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四十八)
南山的土匪越来越多,敦煌一带履遭土匪的洗劫,马家军马城墙师长号称带一师之众驻防敦煌,具体兵员数目保密不详。
于是马家军在敦煌城南仓廒东南的高梁上修了大营房驻扎了下来。
马城墙杀人如麻恶名远扬,可在军营里却没有架子,成天与士兵混在一起,他拉得一手好板胡,吼得一嗓子惊天动地的秦腔老生,自拉自唱时他喜欢更要婉转一些的西府婉婉腔,但那能抵得上吼老腔过瘾,吃过晚饭,夕阳西下时,在大榆树下他喜欢的几个兵蛋娃子已摆好了排场,一段二皮流水走板过门,外号豆瓜的便抖擞精神上了场,这秦腔本就是陕甘秦地的土话土腔,这豆瓜衣袖上卷,双手开合,拉开四六方步一登场,气势滂薄地吼出:“包文正,今个儿要明断,哪顾得了上皇亲求情的面,明晃晃铜铡放眼面,铡尽这天下横行的贪官,为一任官,靖一方土地,保黎民百姓平安……”豆瓜儿唱得个面红耳赤,痛快淋漓,马师长坐树墩上脚踩马步,双臂满张,弓弦拉得那板胡琴弦呜呜颤响,他最满意这段包公《铡美案》唱词,句句都像似唱道他这时的春风得意靖国安民的形象。
马师长对上得场的兵蛋细娃奖罚简单分明,唱得不好朝屁股一脚滚蛋,唱得好当胸一拳,竖起大姆指夸一声:“花旦娘娘!”惹得围观的兵娃子哈哈大笑,至于剿匪,驻大兵于此,土匪自然绕道儿走了,防匪却是长久的事,军队也就长驻下了。
王生贵是马师长手下的骑兵,三年前(民国二十五年)他从武威陆坝老家被抓壮丁入了马家军,先去了兰州苦水,又到了靖远的大靖,再到古浪,又回到武威,最后走了一个月到了河西走廊的敦煌。十八从军现在已过了二十出头,从刚入伍的新兵蛋子铡草,喂马,骑上战马,到站岗扎营,出操演练,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苦闷,一路走来倒有几份新鲜。同班的李志,马文彰,荆洪文都是武威老乡,马文彰骑术最好,镫里藏身,飞马倒立,单手骑射,左右分劈都是他的马上绝活,当班长。李志是李家的五少,识字,高个头人长得标致,爱说,但大多说不到点上,反而威信不高。荆洪文是排里的文书,念过高小,说话咬文嚼字,言必是《三言二拍》中冯梦龙所说如何,写得一手好字,但邋遢磨叽,回族排长马有布不识字,点卯时只好用他这个文书,可这马排长又最恨识字人,也看不上识字人的细小计较,也就把他放在班里,吃不了排长的小灶,与班里的弟兄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其实马家队伍的班,更直接就是一口大锅里吃饭的几个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出操,一起战场上往前冲锋,他们彼此就称为了弟兄,那口锅永远是他们的纽带,锅在哪里,班就在哪里,弟兄们也就在那里。
王生贵最小来得也最迟,好在临行时母亲教他处处做小,尊着人家,见人大小都有个尊号。马文彰见他儿子小,从喂马,饮马,洗马,调教马开始手把手教,让他熟悉自己的战马,与马结成兄弟,然后上马,下马,走马,奔马又处处现身教他,半年后他在前面走他的马儿就跟着他了,他趴下,马儿也跟着卧下,已经能在马上熟练地奔驰演操了,战马自然也成了他又一个兄弟了。他天生的机敏灵活,从开初学习骑马到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兵战士从来没有托镫坠马受过伤。李志爱给他讲社会,吹嘘见过的大世面,当然最多的是他从没有碰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其实他订过婚,可没等到娶媳妇就被抓了兵,在李志说的嘴角吐白沫,唾沫星子乱溅的时候,他会想起见过一面的孙姓女子,想起母亲,家人,可瞌睡随即就来了,李志絮絮叨叨的话题成了催眠曲,他坐着就睡着了。他爱看荆洪文写字,不急不躁总是那个慢性,他受不了,只能忍耐一会便没了性子,荆洪文想教他识字,他也是只能看看罢了,反正是小弟兄,不偏不倚顺着各位大哥,自然会受到关照,但也得替大哥顶哨,夜里给马添料,谁让咱生的小长得矮呢。
其实他不姓王,实姓李,叫李得福。他家在武威城东十里地的牛家花园边,他的祖父是晚清牛鉴的护院武把式。小时候他见过自己的祖父,中等身材,穿身蓝土布长衫,留一绺三六胡须,身体干瘦,面情和善,不常开口,常说:“杀人的舌头,惹祸的口。”可别人一提起牛家的事。祖父就忘记了自己教训后辈的话,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祖父活了七十三,高寿无疾而终。
父亲就没有那样的福气了,在他八岁的那年冬天,同村有人到南山(祁连山)里驮煤,看到一头硕壮的野耗牛头顶着一墩白刺,两只牛角拼命往刺是扎,不久用尽全力,抬头向天吼叫一声,扎死在白刺里,驮煤的张家几个弟兄眼见这大野耗牛与白刺过不去,宁要死顶,搭上自个性命,真是天赐良机,便宰了耗牛,卸了四条粗壮的耗牛腿,一路上煮着吃,烤着吃,驮着煤垛回了村子。
回家后二天,驮煤的张家兄弟们开始胸闷气短,呼吸困难,陆续有人死亡,然后家人,周围的人,村里,整个武威,到处是脸和脖子涨得紫黑,上不来气憋死的人。人们发觉温疫来了,迷信的打温牛,驱赶温疫,懂医得着手防疫,省里、县里也下来了人,人们第一次看到穿着白衣褂,戴着白口罩的人,他们组织人们在各家院内洒石灰,查封道路,禁止人员流动,又动员青壮劳力在村口道路上用麦草煨上硫磺,黄色刺鼻的烟雾熏得人们头晕恶心,好歹两个月后送走了温疾,可李德茂的父亲也没了,他家一共死了六口,没有出殡,没有超度,没有哭泣,都是自家人钉个简单的棺材洒上石灰,再用毛巾醮上烧酒裹在脸上,抬到墓地草草地埋了。更多死得人没人收尸,政府只能架起柴火烧了,最初传开的张家,人全部死了,有人便一把火把几家的院子点了,大火劈劈叭叭烧了几天,房子烧成一片土壳阆。
温疫过后省里来的人说温疫是炭疽传播,六坝死了不少人,双方见面后,才相信对方还活着,不敢询问没见到的亲戚朋友,大概都不在了,一问就是一把眼泪的哀叹痛伤。
家里没了父亲和两个叔父。上过武威师范,抽大烟的大哥羸弱的身子,第一个就没有熬过温疫,母亲只能护着他和弟弟,与二爸(二叔),三爸的家人一起在楼庄的大院子里往下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