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沫爱情--草稿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一)
自从有了人类,便有了爱情。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天真烂漫和纯真无邪,爱情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中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爱情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悔悟中的惆怅和无奈,爱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忠贞唯一,爱情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死相依,爱情是“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相思和迷乱,爱情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相知相惜,爱情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不离不弃。
对我而言,四十多岁的人了,回头再看爱情,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品悟和体会。孩提时代的爱情,就如飘忽在空中的白云,美妙,却飘渺不定,它远在天边,引发无限憧憬和期待。少女时期,爱情朦朦胧胧,罩在一片粉色的梦幻中,是一种懵懂,是一种砰然心动。结婚前体味着爱情,就像嘴里含着一块多味糖,酸甜苦辣,纯真没有掺杂,爱了就是爱了。婚后的爱情,就像美丽的高跟鞋,好看但已经少有穿的场合,只好遗放在角落,闲置蒙尘,只等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挤出那么一点闲暇,而恰好有那么一点心情,擦拭一下,把玩一番,过了之后,继续弃之高阁。到了不惑之年,似乎更是看透了爱情,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或者一碗没有多少营养的心灵鸡汤罢了,或者就如挂在墙上的一副装饰画,花大价钱买的,最后发现原来不过是一文不值的赝品。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人,只不过是在上演着一场场人生闹剧,看似轰轰烈烈,闹闹哄哄,却如梦幻泡影,最终都是一场空。
人到中年,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但直到有一天,那一幕直击我的内心,颠覆了我对爱情的认知。
我的公爹今年78岁,十三年前在他65岁时脑梗,落下了后遗症,影响了他右边身体的功能,不能正常行走,平坦的路走的都险象环生,看着总是要摔倒的样子,过个门槛上个台阶更是需要人扶着抬着腿。一次家庭聚会,在一个四合院里,进出门都需要上下几节台阶,我的公爹吃完饭,想出来透透气,走到台阶那里,各种试探,不敢伸脚,我的几个表哥看到了,赶紧走过来,有扶着的,有拉手的,有抬腿的,三四个壮汉围着他,我公爹还是“哎吆,哎呀”害怕地叫着,不敢下去,“我来,我来”,一个人风一样地跑过来,那是我的婆母,76岁,身高不足一米五五,体重只有45公斤,我公爹一米七八,体重90公斤,体态胖大,她站在我公爹身边,越发显得她的瘦小来。她伸出手,轻轻拉着我公爹,刚才满脸紧张的公爹竟然完全放松了下来,只见他甩开表哥们的手,抓住我婆母,迈出了那条不太听指挥的腿,抬左脚,挪右脚,一脚一脚下台阶,一套动作下来,虽然不是很流畅,虽然依然很迟缓,但是很熟练,很笃定。自然而然却又不是想当然,看到这一幕,我惊呆了,公爹和婆母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我似乎看到里面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汩汩在流动,还有一种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东西,在彼此之间无障碍传递,那究竟是什么呢?是五十年来日复一日熬出来的信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养成的默契,是相濡以沫甘苦与共活成的彼此依赖,是不管天荒地老却誓不相离的死生契阔,还是爱情化入血脉浓炼而成的骨肉亲情?
(二)
“我要嫁,就嫁个读书人。”这是少女时期情窦初开的婆母对她一生的许定。
沁阳市西向镇义庄村,坐落在太行山脚下,是个贫瘠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很有来历,为舜掌理山川、助禹治水的伯益曾在这个小村庄居住过,村庄因此得名“益庄”,后为了纪念伯益的仁义,改“益”为“义”。不要以为伯益在此住过,义庄就是个宜居之地。在那个战火频仍、饥困潦倒的年代,义庄的人,活得尤其挣扎。义庄村五里远有条涝河,是义庄的母亲河,吃水是她,洗衣洗澡是她,浇地灌溉也是她。义庄耕地少产粮低,旱季的时候,要把涝河的水运到田里,至少得有两个大劳力才行,两人一个水桶,腰上系上绳子,绳子中间绑着水桶,两人齐力将水桶甩进河里,灌上水,再甩出去,将水甩进河边的水沟沟里,水顺着水沟沟流向田地,一天下来,两个大劳力不停气地干活,比较近的田地都浇不了多少,离涝河远点的田地就更不用多说了。有劳力的人家可以这样灌溉,没有劳力的人家只有靠天收了,往往辛苦一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雨季的时候,涝河的水总是溢出河岸,毫不留情地淹了周边的耕田,几里远的义庄,更是苦不堪言。即使没有雨,也会从地下渗出水来,弄得整个义庄湿漉漉、潮乎乎的,有点像梅雨季节的江南,听起来似乎很美,实际上却无比艰难,那时候的泥土路,不像现在的水泥路,水坑水洼到处都是,关键是泥泞得很,一走一脚泥,尤其是那些裹了小脚的女人们,更是没法走动,只有在家等着饿死。不想死,就要想办法走出这个小山村。
我的婆母李桃英,1945年出生在这个小村庄。我的婆母一出生,日本鬼子就进村了,一家子逃难到村后的北山上,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一家人吃尽了苦头,所以给婆母起名叫“逃英”,“逃跑”的“逃”,上学填写名字的时候觉得这个“逃”字不好看,才将“逃”改写为“桃花”的“桃”。
我的婆母上面一个姐姐,比她大两岁,一个弟弟,比她小一岁。父亲在她们三个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不在了。那个时候。她的弟弟刚出生7天,还在母亲怀里嗷嗷待哺,实际上婆母还没有完全到断奶的年龄,只是有了弟弟,她只好被强行断奶了,断奶后又没有饱饭吃,幼小时候的营养不良,到现在落下了身体弱小,肢体关节粗大且腿罗圈不直的毛病。她的寡母拉扯着他们三个,没吃没喝,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只有两个字“饥饿”,她不是在睡梦中饿醒,就是醒来走在解决饥饿的路上,小小的年纪,面对饥饿这样的大难题,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跟着姐姐上山拾柴禾、打荆条、采野菜、捋树叶,捡柿蒂子,挖草根,割树皮。大点的孩子打来柴禾和荆条可以卖钱,因为力气大能打得多一些,可以卖上一分钱,我婆母和姐姐太小,打来的柴禾分量不够,卖不上价钱,只能背回家烧火做饭用。其它树皮、树叶呀,草根呀,婆母和她的姐姐就把这些东西放到村里的石臼里捣啊捣,最后碎捣成泥。村里的石臼不知道是谁放的,几个街道就有一个,没人收费。捣碎的东西拿回家,母亲倒一点玉米面进去,那时的玉米面可是金贵得很,不舍得多放,放进那么一点,能把泥丝状的东西团成团就可以,烙成饼,给孩子们吃。
家里太穷了,婆母4岁的时候被送到了外婆家养,4岁半的时候,村里突然流行一种怪病,得病的多是小孩儿,大肚子,不吃不喝,面黄肌瘦,村里有几个得病的孩子都死了,村里恐慌了。我的婆母也得了这样的怪病,肚子大到透明,全身浮肿,浑身没劲儿,头抬不起来,婆母害怕地等死。可能真的是我婆母命不该绝,眼看奄奄一息濒临绝望的时候,从北京运来一种针剂,可以治这种病。这种针剂需要连续打33天,每天婆母的小舅舅背着她去打针,每次去打针,我的婆母都是一路哭,开始的时候是哼哼唧唧地哭,后来针剂有效果了,我婆母开始越来越有力气了,哭声也越来越响亮了,打针回来的路上,小舅舅给她买两个一分钱一个的肉丸子一吃,她就笑了。针剂打了33天,小舅舅背了她33天,她哭了33天,吃丸子吃了33天,吃过丸子后也笑了33天。婆母活了下来,是村里得怪病的十几个孩子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婆母捡了一条命。
到了上学的年龄,婆母回到了自己家。认为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寡母,咬着牙,勒紧裤腰带,把三个孩子送去学校,家里没有干活的人,生活越发艰难了。有一天,长期营养不良的寡母一头栽在地上,昏死了过去,放学回家的三个孩子救起母亲,懂事的两个姐姐,收起心爱的课本,决定辍学,全力帮着母亲,供养弟弟上学读书。母亲醒过来,知道了孩子们的决定,把三个孩子搂进怀,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孩子们也哭了,压抑的抽泣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透着无奈,有些许对艰难生活的不妥协,还有一丝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婆母那个时候刚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西向公社高等中学,成绩优异,中学校长听说辍学的消息,一趟趟往家里跑,劝说婆母回校,可是看见婆母家里的情况,也是无奈得很,忍痛作罢。自此,读书,成了我婆母心中不能触摸的痛。
吃不饱肚子,也没有阻挡我婆母一天天长大,她长成大姑娘了。她黑瘦黑瘦的,黑是天天在外面干活晒的,瘦是长期吃不饱饭饿的,她一双弯弯如月牙的笑眼,很招人喜欢。那时候姑娘们爱美,都是留着大辫子,我的婆母却不是,她留着剪发头,说是不用费太多时间去打理,可以多挤点时间多干点活,给家里多挣点工分。村里人都喜爱地叫她“黑铁妞”,村支书看她肯干、能吃苦、还识字,就叫她到村里去当会计,把她作为接班人去培养。她学会了记账,还跟着村里的五爷学会了打算盘,她又当会计又下地干农活,挣两份工分,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三)
我的公爹胡新荣,1943年出生在义庄,和我婆母同村。他的父亲20岁刚出头,在解放沁阳的战役中,倒在了敌军的炮火里,被追封为烈士,那个时候,他才两岁,他的母亲才刚22岁。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家里缺失主要劳动力,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小的孩子,缸里没水,桶里没粮,床上没被褥,屋顶没瓦,衣不避体,食不果腹,每一天的分分钟钟,对母子而言,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煎熬中活命,而让人活命的一日三顿饭,则顿顿没有着落。
无奈之下,母子二人投奔10里外屯头村的外婆家。屯头是个小村庄,只有六十多户。外婆当时已经50多岁,独自一人过活,过去50岁的女人和现在不一样,现在50岁的女人依然美丽如花,精神百倍。旧社会的50岁显然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小裹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大襟衣服大裆裤,无非是黑白蓝三种颜色,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个髻,长期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苦熬的日子让脸皱成了核桃皮,活命的煎熬和负重拉弯了腰,实际上,不仅仅老女人外表看起来老女人,身体机能更是老女人,50岁的外婆已经干不动地活了,只能在家做做饭或干些缝缝补补的家务活,母亲在地里只能把自己当男人用,一年到头来地里也打不了多少粮食,就捋点树叶,挖点野菜,俩人养活着我的公爹,勉强度日。
穷苦人最怕过的是冬天,能充饥的东西更难找了,肚子越发地饿了,身上缺少御寒的衣,河南的冬天又是那么地长,“冷”和“饿”就像两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折磨得人死去活来,让人感觉活着就是在遭罪。1945年那个冬天,日本鬼子又进村了,一把大火,烧掉了半个屯头村,外婆家用以遮身的两间土屋也被烧成了平地。“天哪!”外婆一声长嚎,回荡在房屋的灰烬中,悠长凄厉,撕心裂肺。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外婆和母亲在邻居的帮助下,就着没有烧完的半堵黑墙,寻点干草垒了一个窝,他们三个人又有了一个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1951年我的公爹8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公爹的母亲坚决把他送进了学堂,对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和见识的女人来说,让孩子读书的出发点很简单:“孩子读好书,就好找媳妇了。”我的公爹知道家穷,母亲供他读书不容易,就比较刻苦,学习成绩很优异,考试总是第一名。1955年四年级毕业,又以第一名的成绩,在200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到了西向镇高级小学读五年级,依然是第一名,数学成绩也好,大家都叫他“小华罗庚”。1957年,他考上了西向初中,赶上“换红心,挖黑心”活动,课上得不多,大多时间都在学文件,1958年,大炼钢铁,彻底停课,六七个学生在山脚下用玉米秸秆捆扎个小棚,夜里挤睡在一起,白天上山背铁矿石,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劳动量,一天下来,累得很,到小棚里倒头就睡,一睡到天明。1959年,学校复课,吃大锅饭,稀汤寡水,还是吃不饱,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就在这种日子里,我公爹的母亲也没有让我的公爹放弃读书。1960年,我的公爹考上了沁阳一中,当时的沁阳一中可不简单,它是新乡地区唯一一所高中,河南省重点高中,新乡下属八个县就这一个高中,僧多粥少,能上到这个高中的已是人中翘楚。高中生活的第一年,半工半读,夏天拔野菜,采红花杆,冬天拉白菜,给农场送粪。高中第二年,半休半读,没有粮食,吃不饱饭,学习半天,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休息。高中第三年,农民有了自留地,终于有东西吃了,学习逐渐正常。1963年,我的公爹被新乡师范学院录取,求学之路虽然无比艰辛坎坷,但是,我的公爹还是成了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一名大学生。
(四)
李桃英和胡新荣的相识是一种缘分。
新荣和桃英的姐夫陈是高中同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