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的村庄
五叔五婶用锄头在山坡上开出一片片一角角小梯田,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开始荒芜,五叔和五婶背着麦子上山的背影还在眼前晃悠,那片密密麻麻长满口粮的田里,毛毛草虫状穗子沉甸甸压弯了秋草,五婶已成往生。斜对面山脚下的河川,一片谷子熟了,压弯了禾苗发黄的躯干,和毛毛草形体相似,大小不等的一起装饰着秋天,一样的金黄灿烂,一样的成熟丰收,五叔被金色的夕阳镀了一层金,连同高粱谷子毛毛草一起散发着成熟的气息。
站在荒草丛中,目光穿过果园,落在长满故事的村庄。无数前尘往事随着云卷云舒季节转换,随着田间庄稼从茁壮多样演变的单调潦草突然变成历史的画卷,村口那棵古树,一半枯死,一半繁茂,一株牵牛花奋力地从腐朽的树洞爬出,在高处开了两朵花。热闹了许多年的村庄突然寂静起来,鸡鸣狗跳的俗气,黄红相间的丰收成果,春耕秋播的人群,漫野戏耍的孩子,被上了锁斑驳腐朽的门划为过往,苔痕斑斑荒草连天的老屋吞没了生机勃勃的院子,悄无声息地荒芜了。
五叔扛着锄头从坡下缓缓走来,宽大的衣裤遮不住身体的瘦小,他本身矮,随着年龄增长,八十岁的他如同被抽干水分的木头被岁月一点点抽干了油脂,一点点干柴枯萎。他在一片荒草中锄了几下,洒上萝卜种子,点上旱烟,狠狠吸了一口,又舔了一下被风吹裂苍白的嘴唇,舔过的地方风悄悄划出一道口子,一抹鲜红令那张木然的脸生动起来。半山荒废多年的庙被修葺一新,新喷了一圈朱砂红,并不醒目的暗红,却有一种煞气在空气中流动,远远望过,心底对这颜色有了怯意,朱砂红从古到今都是寺庙用的颜色,上次居然发现城市许多小区也喷着这个色,听说什么安居房统一色调,一般人家能压得住吗?
一直以为活到老的人,和上了岁的房子,都会有许多故事。当自己活老了,看明白许多世事才知道,穷困潦倒的人,忙于三餐奔波,活口是活着的全部,哪有故事?即便有过两件刻骨铭心的往事,都是恨不得挖地三尺掩埋的羞辱。疏于修葺的房子,残桓断壁哪里藏得住故事?几世后依然屹立在那里的,必是沾了子孙的庇护,几经风雨,几经沧桑,不断被翻新过程中因为有人气所以才有了故事,许多是改编后的,哪经得住细问,五叔明白后不再深究。唯独庙宇,本无主人,只是为了告慰无处安放的灵魂,才盖一座招安一些流落荒郊的孤魂的房子,然而久了多了,庙里阴气太重,又不得不请一些佛来,用朱砂做成围墙,把那些魂魄圈养起来,供佛祖打发时光,五叔暗自想着,他想说话,可惜找不到听众,他的老弟兄们一个个走了,他的女人也走了,他看着把他们一个个种在山上,时常对着他们那从大到小的土冢发呆。
儿子把他带到城里,住了一星期,他感觉再不让他回来就要发疯了,死缠硬磨,后来骗儿子说家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好,等冬天他闲了就去,城里暖和,有利于他的老寒腿恢复,他安顿好了住着也安心。然而冬天儿子接时他撒赖,争执不下,他索性说杀了头也不去!城里的街道绕来绕去,一出去就迷方向,车一辆接一辆,不敢过马路,不敢出门,房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一出去就找不到儿子的家了,他还想说儿媳妇很有教养的疏远冷漠,使他心底怎么也不能把那里当家,什么也做不了,不做更难受,但最后这一句他咽了下去。
然而等儿子真的走了,他又忍不住怀念城里,那里的老头老太太看起来比乡下同龄人年轻许多,没事就在公园跳舞,公园的灯光漂亮的像电视里的仙境,超市啥东西都有,街道四处都有卖饭的,孙子居然不用出门拿个手机点点就能送来。他也渴望变成他们,可是老了,许多东西已经刻在骨子里,想重新开始早没了勇气。五叔抚摸着五婶的照片,“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没去过一次城里,你不知道城里有多漂亮!要是你在一定会喜欢城里,我老了,总记不住路,记不住门,到那里总感觉胆怯,要是年轻三十岁,肯定不怕,就带着你也住到那里。穷人活一世,最期望的是孩子不再受穷,现在他们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守着你,看着咱们的家,他独自喃喃低语。
廊檐下海棠的枝桠在夜风里晃来晃去,在清冷的月光下像魅影,海棠果的芳香穿墙破壁,令土炕上的人忆起从前,五婶喜欢海棠果,结婚后亲手栽下这棵树,树第一次开花时,五婶生下女儿,等三年后海棠染红了树枝,娇艳如花的摇曳在秋风里,五婶生下了儿子。他和五婶把这平常的农家小院经营的生机勃勃,因为穷,院子里长满了蔬菜,荒坡上种满了粮食,他和她经年累月侍奉着土地,只为一年到头不缺口饭。
他清楚的记着,那年秋天,春天没有开花的海棠树突然满满开了一树艳红的花儿,五婶大喜,她跟着他半生不曾照相,那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拢好发髻,清水洗脸,悄悄地描画了眉眼,出了双倍价钱请来镇上照相馆的人,端端正正照了三张相,一张她自个,现在供在柱前,一张她和他,另一张是全家福,随着玻璃相框挂在老屋的墙上。乡下人传闻照相摄魂,他们一直不大相信,然而五婶自那次照相之后,偶染风寒,一天天不见好转,初冬开始咳血,人瘦成了纸片,她没过那个年就不在了。
五婶不在以后,孩子们渐渐大了,女儿嫁到镇上,儿子大学毕业落在城里,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粮食再也不缺,没有五婶督促,没有饥饿的恐慌,慢慢没了心劲干活,先是一点点丢掉坡上的小块,后来索性把大田也给了合作社,他守在院子里,懒懒晒着太阳,看着这里的一切和他一起慢慢老去。
今年春天,好几年不曾开花结果的海棠树,突然酝酿了一场盛大的花事,且不说全盛时节的绽放,单那随着春风落英缤纷的沸沸扬扬,简直就是一场场用花做成的雨。花落后,他看着满树都是探头探脑的青果,悉心呵护,终于这一树果实惊艳了一个寂寞的秋天。
他再也躺不住了,起床披衣坐在海棠树下,月光下恍惚看见五婶正在厢房门口的菜地拔萝卜,他喊了一声,她不搭理,他走过去,她躲起来,他怅然望着她离去的地方,草荒的有半人高,他俯下身,草窝里的确有一颗萝卜,白月光洒满一地荒凉,他叹了口气回到房间,起风了,不时有海棠果被风刮的坠落在地的响声,香气越来越浓烈了。村里只剩他一个人在坚守,这些海棠果居然也没有人馋,放到过去,哪里还能等到果实红了?
窗外天色大亮,他不想起来,土炕是如此的宽敞舒适,以至于他想永远这样睡下去。他的父辈、兄弟们,女人都是在土炕上送走的,夜凉,稍微烧过一把柴禾的炕上最是温暖,他在感到浑身发热,软绵绵的,口渴,却不想动。门前一只狗使劲吠着,也没引起其他狗附和,这要是年轻时候,一只狗吠能招来一大群呢,五叔想,土炕老屋会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老去而消逝,物随人意啊!屋角一只老鼠跳了出来,仿佛闻到某种气息,它跳上炕,啃了一下五叔的脚趾头,五叔不觉得疼,但觉得不舒服,他想驱赶它,无奈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刚才身上的燥热一下子散去,他的躯体受不住这份凉气,随着变冷的空气开始发硬。
五叔家门口挂起了一长串宝莲灯,乐人们长笛短号吹着不着调的曲子,灵前烛光在风中摇曳,几个人毕恭毕敬敬上香,五叔静静躺在灵后,他变成照片笑盈盈地受着这份香火,老屋许久不曾这么热闹,院子里要扎厨房,海棠树占地太大了,要被伐掉,那一树精灵般的海棠果很快被哄抢一空,人们吃着海棠果,谈论着五叔五婶这些年的艰辛,有人说五叔一生喜欢人多,可惜这份因他而来的喧闹,却不能亲眼看见。其实大家都知道,要不是五叔没了,这个院子会一直静寂着。
转眼已是周年,儿子打开破旧咯咯吱吱的门,土炕早已坍塌,屋顶有一缕缕阳光泻下,照在空中发亮的蛛网上,一只抓住了苍蝇的蜘蛛正在进食,被尘螨覆盖的家具颓败的没有一丝生气。儿子看了一眼,也未收拾,轻轻锁上门。
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常年挂锁,荒败颓废的老屋。月亮依如三十年前清冷染一地霜白,三十年前聚在村口讨论该种什么,该怎样节约粮食能不拉饥荒的主心骨们或已长眠在地下,或不得已随着孩子流浪的脚步去了城市,或者独自守在只为他们这一代存在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