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林传
我给王常林写传其实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事,事先我没有跟他讲,一旦让他知道怕要落埋怨,会说我编排他,拿他开涮。我也知道,他的那些事确实拿不到桌面上,毕竟不是英雄人物,不能激起人们的兴趣。没有男女情事,佐料不够,味道差了点。所以我不看好我的这篇小说。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写下来。主要是想对我经历的那岁月有个交代。
1
我先从一个很不起眼很平常的下午说起。
办公室静的出奇,阳光透过窗户外面的遮阳伞的破洞斜射进来,在办公桌上留下一个椭圆形的光斑。
王常林说他要自杀,手里攥着一个药瓶子从外面走进来。
我要自杀!
办公室的人居然各做各的事,没有人做出反映。
王常林走到华围身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神情确实有点沮丧。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华围说:“我太痛苦,我要吃安眠药。”说着还晃晃手中的瓶子。
哦,知道了。华围头也没抬,继续做他的事。
王常林很觉得无趣,自己走了。
2
“包容,把你的计算器借我用一下。昨天我儿子写作业把我的拿回家了。”
包容把自己的计算器递给张铃。“现在的小学生怎么这么做作业,昨天我儿子写到半夜还没有完。他写作业吧我也不得消停,还得我陪着。嘉乐泉矿井的施工图预算月底就要做出来,你说我那有时间做?头儿老是在屁股后头催,都快烦死了。”
“你就知足吧,儿子能到解放路小学读书,那可是全市的重点啊。我的儿子倒没有什么作业,一放学就玩,牛站那个破学校,根本就没有人管。”包容显然对张玲的炫耀式的牢骚不满。
华围却有他的不同观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搞那么疲劳值得吗?我们小时候谁管?不照样。。。。”
“所以你考不上大学。小孩子贪玩,不抓紧点能行吗?现在社会竞争有多激烈,考不上个好学校,将来哪会有出息。”包容对华围打断她的话表现出强烈的反感。
华围也不甘示弱:“该玩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好好玩。我就不信你们那样逼孩子能有出息。你看看现在的家长,把孩子的童趣全剥夺了,不是学钢琴就是学画画,长大都能当音乐家和画家?”
“至少可以提高孩子的素质,你看人家学过钢琴的孩子,那就是不同,气质很好。"
。。。。。。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旁人时不时久不久插上一两句推波助澜的话,全然不顾还有人要死要活的。
“嗨嗨嗨,暂停暂停。”张玲突然想起来什么。“华围,你还不去看看?”
“且早呢,估计这会儿还没有吃呢,一会儿药力发作再去不迟,咱聊咱的。”
“我说你这人也够冷血,人都说要死了,你还说风凉话,黑心!”张铃嘴上说着,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稳坐在椅子上,象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家伙死不了,又不是第一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两下子。咱说咱的,不管他。哎?刚才说到哪了?喔,早期教育。其实,让孩子玩也是在开发他的智力,许多看起来简单的游戏能开发小孩子的应变能力。”华围觉得意尤未尽,一个劲地喋喋不休。而别人似乎已经没有了争论的乐趣,开始各自做一些自己的事。
包容走到电话机旁打了几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给她老公的,下班后顺便买点菜。第二个电话是给她妈妈的,让她晚上归来,一起吃饭,顺便商量孩子转学校的事。她妈有一个老姐妹在解放路小学那一片区的街道办事处工作,想让她通融一下,花点钱,把孩子转过去。
其他几个人有看报纸的,有玩游戏的。张铃则赶着出那份缠人的施工图预算,没有人达理华围的高论。
又过了几分钟,还是张铃沉不住气,对华围说:“还是去看看吧,别真出人命。” 华围看看表,觉得差不多了,拽上吴沧海几个朝盥洗室走去。包容张玲也跟去看热闹。
3
王常林药力已经发作,痛得卷曲在地上直哼哼,脸部已扭曲。几个人不感怠慢,七手八脚抬起了就走。下楼梯的时候遇到熟人还不停地打招呼聊上几句。
---干麻去?匆匆忙忙地
--- 送他去洗胃
---又吃安眠药了
---可不嘛,这回估计吃的不少
---吃这玩儿也上隐啊
好在医院离单位不是很远,穿过一个开放的公园就到了。大夫很专业也很冷漠:“抬上床来。”哥几个拉胳膊扯腿就把王常林往床上抬。一哥们单手提王常林的腰带,谁知那腰带不知道哪里买的水货,居然断裂,王常林被重重砸在地板上。王常林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忘记埋怨几句:“你想摔死我啊?怎么象拖死狗似的?”哥儿几个轰笑起来。笑过之后退出来站在急诊室的门外聊天。
4
王常林今年32岁,单身。自以为很帅(说句实在话,长的还真不难看),老觉得别人女的巴结着想嫁给他。可实际情况却不是那样。他们班里的女生个个被他追求了一遍,可个个都没有嫁给他。说到他们那个班也是计划经济的产物。设计院为了解决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特招了一个施工图预算班。培训几个月后全部安排了工作,在李主任麾下的经济室做施工图预算。工人编制,干部待遇,在当时的社会青年中他们算是比较幸运的一族。班里女生过半,要说解决婚姻问题应该不是个难事。华围吴长海们都是在班内解决。
王常林却是费了牛劲也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们班里的女生不够档次,素质不高。可知道内情的人却不这么看。他从进入这个班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忙碌着,从班上最漂亮的林雨风到最丑的贾桂酶整个追求了一圈。为表真心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安眠药吃了又吃,终于吃的别人无动于衷。不过他还是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每次吃药前都要拿着一个药瓶子在别人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告诉别人我要自杀,别忘了来救我。
说来好笑,这样一个人跟我却很是投缘。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可能是因为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吧。对坏人的理解,我有点与众不同。说大话,夸夸其谈,说话不着边际,严重不靠谱这些能叫做坏人吗?
王常林酷爱吹牛,酷爱说大话。在任何场合任何地点都会很自然地吹牛而不脸红,即使当面被人揭穿,他也会若无其事,好象揭穿的是别人,一笑了事。在列车上,跟一个女性乘客讲:父母是教授,本人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是学的经济管理。他还告诉人家,他们学校是唯一一个有经济管理专业的学校。他说这话的时候,旁边就坐着他的同事兼同学华围。在招待所,他同一个来自印度的中国留学生说:几年前他也去过孟买,孟买的街道夜色,治安状况,购物环境他能滔滔不绝。让那个真正去过印度的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引为知己,彻夜长谈。印度的历史宗教风俗人情独立运动非暴力等等。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神态,有蔑视群雄的气概。他常常陶醉在自己编制的童话世界里,享受着陌生人羡慕的眼神。那种忘我的境界真让我感动。
我想说的是,他的这些可爱的地方并不构成对别人的损害。相反会让我们开心,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欣与快乐。可能这就是让我能成为他的朋友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5
我和他虽然能达成这种默契,或者说是一种理解和谅解,可是别人却不这么看。大多数人对他很反感,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说话不靠谱的性格。他得到的评语大同小异:“品质不好,不诚实,不可靠,在外面招摇撞骗。”这也导致了他至今未婚的悲剧。谁愿意嫁给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还有就是他夸下海口给某某人办事,比如买紧俏商品,孩子转学校和办户口这在当时很难办的事以后,往往让人空欢喜一场,到头来谁能不恨他?满怀希望翘首以待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人有被愚弄的感觉。这点他就不如我。我记得我从来没有答应给别人办过什么力所能及的事,即使我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会装聋做哑,不吱声。因为深深地懂得,压根就不给别人办事和答应后办不成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我的名声很好,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说大话什么的,都说我安分守己,诚实可靠。其实我认为我很卑鄙。我会讨别人的欢心,投别人之所好,又不用付出很多就可以有好人缘。这一切都源于我对周边事物以及人物心理的分析的比较透彻而来。并不是说你一心一意帮助别人不图回报就能得到好人缘。王常林这方面就太弱了,为人处世太年轻,叫:too young,too simple。
以前,那是计划经济时代,商品交流不是很畅通。所以常出差就显得有很大的优势,能把外地的一些紧俏的时髦的商品比如便宜质量好的服饰用具之类的利用工作之便使个人受益。王常林和我就有很大的反差。他出差总是大包小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为的是给他人做嫁衣裳。给别人带回的东西要是让人满意别人也不说什么,要是别人不满意还要捞埋怨。我出差之前通常不会答应给别人买什么东西的,我会找一些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我不识货,怕别人骗了,又不会砍价什么的,总之让人觉得我做事很低调很实在。又少了旅途的繁杂还能给人以良好的印象。
6
人们对王常林的反感随着时代的发展更加升级了,简直就想把他仍油锅里烹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社会上出现了空前的办公司热。阿毛阿狗都能开个什么公司。王常林开始了他的公司梦。我最先听到的消息是王常林东挪西借搞了一笔钱,倒买倒卖钢材。那个时候他也确实风光了一阵啊,办公室的电话几乎让他包了,都是他的合作关系。之后又配了一个数字的BB机,忙的焦头烂额。
忙过一阵之后人们并没有看到他赚了什么钱。那些借钱给他的人开始向他催债。办公室的电话也成为了以催债为主旋律的咏叹调。他开始了新一轮的借钱生涯。他把借债领域扩展到了社会。八竿子打不到了亲戚,朋友的朋友,见过一面的酒桌朋友都是他借债的对象。他跟人家吹的天花乱坠,什么焦炭生意,服装生意,他有什么关系,赢利如何如何大,好象那钱在他来讲就是随处可见,伸手可得,让人不得不对他的能力倍加赞赏。上当受骗者越来越多。当然催债者也越来越多。
7
办公室里还是王常林的电话多。不过内容发生了一点变化。以前大部分是跟他谈生意的,而现在则多半是催债的。王常林在办公室的时间很少,上班点卯,然后就借故出去办事了。至于办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办公室的电话机就在华围旁边的一张专用来放电话的小桌子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总是华围接。因此,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景象:华围接电话,只要对方是找王常林的,华围就会长叹一声:“完了,又一个上当的。”
单位发工资的那天,有人替王常林领工资的现象层出不穷,都说是向他索取借资。很长一段时间,王常林就没有领过自己的工资。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维持生活。奇怪的是他好象从来没有缺过钱,经常在小饭馆花天酒地,而且还常常是他抢着买单。
8
起凤街是一条南北向的全长不足三公里的城市小干道。两旁有一些杨树和柳树,还有一些个零星的水果贩子。办公楼就坐落在距这条街的北端500米的路旁,从窗户望出去,透过杨树枝上不是很茂密的叶子,这条街很醒目,但是最醒目的是一家小餐馆。这家餐馆就开在办公楼正对面的人行横道上(标准的违章建筑,若干年后遭强拆)。深棕色的瓷砖只贴在靠马路的正面,规模不大,内部装修也很简陋。只有六七张餐桌,没有包间,没有雅座,做的菜也很普通。但是这些都不会影响他的生意,反而生意异常火爆,因为它的对面是我们的办公楼。
小餐馆的名字自今我还记得,比较老土,全福饭店。烫金字的牌匾悬挂在大门上方,一条厚厚的棉门帘被进进出出的食客抓得油光铮亮。一到中午,热闹非凡。服务员加厨师老板娘一共就四人,高峰时根本就顾不过来。那个时候,大家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一起吃个饭,至于谁掏钱这个不用担心,总能找到个理由安排一个付款的。经常几张台子爆满,吆喝声,叫喊声,高谈阔论声还有指使服务员做着做那的声音乱成一锅粥。王常林显然是常客,一进门吆五喝六,跟服务员和老板娘斗嘴打趣,调笑一番,坐了下来。不知何因有那么一次,我也在,还有一个是刚从工地回来的华围。王常林把服务员叫来,说把上次喝剩下的那瓶酒拿来,再拿几瓶啤酒。几个菜拌凉菜一上来就喝上了。王常林请客,是什么缘由,席间说了什么主要的和重要的话都记不得了,就记得王常林慷慨激昂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只见王常林一手搂着华围的肩膀,满脸通红(他一喝酒就这样,一副喝多了的样子),口沫飞舞。华围用手遮挡,说别激动,都吐我脸上了。
我王常林,哼,没有人敢瞧不起我
是是是,人家就没有瞧过你。华围一边擦着脸上唾沫一边敷衍,表情充满厌恶。
打听打听,设计院,谁敢说我王常林半个不字。
是是是,都说的一个不字。
做人嘛,是不是?就是活的一个骨气,人活脸树活皮。
是是是,常林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什么时候把我那四千块钱还给我?
男子汉,顶天立地。大丈夫,说话算数。我就最瞧不起那些爱吹牛的人,有多大能耐办多大事。
常林在继续吹牛,没理会还钱的事。
常林,我知道你说话算数,当初你说就借三五个月,这都一年多了啊。
9
我们的办公楼是一栋仿苏建筑,始建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开窗的面积很小,窗户的周边有浮雕装饰。靠西边的窗户还有遮阳伞,看起来很别致。原建筑是三层,第四层是加建的,窗户变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洞,简略了浮雕装饰,显得很不协调。虽然遮阳伞还在有,颜色和形状变了,变成军用的绿帆布,更加不协调。不过这些不会受到人们的非议,那个年代是个全民对审美缺失的年代。
那时候,我们习惯把上班领工资的地方叫单位。朋友同学聚在一起聊天张口都是你们单位我们单位怎样怎样的。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即使到了现在,有些食古不化者依然留有单位的遗风,开口闭口单位单位的,让人觉的别扭。我写的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因此我依然把上班领工资的地方叫单位,这不算是食古不化。
这个单位成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是某部属的设计院,员工近600人,其中政工干部和管理干部以及后勤服务人员占据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一线工作的设计师工程师一百六十多人。按说这么多的服务管理人员,这些个做设计的工程师们应该很舒服,其实不然。说起奖金分配制度来能把人笑掉大牙。虽然这里知识分子成堆,管理模式却异常的原始。掌握员工分配制度的白痴管理人员居然原始到以图纸张数确定员工的奖金多少。比如一张图纸200元,你一年画出20张图纸,那么你的奖金就是4000元。多劳多得,要想多拿钱你就多画图。一时间,图纸量剧增,原本一个小工程四五张图纸就能表达清楚,但是为了多领奖金,居然可以增加到二十多张。这样是可以多领奖金了,但是,单张图纸的价钱也贬值了。比如原来一张图纸200元,现在变成了每张图纸四十元,并且还有继续贬值的趋势。因为,越是贬值,越要多画图,越多画图越贬值。恶性循环的结果,图档室的图纸都放不下了,只好把原先废弃不用的旧办公楼,现在已经作为临时停车库的库房腾出来,扩建为新的图档室。这样也给设计人员借阅图档造成了麻烦,原来电梯上下借图方便,现在要走出办公楼绕过单身宿舍,设计师们怨声载道,不过没有办法,谁让你们可劲地浪费图纸呢。
单位里各个科室之间都有联系,专业之间要进行配合,一个工程的设计完成需要各专业相互协调。时间久了,大家都很熟悉了。我刚来这里报到上班的时候很羡慕那些比我们早到几年的毕业生,上上下下见面都打招呼,而且拍拍打打的肩膀,就像是很要好的哥们。
10
八十年代,一个蓬蓬勃勃的年代。有点百废待新的感觉。电视机占据了人们娱乐的主导地位。色情业还不成气候,公安部门对色情的打击力度仅次于打击反党分子。王常林人家有能耐,居然可以借到西欧版的色情录像带。
不知道当时是由什么话题谈到了这些,大家热议西欧录像带的狂放镜头。每个人都好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说起里面的情节如数家珍,老汉推车啊、旱地拔葱啊,讲话的人眉飞色舞,听话的人热血澎湃,每个人心中的激情和欲望就像是蓄意待发的骏马,抑或是久未喷发的火山,能量已经足够地储备完毕。这种场合,王常林怎甘落后,必须的一马当先。你不是说看过两人玩的吗?这算什么,我看的都是三个人四个人的。你说你也看过?我操,你看过人和兽的吗?如果有人看过人兽交,他就敢说还有人和飞机坦克交的,吹牛逼谁是他的对手。不过今天他吹的有点过了,就算你说你看过什么有人跟大象干,这也不要紧,谁知道呢?可劲吹牛呗。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的,在头脑发热的不理智情况下,让华围给阴了一下。
在人们热情高涨互不相让面红耳赤的时候,华围冷冷地坐在一角,似乎这一切跟他无关。关键的时候,你就看出什么叫阴人了。就在王常林占据绝对上风,洋洋得意傲视群雄的时候,华围冷冷地说了一句,别吹的那么惹火,要是能借来给大伙看看才算你的本事。这一招非常恶毒。色情录像带,那个年代,那可是最最紧俏的东西,别看大家说的热闹,多半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力胡诌乱侃的,没几个人真正看过。换了别人,听到华围这么一句,多半会哑火,不吭声呆在一边认栽。可王长林是谁,再加上让正在兴头上,吹牛吹的刹不住,出于惯性,他不带任何思考,脱口而出:借几个带子,对于我王常林来讲就像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你们要看啥样的,吱一声,立马拿来。
说完这几句,王常林也觉得有点吹大了,他哪有这么大的神通。看个港台的武打片都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更别说这种其缺货。可是到了这个份上,退却吗?承认自己吹牛,借不来?这显然不是他王常林的个性。他缓了一口气,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就怕我借来带子也没有用,没有录放像机,看不成。这句话倒是真的,那个年代,有录像机的家庭少得可怜,电视机都还没有普及呢,录像机哪找去。说完这几句句话,王常林暗暗有些得意。
但是阴人就是阴人。华围不紧不慢地说,录像机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找带子。
王常林没招了。大家还落井下石跟着起哄说,常林,就看你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王常林灰头土脸,大家一见到他就嚷着要看片。谁能忍受了这个?王常林在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动用了他的一切能力,力图想挽回颜面。
王常林是怎么找到那个带子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王常林就像是中了百万大奖。兴高采烈的程度真让人感动不已。只见他眼里含着泪花,声音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言语极度不连贯。他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激动地说:华围呢?华围呢?搞到了,搞到了。
华围不敢怠慢,随即骑上自行车直奔远在城南十公里之外的尖草坪区太钢宿舍他的同学那里去借录像机。王常林也是马不停蹄跑到北城分局一个哥们那里取录像带。在家里留守的人员也不闲着,找一间不易被人发觉的吴沧海家的小厨房,搬来几个小木凳子,吴沧海把家里的电视机搬过来,当然不能在家里看了。看着这景象,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学课文描述花木兰代父充军的忙碌情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11
王常林正式宣布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是在下午下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几个人正在设计院的大院里打排球。员工们陆陆续续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取奶的、买菜的、买馒头饼子的各自在忙自己的事。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对于是多么重要。等到一切就绪,天已经黑了。当时的天气应该是秋天,天黑的不是很晚的,我觉得我们折腾了很长时间,到一切就绪应该八点钟了,外面天完全黑下来。经过漫长的等待,好戏就要开场。吴沧海点上一支烟,随手给王常林丢过一只。
电视屏幕上,一阵短暂的雪花点过后,让人瞠目结舌的画面出现了。屋子里静得出奇,仿佛听到大家那颗躁动的心在呯呯乱跳。我敢打赌,别看平时聊天的时候个个都很在行,其实他们多半都是第一次看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吧,有的还流下口水。华围不在冷静,伸手在口袋里摸烟盒。吴沧海哎呀一声,烟屁股烫到了手指,开始时点着的烟卷夹在手上就没有顾得上吸一口,直到燃尽把手指烫伤。王常林面露得意之色,傲慢地看着他们各自的神态,轻吐一个烟圈。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常林总喜欢拿这次的事说事。都说你们牛逼,借来盘录像带看看,我还就不信你们了。说这话的时候充满自豪感。别人也只有听的份,谁让你们借不来呢?
12
王常林被借款风波搞得焦头烂额像过街老鼠,好些人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给好脸色。但是也有一些人对王常林有另外的看法。老魏就是其中一个。每当别人喋喋不休地数落王常林的不是的时候,总是老魏站出来维护其形象。比如王常林乐于助人啊,比如王常林认识很多生僻字啊。老魏说,你们谁知道四川榨菜生产地是什么地方,涪林榨菜,这不写着吗?你们肯定念成了peilin,我呸你,那叫涪林榨菜,fulin,懂不懂?人王常林就知道,上次一屋子人都说是pei,就人王常林知道念fu。好多人还嘲笑人家,当下拿来字典一查,果然是念fu。老魏又说,还有一次,电影院要上映一个新片,片名叫《靓女阿萍》。王常林兴冲冲跑进办公室,告诉大家,好消息:单位电影包场,靓(liang)女阿萍。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一个很有权威和学问,平时很严谨的工程师严肃地对王常林说:“你这毛病啥时候能改改啊,不认得的字就先去查查字典,不能这么乱念的,这个字不念liang,应该念qian”。大家都附和着,就是嘛,不懂乱讲,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王常林急了,说这个字就是念liang,是你们搞错了。这一下更激起民愤了,都说,还不谦虚,你查了字典了没有,说你还不服气?王常林说,你们敢不敢打赌?我们现在就查字典,好不?大家都说好。结果一查字典,还真的就是王常林发音正确,果然是liang。
老魏说,这种事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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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对王常林的看法跟老魏有相同之处,都认为常林这人其实不坏,还有很多优点,有点好品质,除了喜欢吹牛之外别的地方还是蛮不错的,前面讲过,爱帮助别人什么的。但是我不会为他主持公道,必要的时候还要跟着别人附和,顺便踩一踩他,说一些他的坏话。有时候还很幽默,把王常林的事说的夸张滑稽,添油加醋渲染气氛,搞得大伙笑个不停。我知道我这种做法是小人做法,可是偏偏我能混得好。老魏很看不惯我这小人样,常常阴阳怪气地挖苦我。我有我的道理,老魏你哪里知道?大家都说某人的坏话的时候,如果你站出来替这个人说话,那不是要犯众怒?老魏是个好人,就是说话比较损,我被他损过也就过去了,不会跟他计较。但是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就会给他还以颜色,毕竟很少有人有我这种胸怀的。因此他没有什么好人缘。
老魏是谁?前面没有介绍。他不经常跟王常林们混,其实老魏不老。他爹也姓魏(这不是废话吗),也是这个设计院的老工程师,那才是真正的老魏,可是,老一代人不叫他老魏,叫他小魏。这很滑稽,每当上班时间,大家在电梯厅里等电梯,老老少少几十个人站着,都要互相打个招呼。魏家父子也在其中。新一代人一拍儿子的肩膀,叫一声,老魏。老一代人一拍老子的肩膀叫一声,小魏。是不是很有趣?这事还经常发生。记得那一年,我院来了好多新近分配来的大学生,老魏也在其中,很多人不认识他,常听我们口中老魏、老魏地说,就偷偷问我们几个说,老魏谁呀?我们不假思索:小魏的儿子。对方又问,小魏谁呀?我们又不假思索地回答:老魏他爹。
这也不奇怪,老子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叫他小魏,那一代人就是这么叫过来的,小李小王的改不了口,叫习惯了。叫了一辈子,叫到老了,还是小魏;而年轻一代都喜欢互相叫老什么的,老李老王的叫着挺有趣。老魏的圈子和王常林的圈子不同,人家可都是学校毕业的本科生,素质高,谈论的话题也不一样,国际国内海湾战争古今中外等等。老魏和王常林也很少来往,可是关键时候老魏就是能主持公道,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扯啊?
14
年轻的时候,你再怎么折腾,大家都没啥区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历练,人的地位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职位的提升,财富的增长。
三五年过后,看不出来;十年八年过后,还看不出来。再往后呢,就明显了。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打牌聊天的哥们有的升官了,有的在外面以单位的名义搞点买卖赚钱,有的去外企,有的出国过舒适的生活去了,剩下的即发不了财又升不了官和,诶哟普,门路改换门庭的就处境尴尬。王常林折腾十几年后,既没有发大财又没有一官半职,变得灰头土脸。每天跟一帮妇女们混在一起,插科打诨实在没出息。后来他也结婚了,老婆还不错,一家人过得挺平静。
我是想继续写点他的事来的,可是往后发展呢,确实没什么好写的了。无非是像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逐渐变老的同时,做着很多大家都做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变老。比如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高中大学等;还有就是孩子的课外补习啥的,兴趣的培养,钢琴啊,画画啊。结婚早的一帮人,他们的孩子都在考虑初中,高中了。王常林结婚晚,孩子还刚上小学。每天除了上班混时间,就是接孩子上学下学。偶尔在路上碰到了,我也和他聊几句,还是那熊样,爱吹牛,这次说去了一趟马来西亚,跟一个朋友做珠宝生意,很好赚钱;下次变了,说得到内部消息,某个股票要涨,买了很多,也劝我买。总之,每次都有不同,每次都有惊喜。不过即便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明白他就是个底层社会的屌丝而已,庸庸碌碌,浪费人生。
而像我这样的卑鄙小人却一路高奏凯歌。先是做科级领导,后提升为副处长,常常给新来员工或者没有升上来的老员工训话,让他们遵守纪律、热爱单位、顾全大局,不要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失去做人的根本等等。而自己又总想办法溜出去办私事。即便是上局里办公事,也总是有意无意到主管我们的副局长那里走走,套一下近乎。这样,有提升正处级的机会不会错过。逢年过节,要给上面送礼,这送礼每每让我头痛。送的重了,咱自己也不富裕,承受不起啊;送的轻了,又怕人家瞧不上。还要担心被人看见,还要偷偷摸摸时时刻刻注意。去领导家里,首先要把两件事判断准确:第一,领导在家,第二,屋里没有别人在场。最担心的时候就是送礼的人互相撞见,这就是大写的尴尬。
想当初,为了这个副处长,我也是拼了,为了巴结院长大人,在他刚刚分到的新房里搞卫生,整整一天。又怕别人看见,偷偷摸摸一大早就进去。院长看我挺不容易的的,叫他老婆给我送来饭菜。不巧的是,正在这时,又有一个人来说要给院长搞卫生。吓得我一头躲进厕所不敢出来。幸好院长夫人善解人意,好言谢绝了来者,且没有把我说出来。我真是万分感激感激院长夫人。不然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的一向的正人君子的形象即可灰飞烟灭了。我深深体会到,做一个伪君子真不容易,必须要时时刻刻防范败露。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在人家王长林的传记里啰嗦,以后有机会,给自己写的时候再说。咱还是先把王长林这事做个了断吧。
有时候挺羡慕王常林的,反正就是个坏人,说话做事倒也无所顾忌的。你说我吹牛也罢,说我装逼、爱面子也罢,随你说去,大爷我不在乎,没皮没脸就是了。其实仔细想想,王常林的这些陋习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只不过我们正常人都善于伪装,装逼装的像罢了。
王长林的传记我就想结束了。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转眼要面对的是孩子上大学的问题了。可能再过若干年,我们的后代也会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单位,父子皆同事。
谨以此篇献给我曾经的同事们。
2017年10月9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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