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独凉
一张一米宽的用麻绳编的老式床,床上的绳子有的已经断了,看得出这床已经有些年岁了;一床破旧的褥子,反面因为长时间没晒已经发霉,生了许多灰绿色的斑斑点点,正面的一角有一个破洞,一团白灰色的棉花露了出来,没有床单;一床厚重的被子随意地放在床上,被面原本纯白的玉兰花已经成了灰色,尤其是被子的两头由于人经年累月的拉扯接触,黝黑的发亮;床边放着一张老旧的桌子,桌子上原本酒红色的漆已经变得斑驳,桌子上明显有一块被水浸湿的痕迹,桌上有一个碗,半歪着,应该是碗里的水不小心被撞歪弄湿了桌子;桌子下面有一个暖水壶,木制的壶筛在上面盖着,地上扔着一双筷子,已经被踩得满是泥土。这是刘二爷死后,我进入他的房间看到的光景。
夜半独凉刘二爷,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故我们这一辈人都喊他“二爷”。去世前二爷已经八十岁高龄了,依然是个独居老人,其实他有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虽说女儿也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在偏远的农村,父母大多是由儿子赡养的。但二爷的儿子一家常年在外,不愿耽误他自己的生意,就把自己年迈的父亲交给了三个姐姐轮流照顾。可是刘二爷患有老年痴呆症,吃喝拉撒全是问题,女儿们也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甚至孙子,嫌弃二爷在自己家不方便,所以二爷就被“关”在自己的老宅子里,三个女儿每家照顾老人一个月,所谓的照顾就是每天到饭点的时候,来给二爷送个饭,烧烧水,没等到老人把饭吃完,就听见吱呀的大门被锁的声音。有时候二爷想出去就会死活拽住门不让关,可老人就是一个孩子,哄一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老人想说话时就会隔墙对着邻居家喊:你见到我们秀花没有啊?我们家的人都跑哪儿去了?下地去了吗?邻居听见了就会说上一句:对的,在南地。秀花是老人的妻子,死后葬在了南边的地里。痴呆的老人不仅不记得事情,不认识人,连饥饱都不知道。无论饭多饭少,老人统统都会吃完,有时候吃太多就会吐,女儿就会呵斥:吃那么多干嘛,吐得恶心死了,还要擦还要洗的。老人委屈地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农忙时节,老人的饭就不会那么准点了,早饭可能和午饭一起吃,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他还是会饿,就会朝着邻居喊:做好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邻居知道老人肯定又糊涂了,就会把一些饭菜隔着墙送给他,然后叮嘱他别忘了喝水。看着老人端着碗步履蹒跚地走着的背影,不由让人心酸。
夜半独凉老一辈的人勤劳惯了,闲不住,即使是老年痴呆的二爷也不例外,虽被关在院子里,但丝毫挡不住他想干活的心,他会把院子里的草锄得干干净净,晒干,装起来,把院子里的落叶扫成堆垛在一起,用防雨膜盖起来,他常说要用来烧锅,煮饭,冬天还可以烤火取暖。他不知道现在大家都不烧柴火了,更用不到他的这些东西。尽管每次都会被女儿一把火烧了,但老人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无缘由,不知疲倦。
人这一生最放不下,最牵挂的就是那个家。有一次老人的儿子回家,老人已不认得他,嘴里嘟囔着:回家吧,家里孩子还等着吃饭呢,我还要下地去锄草呢!那时的我才明白老人要回的家不是现在的家,而是记忆中那个孩子成群围着,被依靠,有人陪伴,一家人温馨快乐的时光。虽然人的记忆会减退,有些事情会遗忘,只有存在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记忆,往往是人最真的渴求。但在这个人情越来越淡薄的时代,在这个人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代,又有谁会停下自己的脚步,静静地陪在老人身边呢?谁又能把“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谨记心间呢?听到这些话的老人的儿女们只会把他当作老糊涂,一笑而过吧!
二爷去世前的夏天出奇的炎热,温度常在40℃徘徊,却时常看见二爷穿着破旧不堪的黑色棉袄在院子里踱着步子来回走。二爷不知冷暖,即使身上全是汗,也感觉不到热。他的房间里连一个小风扇都没有,太阳炙烤着大地,轻而易举地穿透二爷的铁皮瓦屋顶,顿时屋里像一个巨大的暖炉,热得人喘不过气来。难以想象他这个老人是如何度过这一个个让人燥热难安的夜晚的。就在这个异常炎热的夏天,二爷走了,走时身边无一人,听说二爷出事是对门的邻居经过时从大门缝看到的,听说二爷当时躺在自己的屋门口,身边有一只打翻了的碗,二爷应该是摔倒去世的,听说邻居们把二爷抬到床上时,老人的皮很轻易就破了,猜测老人应该是头天晚上去世的,上午才被人发现,听说二爷去世时仍然穿着长袖长裤一身黑。
二爷的葬礼儿子为他办的很是风光,听着那一声声唢呐,和舞台上那让人可笑之极的段子,真不知道如果地下老人有知的话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凄凉难过呢?再多的风光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人口舌的手段罢了,古人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生前尚未尽孝,死后的锣鼓喧天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外人看来这是子女们庆贺自己的解脱,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夜半独凉二爷走了,再也听不到他乐呵呵地背诵百家姓了,再也看不到他找妻寻子了,留下了一抔净土、一处新冢和那毫无生气、长满荒草、无人照料的院落,偶尔听到树上的乌鸦聒噪地鸣叫着,仿佛在为我们讲述着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