公派去香港参观学习,他想用卖祖屋的那一万元给老婆孩子添置些贵重东西。给儿子买台多声道的收录机和高级电子表,给姝玫买条纯金项链和钻戒,也算给她一份迟到的结婚礼物。
“这些您在香港***地方买最好,而且先换成港币更值。” 对这些时髦东西了如指掌的阿旺向郝工建议。
“但我手上没有外汇,也拿不到换汇证明。”
看到郝辰发愁的样子,阿旺诚恳地对他讲,“我帮您介绍一个可靠的人,她手里攒了不少港币自己又舍不得花,总惦记着换人民币存银行。您放心我让她给您最好的兑换率,我约好她,到时你俩直接见面,这次我不赚你们一分钱。”
阿旺当时的确是出于对郝工的尊重,才主动牵了这趟线,对方就是附近村种菜的周阿婆。
年近70的周阿婆是个老寡妇,早年一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十分艰辛。十年前儿子偷渡去了香港打工,后来女儿也跟着去那边,听说还嫁了个有钱人。但知情的乡亲说,在香港见过她女儿,好像打扮得很妖艳,干活的地方也不是好处所。但从那不久周阿婆就常收到儿女带给她的一叠叠港币。
那天傍晚郝辰就是接到阿旺临时打来的电话,才立马动身前往东郊公园。以前阿旺都是在那个时段公园小西门附近跟周阿婆交易,那天他在厂门口见到跑来的郝工,给他向小西门方向指了指,说她在那里等着呢,您自己过去跟她办吧。随后一踩油门朝市区方向奔去,他还要赶去照看夜市的买卖。
五
在当时严打私炒外汇正在风口上,这种行为属违法。如果郝辰的案例上被记载“参与私自进行外汇交易”,不仅公职不保,严重的话有可能受牢狱之灾,家人的生活也会受牵连。
“难道写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吗? 反正他们做的事儿不合法。” 陆祥去分局领人时当班民警跟他争辩了几番。总不能提交来的人一点事没有,最终“不合法的交易”这个含糊其辞的原因落在了案例薄上。
事发之后阿旺内心一直觉得愧疚,没敢再主动接近郝工。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周阿婆不知从哪儿了解到刘姝玫事发当晚的痛苦经历,竟亲自上门向他夫妻俩解释。
但千不该万不该,周阿婆不该让她那妖艳的女儿阿芬陪同。能说会道、招枝惹议阿芬一走进工厂宿舍区,便引来众多非议,仿佛众人对那“不合法的交易”有了更确切的解释。
后来就没有了后来。事情发生后不到一个月,郝辰夫妇一同辞职,很快搬离宿舍区,没人清楚他们的下落。
我进厂时这件事已过去多年,鲜有人再提及。但前几年东郊公园改建, 派出所给附近各单位做安全总结报告,竟忽然提到了30年前发生过的“丢人事件”,皆因“不合法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