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人生有些路,总是要独自行走。
看我们仨,看的心里软了,喉头哽咽了。
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
这大概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了。
钟书这段时间只一个人过日子,每次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了。然后他又做了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了。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我安慰钟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没几天,我把脓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结果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钟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钟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看到这些我笑了。这大概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带着年轻人的新鲜和俏皮,生动而美好。
圆圆手足的骨骼造型都和钟书的手脚一模一样;圆圆安静,手脚不麻利,像钟书;圆圆胆子大,像钟书;圆圆格物致知,像钟书;两个指头翻书像钟书,翻得快像钟书……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们俩老了。
我们仨失散了。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杨绛先生于2016年5月25日凌晨逝世,终年10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