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之二】 凌 雪
【小说连载之二】
凌 雪
杨永生
4
小日本投降后,何月水仍操旧业,干他的马车营生儿,日子虽很穷,但手里还有几个活泛钱,比起其他乡民们来就显得强一点,也算得上何家冲见过世面的人。何家冲人看惯了何月水的马车儿,也听惯了他的响鞭,只要下半天鞭儿在空中一炸响,村上的人们就知道是何月水的马车儿进村了。托他到山外集镇上捎针头线脑儿的女人们和托他置办零碎事儿的男人们就会悄悄地围上来。如果哪一天听不到鞭儿的响声,这个山村的人们就会感到空落落的,好像缺少了点儿什么气氛似的。
这天太阳刚压过山顶,雾霭就翻滚起来,如血的残阳燃烧着淡淡的暮色。何月水和往常一样,卸了马车,把红枣马牵到院落的土地上打着滚儿。蹲在地上伸着双臂迎接着向他扑来的儿子何存根,一边亲昵地在孩子小脸蛋上吻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个糖豆儿,塞在儿子的小嘴里,父子间无拘无束的开心地笑着……这时,贫农会派人叫他走一趟。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一“走”,再也没能回到这个院落,这间草房子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月水被定为汉奸,严刑拷打,关押起来。明确的理由是:他为小日本“拉过脚”儿;霸占良家女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罪大恶极。尽管何月水一再申辩,给“鬼子”拉脚是迫不得已,是抓去的,不去是要掉头的;尽管凌雪声明她是自己走进何家冲的,何谓霸占之有!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何月水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个永久的遗憾回荡在何家冲。
几天后,何月水被装在一只用木条钉做的囚笼里,只有一个蓬乱的头儿卡在笼子外面,身子在笼子里半站半蹴,使他欲死不能,欲活不成。仍旧是他那辆当敌产没收的马车和那匹枣红马儿拉着他游过长长的山村小寨……两旁站着黑压压的民众。有的拿着小旗,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带着喜忧参半的复杂心理,偶尔有几个小孩儿骂骂咧咧甩出的小石子和纸蛋儿,但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人们。
村里的一些老年人和一些中年男女,时不时擦着眼睛遗憾的小声议论着:
“真没看出是个坏蛋!”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嘛!”
“平时看他战战兢兢,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着头,不防还有这贼胆儿?”
“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啊。”
“该不会搞错吧?!”
“嘘?小声点。”
“……”
人群中说啥的都有,但说归说,末了何月水还是被贫农会拉到村外断头沟枪决了。
5
残酷的厄运又一次砸在凌雪的头上,十九岁的她失去了生活唯一的依托,她感到天“哗啦”一下塌了。要不是跟前有三岁的儿子何存根和怀里呀呀学语的何文玲,她也许会跳井,跳河或者上吊的。就是儿女这个精神支柱撑着她的躯壳活下去……就在凌雪料理完丧事的当天,还没有回到家里,就被贫农会叫去了。起初她很害怕,不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是“生”是“死”自己是选择不了的。她搂着两个孩子热泪涟涟地说:“万一妈妈回不来,你俩就可怜了!我的孩子呀……”
孩子听不懂妈妈的话,只是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哭作一团。
在村公所里,贫农主席严肃地说:“你要有敌友观念,划清界线嘛……”
这时心灵伤痕惨重的凌雪,完全处在麻木的状态中,对农会主席喋喋不休的警告,她一句也没有听懂,在生活的磨砺中,使凌雪变得沉言寡语,对人生途中的是非良莠依稀难辨。她带着两个孩子度日如年地挣扎着。
在旧中国,在荒乱年代里,一个人的生存是艰难的,尤其是女人。何况又是凌雪这种境遇特殊,经历复杂的女人呢!那实在是一言难尽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时的她才真正地懂得了。她忍气吞声,百般忍耐!一年后又不得不与她的邻居赵先理成了亲……就在这一年十月一日,北京城里一声炮响,迎来了新中国诞生的希望曙光。
中国人的命运,中国人的心态,乃至一切的一切,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对一个经历两种社会制度的凌雪,感受是至深的。这时,长期笼罩在她脸上的云雾初现舒展,她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农村土改制度的新气象,对一个磨难深重的凌雪来说,头脑里那种新型农民的朦胧意识逐步产生。
她纯朴勤劳,慈爱善良,既有旧社会的封建思想;也有五十年代初,争自由争民主的开放心态。
6
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是中华大地前所未有的火红年代,也是一个离奇的幻想岁
月。它给华夏民族留下了一串串长长地叹息和深深地遗憾。
季正金秋,田间里成熟的五谷,在那里任意糟蹋,这种反常现象,开天劈地第一回取代了收获。与此同时,地面上的狂想风,浮夸风犹如洪流不可阻挡。
就在这异想天开的氛围中,何家冲土法上马的大跃进炼钢工地上传来凶讯:几十名民工在炼钢炉爆炸中遇难!凌雪的丈夫赵先理也被熊熊的火舌舔去了!
此时此刻,二十二岁的凌雪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像个幽灵似的,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出没在村头巷尾,那种“嘿嘿,都去了!”的凄惨声,像秋雨般的撒落在残秋幽幽的小巷里。
一场苦霜过后,秋叶“哗哗”地落下来,村道也被这厚厚的黄叶掩去了。林萌间十一岁的何存根拉着何文玲、赵文凤两个小妹妹,踏着枯叶可怜巴巴的尾随在凌雪的后边,她是妈妈,是孩子唯一的生命寄托。孩子离不开她。
“凌姑娘,想开点!不说自己,还有孩子们。啊?!”
“去了,都去了。嘿嘿!都去了。”她冷冰冰地,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毫无知觉地向前走去。好心的人们苦笑着摇摇头,各人做各人的事情去了。
开始,人们同情的议论着,后来人们对此司空见惯,摇摇头,边说边笑地走开了。闺女活到九十九,还要娘家做后手。丧失生活能力的凌雪及孩子们被弟弟凌归安接回家中……
【未完待续】
——摘自《绿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