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住那个出口
她自从遇见他之后,常哭。像来例假一样准时,每月都得哭。更准确地说,是每两周。她可从来没有计划过,也没故意给自己找不是,但情绪来的总是很准时,两周以内必哭一次。
飞机从头上飞过,轰鸣声在耳垂旁打转,一路旋向耳蜗深处。站在海滩边,风推着海浪层层叠叠地向岸涌来。她感受得到所有由远至近的事物,由远及近的飞机,由远及近的海浪,像烟花那样,星星点点的一簇往上窜,在空中炸开火树银花。
当毛孔开始扩张,脉搏开始胡乱打拍子时,她感觉到了身体里的烟花正在伸展腰肢。那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她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肚子。粉粉的,肉肉的,还有些湿漉漉的。孙悟空在里面用他的金箍棒狠狠地戳,上窜下跳地蹦,用大闹天宫的力撕碎女人身体里的那片柔软温润。
还好不是这么狠,刚暗自庆幸,她又感到那股麻劲震颤着砰砰跳动的胸腔,勾连着心脏,钻入手臂,迈向指尖。整个上半身与地球有着同样节奏的脉动,节奏由远及近,不稳,拉扯神经。在身体内部蹿流着的滚烫岩浆只有一个小小的出口,鼻子,酸酸的鼻子。心颠一下子收紧,鼻尖一颤一酸,她终于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了。刚才床上的伊甸园游戏有多快活,这会儿她感到的心痛就有多猛烈。不是比喻,是心在发痛。
她拿起他刚喝完放在桌上的水杯,抿了抿剩下的半口水,深长地吐气。无济于事。他在冰箱和橱柜间来来去去,尝口火腿洗洗水果,脚、手和嘴全都忙着,停不了地忙着。她像只黑暗里潜伏的猫,悄无声息地贴在壁柜上,垂着眼。她怕,怕心里的痛真的惹恼了鼻尖,那阵酸就会把眼泪勾出来。
她是不敢在他面前哭的。每次她啜泣他是最吵的。她要求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几分钟的安静,几分钟和心灵的独处,和几分钟尽情地释放眼泪,可她从来没被允许过。他用关切的强制逼回了她的脆弱,她无声的抗议。他总是要来用手抹去她的眼泪,用手臂环抱她,用一连串的话堵住她。“你伤心我也伤心,不要哭,不要哭,“他的爱不断叨扰着她的宁静。所以她不敢了,不敢在他身边的时候敞开疼痛的心了,她只能独自一人。
他的唇张张闭闭,一些断续的声音从其间跌落,她没法在意。她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堵住那个出口,堵住心里颤抖的烟花,以免让他看出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劲。保持眼眶干燥,她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车上,她缓缓地放平座椅,尽可能地远离他的视线。头转向窗侧,目光投向深远的黑夜。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地转头来查看她的状态,像监考老师,在一个容不下多少人的教室里来来回回地巡视。她轻轻闭上双眼,右眼角的一行泪爬出来,流到耳朵的拐角,冰凉的蓄在那里。
而后被她悄悄抬手擦去了。
很快到了,调回座椅,解下安全带,她没看他一眼。挤出两个音节“拜拜”,便匆匆打开车门。他终于还是明白了,不断地查看和担心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确认。先前她说自己只是有点累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她那股冰凉的阴郁是完全冲他来的。他试图挽回,尝试挣扎,迅速地挽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拽,嘴唇急切地寻找另一片温凉。脚着不了地,她被一股强力阻拦,嘴唇已被迫到达他急促的呼吸之间。“我爱你,你别生气,亲亲我吧”的讨好,“放开我,让我走,再见吧“的拒绝,两块冰相撞,碎屑撒了一地。她把头使劲一扭,脚极力地向地面够去,逃出车里,“砰”地一声把他最后那句“明天见“夹在了车门缝里。头也不回,走了。
终于,她独自一人了。
终于,那些被憋在心间默默蓄积的熔岩爆发成火山,她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