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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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斜晖下,离闹市很远的乡镇,有位樵夫,正在背着干柴下山。樵夫穿着一双破草鞋,分明已经补笆了好几次,山间的小路,崎岖不平,偶尔还有一些碎石,樵夫不由得走得有些摇摇晃晃,却咧着嘴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樵夫分明已经近三十岁的年纪了,头发随意的扎了扎,却还有好些漂浮在脸上,脸色被常年的太阳晒得有些黝黑,衣裳也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样子,不过看他的样子,倒也不是很在意,双眼有神,囧囧发亮,似乎也有一些潇洒不羁的风采。
“豫章,砍柴回来了?咦,今天的柴不错嘛!”一个大爷在屋檐下,翘着腿,嘴里正吸着叶子烟,在落日的黄昏下,吞云吐雾,好不快活,看着豫章下山了,连忙向他打了声招呼。
“二大爷,你今天收工怎么这么早,往日不是要到酉时吗?”林豫章看见二大爷,连忙回了声。
“怎么,就允许你砍柴早,不能允许我老头子,快活快活吗?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家吧,不,回去你老娘又要催婚了,什么时候带个媳妇儿来瞧瞧啊,要不今天和二大爷下下棋,不回去了?”
“您说的,您还不是一样催我吗?我还要赶回去给老娘做饭呢?别埋汰了。”
“哈哈哈”林豫章在二大爷愉快的笑声中疾步向前,这老头子,天天催婚,三句话不离催婚,还想我和他下棋,想得美。每次下棋只要快捉住老将,大爷就开始催婚悔棋,什么你还没成亲,还有选择的空间,就应当给我老头子悔棋的空间,老子我成亲了,已然没有选择的空间,所以你不能悔棋,总是各种歪门邪道的理论,下个毛线,毛线也是没有的。
林豫章回到了家,说是家,不过是几根木头搭建的老房屋,仅有他和高龄的母亲二人同住,往日,快到这家徒四壁的老宅里,已有一阵阵炊烟升起,携带着一些饭香,但是这日,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林豫章,眼皮一跳,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连忙放下柴,跑去屋子里看看。
不料却看见老母亲倒在灶台下,头发花白,一动不动,止有将要升火的木材,似乎已经点燃了火焰,他连忙扶老母亲去内屋床上躺下,掐了掐人中,良久,老母亲才缓缓睁开了眼皮,他悬着的心,也才慢慢放下。
“儿啊,我可能不久就快要远离人世了,你孤零零一个人在世界上,将要怎麽过啊!”林母醒来,看着豫章,不由得泪如雨下。
听见老母亲的话语,林豫章握紧了老母亲的手:“娘,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林母挣开了豫章的手,道“一个大男子汉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够长生不死呢?你且自己宽慰自己的心,这是世界的法则,谁也没得改变的。”
林豫章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明显有些苍白,道:“娘,你且休息一下,我去给你熬一些粥,将就喝了,不日就能养好的,放宽心吧。”
接着就准备起身去熬粥,不料被林母一把抓住:“儿啊,你先别走,我知道我时日已无多,你且答应我几件事,不然我怕来不及吩咐了。”
“娘,您说,”林豫章半屈膝跪下。
林母缓缓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山后面的东阳湖,不日将有七个女子在入浴,前面的树枝上,挂着七件羽衣,你选一件你心仪的衣服,偷偷藏到家里的梁柱里面,然后取一件寻常的粗布衣服,再去东阳湖守候,届时那个没有衣服的女子走不了,就在湖里,你且给她寻常的粗布衣裳,她就会跟着你回家,你不要给他羽衣,她就飞不了,而这跟来的女子,将会成为你的妻子。”
缓了口气,林母继续说道:“原本今天下午也有勾魂使者来拘魂,我告诉他们,我还有心事未曾办妥,请求他们给我一些时间,我死之后,你将我葬在后山形似弯弓的那片地上,山主人,水主财,此地虽无财源,但也不致让老林家绝后,此地能保你二十年姻缘,你父亲走得早,吩咐我照顾你,今天我也要走了,明天你就去东阳湖,开始守候吧!”林母说着,深深地看了林豫章一眼,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豫章大喊,“娘,娘”终将于事无补,死者不可复生。
这个村落也就七七八户人家,人迹罕至,故而丧事也不像城里头大操大办,第二天早上,村里人大概也知道了,纷纷宽慰林豫章不要难过,一齐帮着林豫章把林母抬到了山上,但看此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条白带,映带左右,冥冥之中竞是仙人指路之穴,仙人之手,似乎遥遥指向一湖,可惜村中人不识诗书,未知此穴之妙。
大家把林母安葬好,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落下,树不动,花儿也不动,止有几只鸟傍晚的夜啼,此地因远离人群,又人烟稀少之故,故感情不像城里人深,生老病死,人之常事,只道这人又去了新的地方,故遇死亡时,身旁之人,皆以为这人自然数尽,从不悲戚,自然安命。
乡亲们傍晚时分便下山了,林豫章想要守孝,以后这天地之间,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空山寂寂,四无人声,他搭了个帐篷,带了些干粮,准备在此守孝,夜晚和衣而睡,早晨超度草木,把墓两边的一应杂草去得干干净净,种花种草,办置妥当,使此地超越了原来的面目。
没想到第三天入眠之际,梦中林豫章看见老母亲坐在坟头,脸色冰冷,一股阴郁之气,林豫章当即上前喊了声母亲,以为孝感神明,没料到林母盯着林豫章道:“豫章,你这是做什么呢?孝顺我吗?”
林豫章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了低头,小声道:“是的”
没想到林母喝道:“你守着我一个死去的老人家,把周围弄得繁花似景有什么用?你没听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你是在表达你的恋母之情吗?临终之前我是怎么给你说的,叫你第二天,去东阳湖守仙女,结果你呢?叫你守仙女,不是叫你守我这个老婆子,你明天快些收拾去东阳湖吧,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
说完,仿佛一阵轻烟飘过,林母便消失在梦境之中。
林豫章当即惊醒,寒毛直立,想起看母亲梦里冰冷的神情,他不敢在此耽搁,第二天一早,收拾了一下,便下山,整顿一番之后,当即前往东阳湖,这个点,村邻们多半在田里头,但也没人发现他,不过在出村之际,碰见了二大爷。
“豫章,哪里去?”
“上山砍柴了,”林豫章说了声,便慢慢往深山走去,东阳湖位于深山后面,人迹罕见,幽邃浅狭,若非林豫章平日砍材,经常往深山走去,否则,他也发现不了,有同村人问林豫章为什么去那么远,林豫章只是傻笑几声,并不回答,人们也当林豫章有些傻。
只有林母知道,林母知道林豫章伐柴为生,便经常对他说:“豫章啊,你伐柴,尽量去远一些的地方,村里老人多,你把近的都伐卖了,冬天老人们靠什么过冬啊,”于是林豫章往往都去远一些的地方,村近的都留给老人,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火炉熄灭,没有什么比就近几步路就拾到柴生火温暖的喜悦了。
林豫章走到深山,但见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风物佳胜,此处真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遥远似有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皆见人不惊,当想前行,没想到前面有女子嬉笑声传来,林豫章当即隐身在树后。
借着树缝看去,只见前面一湖,湖水清澈,绿柳含情,七八个女子在湖中嬉戏打闹,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湖水,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林豫章不由得痴痴地看得呆了。
忽然警觉,此非光明正大之事,便收摄心神,回头一看,只叫前方一树上,挂着六七件衣裳,衣裳丝柔顺滑,色彩灿烂,分为五色,红橙黄绿青蓝紫,林豫章来不及细看,悄悄踱过去,随手抓了件衣服,便悄无声息地回到家,老母亲说的,第二天早上,才去送衣服,于是他便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林豫章起了个老早,随便吃了点东西,取出一件白色的衣服,麻衣制成,有些粗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悄无声息又上了山,山口西北行二千步,才到东阳湖,林豫章踩着树下的枝叶,加重了力道,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谁,”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
林豫章定眼望去,只见湖面水平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怜的脸,再看水中倒影时,只见这女子头发湿润,眼睛紧闭,虽然眼神看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
他连忙回了句:“昨天有人给我托梦,说东阳湖有个女子没有衣服,叫我紧急送一件衣服过来,千叮咛,万嘱咐,我今早醒来,顾不上吃饭,便急急忙忙拿了件衣服,看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真的有,姑娘,你快上岸了,衣服我给你放在这里了。”
“你,你把衣服放在湖边,然后走过身去,走一百步,走到那个山路的下面,不准回头看,我穿好了,自会叫你。”湖面那女子想了一会,说道。
林豫章依言,慢慢踱步到湖边,把衣服放下之后,转身走到了山的一面。那女子见视线再也看不了林豫章身影的时候,才慢慢游到湖边,悄悄的上岸,深怕发出一点声音,急急忙忙地把衣服穿好,才俏声道:“我好了,你过来吧!”
林豫章听见声音,慢慢从山堡绕了出来,走进女子,远了只见一身白衣,近了看如新月清晖,虽只是农家普通的白布衣裳,却给这少女穿出了灵动之感,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凝视着他,林豫不禁脸色发红,暗道惭愧。
上前问到:“姑娘,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边啊?”
那女子一听,这一晚上的黑暗孤单,所慢慢积累的委屈,不禁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委屈道:“我,我和我几个姊妹出来洗澡,结果我发现我衣服不在了,他们有要紧事,就先走了,而我衣服没在,只得耽搁在这湖里面,好心人,谢谢你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怎麽办呢?”
林豫章看了看这女子,出声问道:“姑娘,你家在哪里啊,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我家,我家……”这女子迟迟顿顿,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你能帮我找找我的衣服吗?就是一件青色的羽衣,有了那件衣服我才能回家。”
林豫章有些惭愧,只得咕咕到:“我也不知道你衣服在哪里啊?我就是梦中梦见有人叫我给你送衣服,既然有人托梦,应该不久就会有人送来吧?”说得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于是连忙错开话题:“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托人帮你打听打听,看看你的家在哪里,或是有人接,或是我送你去。”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我叫,云,云初蕊,”停停顿顿,其实这女子乃是姑获鸟,穿上衣服就为飞鸟,脱下衣服就为女子,神鬼莫测,乃是天帝所养,近日天帝吩咐了一些任务,她和几个姊妹,便下界完成任务,不料天气严热,飞过东阳湖的时候,见其湖水澄碧,波光粼粼,湖面与海天色一线,几个姊妹酷热难耐,便提议入水凉快凉快,于是脱下羽衣,化成女子,不料她的衣物却被林豫章给拾了去,游泳完毕,待上岸时,发现衣物不在,她的几个姊妹不敢耽搁任务,只得让她在此寻找衣物,她们先去完成任务,相约几天之后东阳湖碰面,然后回到天界。
云初蕊这下左右无路,不知何去何从?只得向林豫章道:“你家在哪里?我能去休息几天吗?几天就好,几天我姊妹就会来找我了!”
林豫章踌躇道:“去我家吗?原也不难,只是壁室寡陋,姑娘不要嫌弃的好,”
云初蕊现在也没有法子,于是只得先跟林豫章回到了家,一路上,像只小鹿,沉默无言。
夜晚,林豫章做了两个小菜,但云初蕊一心挂念着衣服,哪里又有什么胃口吃,不道她原是飞鸟,吸风饮露为生,就是对人间食物有一二向往,此刻前途难安,自是无心饮食。夜深,林豫章本想让她睡在里屋,自己外面守着,云初蕊却以草结绳,悬于室内,以绳为床,勿自睡了,一夜无话。
天刚刚微亮,尚未鸡鸣,林豫章便已经起床,夏日炎热,天亮得早,睡眠无多,本来起床做些吃物,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院子,深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转头就见一个纤弱身影,正坐在树下发呆,正是云初蕊,她睡眠较之凡夫,更是少,一夜也睡不得安稳,忧心忡忡。
林豫章上前道:“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到处转一下,寻一下衣物,说不定你的衣物被风吹跑了呢?”
云初蕊心想,这也是个法子,于是便点了点头。
看见云初蕊点头,林豫章大喜,昨夜见她没吃什么东西,又在湖里呆了一天,应是饿得慌了,村子离闹市很远,深山大泽,多生龙蛇,森林幽谷,自然有各种野物出没,他平时除了伐柴为生,多是狩猎,于是家里倒也储存了一些小野物,平日烧材烟熏,利于保存,需要时,就取出来,蒸上一蒸,故虽是野味,但论食物之多寡,恐也不比城里人逊色。
一阵忙活,不多时,阵阵香气飘出,云初蕊为鸟只須吸风饮露,可是脱下羽衣为人,业已两三天,在湖里游了一天,又走了十来公里的山路,昨夜睡了一觉,因烦心事在心中堵住,未有食欲,现在肠肚被香气一冲开,顿感肌肠裸露,不住地向厨房探头探脑地张望。
不多时,林豫章托出两个木盘,放在石桌上,两碗米饭,菊花兔丝,姜醋金银蹄子,海边一抹月,鹿肚酿江窑,只见香气浓郁,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江窑的清香。
林豫章倒是用心了:“姑娘,尝一下,看看口味对不对付”。
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云初蕊只觉得香气扑鼻,说不出来的舒服适用,初时还极委婉,浅尝即止,但每次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后面也顾不得体面了,开始不住口地吃。林豫章微微一笑,放宽了心,也吃了两碗米饭,吃好之后,休息一会,便带着云芯蕊寻找羽衣,说是寻找,不过到处游玩。
从此之后,每天吃饱喝足,林豫章便以寻找羽衣的借口,带着云初蕊在各处荒山旷野游玩,开始都极含蓄,但一来二去,也就熟了。云初蕊在天帝身边为鸟,戒律极严,少听少说,时时注意仪态,活的压抑且疲惫,和林豫章相处的几天日子,活得极是开心,嘉卉美石,幽荫荟蔚,温风不烁,清气自至,人生难得有如此的畅快日子。
这几天,林豫章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给云初蕊吃好喝好,两人虽没有各种不规矩的行为,但慢慢,无话无说,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还知己,可是云初蕊总有一股郁结缠绕在眉头,挥之不去。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林豫章本以为听闻老母的话,把这女子哄骗到家中,便自然而然的成为夫妇,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生平没和多少女子有个接触来往,和云初蕊的一段时间接触,倒也是钟情于此。大凡人,没有爱,其实心思比较狠,一有了爱,便是个软蛋,什么都忘记了,想的都是为对方,对方若有不开心欢喜,简直比杀了自己还要难过。
于是这夜,暮色昏黑,刚用过了晚饭,太阳的余热也慢慢消泯了,林豫章看见云初蕊坐在树下,支着下巴,一脸愀然不乐,于是他转身回到屋内,在梁柱中取下了云初蕊的羽衣,顿时屋内大放异彩,五光十色,他捧着衣服,踱步来到云初蕊面前,放下羽衣,扇了自己一巴掌,道:“对不起,初蕊,你的羽衣其实是被我自己藏起来的,我娘去前给我说,说东阳湖将有几个女子入浴,你去取下一件衣服,藏起来,而这衣服的主子,将会成为你的妻子。”
说道这里,林豫章不禁老脸发红,云初蕊也是两颊晕红,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林豫章不由得胸中一荡,爱恨难舍。
“妹子,我实在对不住你,现在就把衣服还给你,这几天时间,是大哥生平最开心快乐的日子,只是耽搁了妹子这几天的时间,实在惭愧。”说吧,双眼一红,隐隐要掉下泪来,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云初蕊听罢,道:“大哥,我不怪你,其实我是姑获鸟,天帝所养,穿上羽衣为鸟,脱下羽衣为女子,天帝有任务传达,于是我们下界,前日飞过东阳湖,暑热难耐,于是便入湖洗浴了一下,不料,衣服被大哥拾了去,不过,大哥,我不怪你。”说道这里,林豫章老脸更是一红,心有所恧,惭愧不已。
云初蕊这几天虽玩得欢乐,但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天帝给的任务,也不知几个姊妹怎么样了,心中着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披上羽衣,瞬间灵气氤氲,法力无边的样子。向林豫章挥手到:“大哥,只是我事情紧急,还有天帝的任务,还有几个姊妹在等我,如果有多余的日子,小妹一定多陪陪你,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说完,便如一股清风向着天边飞去,慢慢像一个小白点消失于天地之间。
林豫章一怔之下,不知所措,不禁悲从中来,想着这几日欢快的日子,幕幕在前,昨日还在山野之中同行,还在树下同食,今日却已天各一方,他四顾茫然,但见野村寂寂,微闻鸟语,大禁大叫:“初蕊,初蕊,”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叫着:“初蕊,初蕊!”叫声惶急,充满哭音。
从此每夜只要听到村间风声响动,或是虫鸣雀飞,都疑心是初蕊回来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初蕊!”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失望。到后来索性不在屋内睡了,一直在树下,虫蚊叮咬也在所不惜,睁大了眼四下眺望,但每次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远方,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林豫章一人而已。
下
自从云初芯走了之后,林豫章时不时就有些怀念,伐柴的路线也就更改了,不再去后山,往往常去东阳湖那边,希望有天,掀开树叶,还能看见云初蕊的身影。
但是空山寂寂,四无人声,湖还是一样的湖,山还是一样的山,有时他连柴也不伐了,老母已去,生命已然空虚,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剩一个人在天地之间,孤零零的,算怎麽一回事嘛?有时太阳出来,他便守在湖边,太阳落下,他还在湖面,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哪里有云初蕊的影踪?
一连几日,一个人竟颓唐许多,他一生伐柴为生,虽艰辛颠沛,但心不忧患,故不显老,但连连在湖边痴心守候,伤心痛楚,照湖自观,头发竟然有三五根是白的,刹那之间,更是心如死灰,忽然想起一诗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似秋风悲画扇。”
他一生虽不曾读书习字,但去城里面卖柴时,常常听闻先生教一些书生念诵一些句子,有时书生还未背会,他却已了然于心。这天悲从中来,不由得想起这首诗,泪落满面,村中人极少,没得接触个什么异性,除了林母,和云初芯相处的这些日子,游山玩水,无话不谈,实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浪漫日子,虽然事后可能莞尔一笑,但此刻确实心魂难舍。
这日,他从东阳湖回来,太阳已然落下,花儿不开,鸟儿也不叫,闷热的空气早被晚风冲刷得不见了踪影,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咀嚼着草根,草根苦涩的汁水泛滥了整个舌苔,哀,世间男女之情,开始香甜,芳甘似蜜,但待其深了,却是苦涩难咽。
林豫章刚靠近院子,却见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传来,听得仔细,隐隐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声音,莫非竟是是初蕊的吗?
他急冲冲推开院子的门,只见院子下坐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他这半个月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初蕊。
上前道:“初蕊,真的是你吗?”
云初蕊回过头来:“大哥,怎麽几日不见,你竟衰老了许多。”
“我我,”林豫章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得道:“初蕊,你怎麽回来了呢?”
云初蕊整了整理衣袖道:“我找了我几个姊妹,没有找到,于是飞到天门关,发现天门已关闭,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今年我是回不去了,于是细思夜想,人间也没得个安排处,便只得回到大哥这边,大哥,你不会嫌弃我吧,”
“怎麽会呢?怎麽会呢?我开心还来不及,初蕊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那就最好不过了。”林豫章咧着嘴傻笑。
从此这二人便在院子里住了下来,时日即长,又怎瞒得过村民,特别林豫章常常带着云初蕊四处游玩,村民都好奇哪里来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林豫章便解释伐木后山遇见的,于是村民们便纷纷催婚,特别不远的二大爷,每次看见,总要叼起老烟杆问:“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云初蕊总是天真的回到:“什么是成婚啊?”她不经人世,故而天真烂漫,对人不设防备。
每次林豫章总是了红了老脸,急冲冲地拉着云初蕊便回了院子里。
但云初蕊听得多了,也总是问林豫章,:“什麽是成婚啊?”
林豫章一则害羞,二则觉得自己像是拐骗了良家少女一般,总是时时搪塞,这天晚上被问得多了,便道:“成婚,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通过仪式,秉告皇天后土,祖宗父母,然后得了天地的祝福,以礼以正,两个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然后,生小孩。”
“生小孩?”云初蕊纳闷道:“就是那些胖都都,调皮捣蛋惹事的小孩吗?”
然后又一脸天真地看着林豫章:“大哥,你是想要和我生小孩吗?”
此时一缕日光从院外中射进来,照得云初蕊白中泛红的脸更加美若朝霞。林豫章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林豫章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开头不过秉承着老母临终的吩咐,后来其实就是喜欢两人常常待在一起,至于成婚生小孩之事,却是没有这个念想,此刻听得云初蕊此话,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
云初蕊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林哥哥,你怎么啦?”
林豫章低头道:“我真不好,我不应……想……”
云初蕊问道:“想甚么?”
林豫章道:“难以启齿啦。”
云初蕊道:“那林哥哥你是想和我在一起麽?
林豫章无法躲闪,只得道:“想的。”
“那林哥哥就是想和我成亲生小孩了。”云初蕊脸上也是一红,娇美中略带凶悍,更增风致。
林豫章见她耳角发红,问道:“初蕊,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真像一个坏蛋。”
云初蕊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林哥哥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林豫章心中大喜,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云初蕊继续问道:“那先前有不好意思开口的呢?”又自言自语道:“哦,对了,林哥哥,你是想亲亲我,对么?”
世间男女,若是想要长期地待在一起,唯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成亲,要不总归于礼不通,败法乱政,世人也总是非议,于是在乡亲们长久的催婚之下,加上两人互相青睐,不久之后,便红烛花窗,邀请乡亲,见证礼仪,祷告天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但这不成婚还好,一成婚,天地俱知,月老会把每一对夫妻都记录在案,这日记录到林豫章和云初蕊,不由得大概纳闷,这云初蕊不是天帝身边养的鸟吗?天庭宴会都还见个几面,于是便吩咐人去详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但这是后话,先不提。
林豫章右手搂在云初蕊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初蕊,咱们去罢!”云初蕊浅浅一笑一笑,低声道:“你真坏,心里……心里又很快活。”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近日来的心愿终于得偿,从此和尘世的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连,从此男耕女织,在这世外田园,好不快活,不到一年时间,云初蕊便已有了身孕。
这日,同样是在那棵树下,两人正在玩着一个拨浪鼓,云初蕊道:“林哥,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啊?”林豫章沉思道:“男的话,就叫林善文,女的话,就叫林画屏,我一辈子没啥文化,希望他们能读点诗书,不必像我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曾生活过的。”
这时,院外突然走进来一个女子,云裳羽衣,五彩斑斓,“小妹,你怎么在这里,大姐找你找得好苦啊?”
云初蕊站了起来,脸色惊惶,“大姐,大姐,”
这女子看了林豫章一眼,心里已然明白他们的关系,道:“小妹,你怎麽这么糊涂啊,与凡人成婚,如果被天庭发现,你是要被剥去仙骨的啊,还好我发现得好,你快跟我回天庭,”
“大姐,我,我没办法了,我已经有孕了,”云初蕊有些唯诺。
这女子,此刻吃了一惊,道:“有孕,小妹,你知道不知道,一占凡人浊气,则仙胎不在,想要重返仙骨,必须重修七七四十九年,才能去除凡人的浊气,你怎麽会这么傻啊!”
云初蕊也是狠了下心:“大姐,你别说了,我就是要跟林豫章在一起,无论生死。”
这女子看了看这破旧的小院:“你迟早会后悔的,凡人的生命,不过匆匆几十年,则轮回无量,你说你爱他,你爱他什么,爱他的皮,还是爱他的相,你们之间不过一个小小的因果,没想到竟要用你一生来偿还,”那女子跺了跺脚,也是无可奈何。
接着,掏出一枚盒子,道:“这是西王母赐予我族的洗灵丹,能洗去身上的浊气,天上的事我替你隐瞒,暂时保留你的仙籍,但你是必须要一个月之内返回,不能错过下个月的仙灵大会,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好自思量吧!”说着,那女子便向天上飞去。
林豫章问:“这是谁啊?”云初蕊答道:“这是我大姐,名叫云裳,她平时最照顾我们姐姐妹妹了。”天气黑了,又是一夜。
时光匆匆一闪,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已是十八年了。庭院,儿女嬉笑,可是云初蕊怎么也快乐不起来了,快活的日子固然快活,可是生命的衰老还是沉着,云初蕊初时以为人间极好,待和林豫章成婚,却发现跟想象中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自从有孕生子以来,皮肤越来越衰老,皱纹越来越多,再也不负之前一般的圆润,现在自己已经像一个大妈了,全身灰暗,皮肤皱褶。
她已经越来越想念天庭的日子了,想念自己美如初雪的日子,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打扮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年来,吃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每天不是乌鸦的炸酱面,就是青菜拌土豆!每年不是上田插秧,就是织布洗衣,双手都起老茧了,可是屋外的知了还在滋滋地叫,让人心烦。
村里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似的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已经让她觉得越来越难看,她沾惹凡人的浊气飞不起来了,再也看不见大好河山的无边美景,每天不是梯田,就是油田,或者财米油盐,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要回天庭,可是第一孩子还未长大,第二不好意思给林豫章说,可是过了这夜,孩子们就十八了。
“该分别了,”她喃喃自语道,初时和林豫章结婚,两人柔情蜜意,金风玉露,日日都恨不得粘在一起,可是时日即多,慢慢开始分房,她知道,自己已经衰老了,自己的皮肤已经不再圆润,自己的头上已经慢慢有了白发,人生的短暂、空虚和寂寞有如一条毒蛇纠结盘绕在她心里,她经常独自忧苦地思索着,什么是爱?什么是人生?
特别周围各种乡邻的死讯逐渐传来,她才知道,原来凡人会死的啊!什么是死,灵魂堕入轮回,躯壳成了粪土,衰老就像闪电一样快地降临到人身上,人身立刻就会变得脆弱而不可依恃,我现在是仙女下凡,可是能免除这样的遭遇吗?世间上什么事都在变迁,别人如此,我也是如此,生老病死,轮回无量,爱还有什么作用呢?
特别隔壁的二大爷不久前去世了,她目睹了死人临终的苍白,臃肿,冰冷,于是各种生老病死的忧患充满她的身心,让她几乎已经快不成样子了,其心灵渐渐充满了苦闷、矛盾,于是在多方思索之下,她给林豫章留了一封信,然后转身向屋子里取下仙丹,一口吞下,慢慢向着空中飞去,隐约又看到天庭的中雕梁画栋了,他依稀记起来了,他像浮游在碧海中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轻松了,就像一阵风,吹破窗牖,震动灯烛尽灭。
“娘,娘,你去哪里?”一子一女喊到,见到娘亲飞在半空中,或许是本能的反应,他们震动肩膀,他们毕竟是飞鸟所生,于是长出一双翅膀,腾跃一下,竟然也跟着飞向半空中。等到林豫章伐柴回来时,屋内全无一人,只有天空中三三两两的身影,仿佛一个黑点,他已经看不见了。
只有树下的桌子上,压着一封信,他打开了信,只见信上写道:“豫章,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离人间,飞向天界了,近一年来,其实我都在思考,生老病死,人间几十年,生病,痛苦,绝望,包裹着人的身心,让人不得自由。于是我思考什么是爱,后来发现,不过因缘而来,因缘而散,若是死了之后,几十年,谁还记得谁呢?我们相聚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分开了,丑陋的皮相和丑陋的皮肤挨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了,该各自寻找各自生命的意义了!如果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只得修行成仙,方有机会长久团聚,若是一味人间之爱,不过几十年,生老病死,谁也记不得谁,所以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了,我在天界等着你,爱你的初蕊。”
林豫章和云初蕊教读两个学生功课,也识得一些字,看完之后仰天大喝一声, “呔!”,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他知道,老娘说的话生效了,二十年,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担心着,以为不会发生,可还是发生了,竟然一切都走了。
“唉,”林豫章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从此云初蕊你就永远一个人快乐吧,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他忽然想起来,云初蕊经常望着仙凡发呆,可自己也曾劝过了啊,何以竞不辞而去,捧水自观,发现自己已然衰老了,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我的确老了,并且已经颓唐,林豫章想了一想,又站了起来:“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盘炸酱面,烙五斤饼,吃好了睡觉,明天也找个仙山洞府修行,或许也能找到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让她不至于在天界寂寞,唉,这狗一样的人间,我也活够了。”
后来有个道士,告诉林豫章,因为他幼年,有人捕鸟,欲杀之,烧烤,他上前劝阻,于是放生,故有此一报,不过他让云初蕊在湖里等了一天,于是减了两年,合为十八年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