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一
后来栗寺在准备真的开始写作的时候,发觉他压根就不是写作的料子。人家都说种地用好肥,好粪,他连粪都算不上。在辞职后,栗寺写日记时,因为事情刚发生不久,所有的景象和对话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要锻炼写作,栗寺于是用第三人称的角度,把自己被甩的经历写成了短篇小说的模样,日记原文如下:
栗寺开着老爹的车,一直在想着前一晚妈妈对他说的那些话。那时他刚刚喝过两杯红葡萄酒,吃过晚饭,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跑去阳台抽烟。夜色迷人,小区里的草木丛中癞蛤蟆伴着知了不耐热的叫声,“呱呱”喊着。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就像男人总会习惯女友的任性一样。如今他倒还有些喜欢这些叫声了。倘若隔壁的那户人家没有吵架,他会觉得很舒服。
妈妈收拾好碗筷,趿拉着拖鞋,从那头的厨房走来阳台,收拾脏衣服。但大家都还没有洗澡,没有什么可以整理去洗的。
“你爸发给你的信息看了吗?”她漫不经心似地问栗寺。
“看了。”栗寺头探出窗外,把烟雾吐出去,好像他和妈妈不在一个屋子里。
“这批招考,你可以去试试。”
“事业编很难考,据说还是要有些关系才行。”
“可以去试试。”妈妈执意说。
“好的,我去试试。”
“昨天我跟你爸商量过了。”妈妈说,“后面,家里的车你要用就开出去。”
栗寺不明白,老爹从没跟他说,可以开他车出去。就连和自己的女友出去旅行,也不过是用公共交通。为此,女友也跟他闹过不少。但栗寺从不想开老爹的车出去。
“好的,我明天开车出去。”栗寺说,他不想让家人觉得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给了一些帮助,自己还不知好歹地拒绝。但他从没有想过要让他们帮任何的忙。
“还有,少抽点烟。”妈妈说。
栗寺把烟头扔掉,头缩回阳台:“我尽量戒掉。”
栗寺在车上想到后来自己回到了房间里。床像是租来的。他总是瘫在上面,半睡不醒地刷着手机,查着自己的银行账户里还有多少钱,是否够还下一个月的信用卡。
他记起昨晚躺在床上时,自己能闻到口中残留的烟味,木讷地看着天花板昏黄的灯,似乎察觉到灯罩里坏了一只灯泡。他不想叫老爹买一个灯泡来换上,他也不想开老爹的车出去。一是栗寺很少开车,总担忧自己开车会出事;二是他想开自己的车,而不是老爹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更不会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但他必须开车出去一次,女友为此闹过不少次。他觉得有必要把车开出去,让她心里满足一下。但栗寺从不觉得这个事情能给任何人带来什么满足感。就像睡觉。你察觉不到自己想要睡觉,也从不能在睡觉这件事情找到任何满足感。睡觉的时候,除了梦,你根本意识不到任何事情。
于是,在栗寺坐在车里,等着女友下楼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车成了一个必要的东西。他想着就算自己有钱了,也不愿意买这么个大家伙,满城地找停车的地方,还要给它灌汽油,还要给它洗澡,更要定期给它做身体检查。简直就是累赘!
在车里,栗寺仍旧能感到初秋炙热的温度。隔着挡风玻璃,他听见树荫里总叫个不停的知了。马路被晒得滚烫,远处望去能见到仿佛融化了的沥青,在空中腾起热气,扭曲了路面。就在这时,女友从小区门口出现了。她穿着裙摆不过膝的粉红连衣裙,好不诱人!她头上的一顶小巧玲珑的遮阳伞,相比遮阳的效果来说,可能装饰的效果更为显著。
后来栗寺回忆自己女友在车上把遮阳伞小心翼翼地卷起收好的样子,竟不记得她的脸长得如何了。前一晚,他在床上翻着手机,搜罗到一家评价很好的美食店,食物在照片里也很诱人。他那时就决定带她去这家店。但是他没有跟女友说,只是跟她说,今天带她去吃好吃的。
“今天带你去吃好吃的。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如何?”
“好。”女友说。
“那家店很不错。”栗寺说,“那家店的牛排和食物都是从意大利空运来的。非常好吃。”
“那很好。”
“你怎么了?”
“我挺好的。”女友说,“左拐的时候小心点。”
到了店附近,栗寺一下车就在流汗,他跑过去给她撑伞。女友身上有一股扑鼻的香味。她解释说是洗发水的味道,但栗寺认定就是她的香气。一开始恋爱时,女友听了很开心,不过最近她却又说这是洗发水的味道了。一进店里,栗寺登时舒服了。凉爽的空调风直直地朝他们吹来。汗水浸湿的恤衫在凉气里被刮得凉飕飕的。
店的环境很好,桌布洁白无瑕,像是刚刚买来的。餐巾则工工整整地叠放在胸前,压在干净的餐具上。桌上还放着烛台,一整支完好的蜡烛稳稳当当地插在上头,晚上可以点亮,享受烛光晚餐。女友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左顾右盼,抱怨道:“服务员怎么不来招待?”
服务员应声而来,欠身抱歉,然后问他们需要些什么。栗寺正要替女友点餐,她却说:“我自己点。”栗寺点点头,服务员见状,就问她需要些什么。听着女友的点单,栗寺觉得心里挺难过。倒不是她不让自己为她点单这件事情。
“我们这里有优惠套餐的。”服务员听着女友点菜,忽然建议说,“价格比较优惠,还会附送一道菜。”女友看了一眼栗寺,然后说就点优惠套餐吧。栗寺松了口气。
服务员离开后,女友摆弄着桌上的刀叉,望着窗外,没有瞧栗寺一眼。等栗寺看见她望向自己的时候,瞧见她眉毛略微上扬,带着点忧虑。
“发生什么事情了?”栗寺忧心忡忡。
“没什么。”女友回道,“只是昨晚没睡好。”
“我最近也总是这样。”栗寺说,“不过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会好些。自己在家里,就会喝上点酒助眠。”
“别酗酒。我知道你之前酗酒的。”
“那是很久之前了。”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免得又控制不住了。”
菜端了上来。栗寺夹了一口沙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他并不饿,只是想要带她吃好吃的,但女友显然对菜品不感兴趣。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还不错。”栗寺说,“闲了一些,不过事情总归没有那么多。”
“最近我倒是涨了工资。”女友笑了笑说,“”现在的工资已经比你高了呀。”
“那挺好的嘛。”栗寺也笑了。
那时,女友建议栗寺把工作辞掉,换一份工作。一是有工作经验,二是工资确实低了些,完全有能力去找另一家比较好的公司。再言道,倘若没什么事情做,公司也没什么前途。这些话栗寺都记在心里的,以至于后来他因为总是想起这些话,也对游戏没了兴趣。不过就在那一会儿,栗寺自己没有回答女友的话。
吃过饭,栗寺跑去结账的时候,把前一晚买好的优惠券递过去给服务生,打了九折。这顿饭相当划算,倘若一个个的点餐,那么可能要多花一百块钱。接着,他们去看了电影。
栗寺没有记住电影是什么内容,只晓得是一部科幻片。因为他在电影院里睡着了。这是他那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没有做梦,也没有忽然醒来。栗寺就握着女友的手,觉得外面的那些事情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电影结束,他们走出来,在底下的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他买了两只甜筒,给了女友一只,这是她一直想吃的牌子,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没有给她买。这次给她买了,她却说自己已经和同事一起吃过这家的甜筒了。栗寺第一次尝,他觉得味道的确不错,甜甜的,也凉凉的。
后来栗寺站在大学学校门口的时候,他才明白女友当时在车上没怎么说话,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分手。
在车上,女友只是跟他聊了两句关于她上司的事情。一谈起自己的上司,女友就是一肚子的话。工作中上司总是挑她的刺,栗寺心里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工作能力差才挨骂的。但她才加过薪,这话估计说不通。所以栗寺只是跟女友说:“不遭人妒是庸才。”
“今天怎么会把车开出来了?”女友在车上忽然问栗寺。
“我觉得应该要开车出来和你约会的。”
“以前怎么不这样做呢?公交车晃得厉害,我坐上去总会想吐。”
“之前你怎么不说?”
“我说过。”女友看着栗寺一眼,就望向车外了,“如果以前这样做,或许现在就不会这样。”
就在驱车送女友回家的路上,他看见路两侧明晃晃的霓虹灯招牌在紫红色的夜里很是刺眼,广告屏幕里的明星拿着代言的产品,心满意足地笑着,就像他七年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样,那时他总觉得自己以后能一直这样。这时,她忽然对栗寺说要分手。
“因为之前一直坐公交送你回家?”栗寺不理解。
“或许吧。”女友不想解释。
“我今天可是把车也开出来了。”
“和这个没关系。”
这篇日记就是栗寺听着癞蛤蟆和知了的叫声写成的。他想把这篇日记就直接投出去,但又怕自己写得太过深奥,别人看了也就是那么点对话。日记写得晦涩难懂,不是他想写成这样,而是因为他自己到后来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友为什么要和他分手。总而言之,日记写得太过悲观,根据后来栗寺投稿的经验来说,这样的文章对社会没有什么贡献,就没有了投出去的想法。
不过,后来栗寺报考研究生,企图把自己打造成优质肥料的时候,忽然发现,除了自己辞职的事情对他有影响外,这篇日记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作用。这作用不亚于火山的喷发。
二
以前栗寺每次打游戏,都总会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卧室里曾经放着爱因斯坦那张著名的吐舌头的照片。照片放在精致的相框里,立在书桌上。旁边还放着许多学物理的书。封面的边角已经翘起,卷了起来,书页大多已经被翻烂。削铅笔用的刀放在书上,刀刃已经生了锈,木屑在桌上被收罗成一团。这些是他用工努力的证明。但每次放学回来,这些他勤奋的痕迹,都会给清扫得一点不剩。老妈总说,这不是你勤不勤奋的问题,而是你的生活习惯不好,要改。
栗寺拿着那张吐舌头的照片,反驳说,爱因斯坦之所以厉害,就是因为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而且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咱们班主任说的。老妈笑了笑,骂了一句臭小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栗寺确实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爱因斯坦其实很爱干净。至少他胡子是整齐的。总不至于他只刮胡子不梳头吧?班主任还说,不要攀比,不要胡乱想些乱七八糟的,这些科学家、文学家都是这么干的。只要你们好好学习,以后都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物。
于是,在初中高中,栗寺总是得第一。参加过许多物理老师举办的比赛,他获得的奖状也很多。这些奖状被妈妈悉心收起,藏在家里的某处。而这些获奖时的照片,他也都放在最角落的抽屉里,好几年才会打开一次。
然而就算是如此勤奋努力,栗寺毕业了,考取大学的时候,成绩却是不尽如人意,还得跟有关系的人送点礼才能进学校。结果他自己再也对勤奋这种事情不再关心。
栗寺于是认为自己又上了当。
当时的栗寺,才十八九岁,读着书,看着他们写的那些文章,总觉得自己能够学有所成,成有所用,用有所得。后来竟因为不挣钱,把女朋友给丢了。他心想班主任当时拿着爱因斯坦吐舌头的照片,也是拿来跟他们开玩笑,忽悠他们的。因为那时候,他们还小,容易被套进去。
不过人就是不断吸取教训的。自打他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领悟了爱因斯坦吐舌照片的真谛,就再没有打算用心去学任何一件事情。并且,在后来毕业时,栗寺发觉学校里的那些东西自己一点用不上,找份称心的工作都很困难,别说当科学家、艺术家了,现在就只剩下贫穷和他们未成名时一模一样。他倒觉得当年自己的决断倒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爹在得了消息,说自己的儿子成了大学生,眼含热泪,兴师动众地带着自己老婆,还有自己的爹娘,跑去了城里最大的农贸市场,买了诸多食材回来庆祝,场面不亚于人民大会堂筵席外宾。那晚大家都喝多了,老爹和栗寺喝得尤为尽兴。老爹高兴是因为家里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而且自己的儿子再也不用为读书吃苦受罪。而栗寺喝得高兴是终于觉得自己要离开家庭,放任自流了。
后来,为了完完全全地适应大学生活,他千方百计地向家里巧取豪夺,骗得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说是用来学习写作用。但老爹其实不乐意,他直接回道,你一个学理工科的,跑去学什么写作。这理由编得实在是不走心!你他妈的要是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就该用笔写。但是他还是替栗寺买了电脑,这台电脑是用来打游戏的。
不仅是游戏,后来大学四年里,栗寺用它干了不少事。倒腾黄片,谈网恋,等等诸多青年不宜的事情,他都干了。但他就是没有动笔写过什么故事。他连一个字都懒得动。以至于后来成绩一塌糊涂,就像栗寺早晨去食堂买早点,食堂大妈给他盛的粥那般稀。
栗寺为此不得不花钱重修,老爹得知了这些事情,觉得自己像是做生意赔了买卖,就骂道:“老子花钱供你上学,还给你买电脑,现在还要花钱买学分。你他妈的还不如赶紧毕了业出来给家里挣钱。”
但是栗寺对此不以为然。大学生应当以天下为重,怎么能干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事情?他这样想着,反正学也学不好了,干脆就开始跑去图书馆,打算就着自己手里那台电脑,弃理从文。栗寺整天埋在图书馆里,没事从架子上弄几本闲书来看,然后就伏案写作,其他什么都不做,就像专业作家那样。他还真就写了几篇奇怪的小黄文。也不知道是宿舍里哪个王八蛋给传出去的,这几篇小黄文竟然在班里传出了名堂。那时节,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地被同学称作“栗作家”。这些人还时不时地像正经的编辑那样催稿。但这件事情后来被学习委员给知道了。栗寺和学习委员一向处不来,于是就被叫道了班主任的办公室,说以后不许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事情栗寺当然不会承认,第一,班主任没有看到他写小黄文;第二,天下黄文多了去了,这些小段落不能证明是他写的;第三,这些小黄文学习委员都看了,你怎么不先去处理他,反而在这里捕风捉影?
班主任当然是班主任,自然有办法对付栗寺。他直接被叫去了训导处,还被威胁要处分他。这样他的学位就没有了,老爹知道,肯定就要疯掉了。栗寺就说,下次同学们再传言有什么小黄文,我先来举报他们。
后来栗寺还被要求写悔过书,并在班级里要宣读。然而内容总写不出来。班主任骂道,你写小黄文的时候怎么洋洋洒洒?这时候倒是茶壶里倒饺子,一个都吐不出来了?
栗寺当然清楚,小黄文这种东西他怎么能够给别人看?自己拿来练习的东西,又怎么有脸给别人看?倘若真要发去到了网上,自己肯定会火起来,并且也肯定会被警察约出来喝茶。所以,这些小黄文是写给自己看的,是在锻炼自己的文学素养。动作描写、心理描写都需要极大的功夫,是需要一篇一篇练出来的。
然而悔过书栗寺则写不出。一来,悔过书不是他专攻练习的方向,二来,小黄文不是他传出去的文章。从这两点来看,他认为自己无过可悔。于是他就把自己在图书馆里勤奋读书写作的经过写在了悔过书上。这是他擅长的,也是真实的。班主任看了也觉得大致可行,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篇悔过书竟引发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宣读的时候,栗寺站在讲台上,大声地朗读起来。声音雄浑气势,文章九曲回环,一时间打动了不少爱去网吧的消极青年。后来的一年里,大家争相去图书馆占位置,都想弄点什么绝活,让大家都吃一惊。栗寺后来想起这个场景,仍旧觉得当时那帮同学太过偏激。尽想着让所有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认真干点实事。栗寺虽然写小黄文,但他也是认认真真地练习写作。
期间,还有许多同学不管栗寺在或不在宿舍,总是要跑来找他取经求道,还有人在栗寺的网络主页上留了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此,栗寺当然是能帮则帮,但是他们写什么,写得如何,他都一概不知。尽管如此,班里再也没有谁能写出像样的小黄文来。
但谁也不曾料到,那些常去图书馆写文的同学,成绩“蹭蹭蹭”地往上涨,班级的成绩竟然远超院系同级第二名的班级竟达十九分之多。结果在第二年班干部选举的时候,栗寺荣升全班的学习委员,并且趁职务之便,暗地里给班主任打了不少小报告,揭发自己前任的许多问题。
后来,栗寺在上班时,无聊到想着再去写作的时候,忽然发现,之前写小黄文的锻炼,对他的写作倒是真的有很大的影响。他写的很多东西,朋友们都觉得不错。自己于是隐隐有了想要写作的冲动。但是他不再写小黄文。
据栗寺的深入分析,小黄文放在学校外更广阔的环境里,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不仅难登大雅之堂,更会给他带来牢狱之灾。悔过书也给他带来的深刻反思,如果他只写一篇大道理的悔过书,估计也不行,但是一篇将自己打造成去图书馆勤奋努力的悔过书,也能引起共鸣。这样的“真善美”文章,一定要多写才是。
但诸如这类“真善美”的文章,直到栗寺打算动笔的时候,他才发觉网上早已屡见不鲜。他大声骂了娘,深感自己又一次落后了时代,于是折中写出了一些讳莫如深的文章和小说,发在了网上,不出所料地无人问津。自己那时候的女友也觉得,栗寺写的东西不怎么好。就连老爹也懒得在朋友圈里转发。
但他不对自己大学时荒废了时间去写小黄文感到后悔,相反,他一直在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写故事,尽管别人都不怎么认同他。他只觉得自己真正后悔的事情,不是去写了小黄文,而是他竟然打算写的这个主意。倘若他知道这个打算对他影响那么大,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些事情。栗寺不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直到他自己开始寻摸着找工作的时候,他才真正认识到,其实当时自己放任自流的那些日子,早就让栗寺与其他人渐行渐远。
三
后来栗寺辞职的时候,把自己辞职的原因,归咎于公司里的会议的一项任命。
会议中,领导说,我们需要精细地划分市场,找到公司的市场定位,把握住目标人群,并且从中获取收益。栗寺在会上一句话没说,正回想着自己写小黄文的事情。领导把事情提出来了,与会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领导估计十分郁闷,又恰好看见栗寺仿佛在走神,就敲了敲桌子说,栗寺,你来想一下,该怎么做。
但是栗寺正徜徉在自己的回忆中,别的什么都没有注意。他猛地一惊,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就把当年写小黄文的丰功伟绩都讲了出来。全场除了几个女同事笑了场,鸦雀无声。
栗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精细划分市场的成功结果。小黄文的成功,是迎合了自己班级里同学空洞的大学生活,因而擦枪走火,让自己一下子名气来了。领导咳了两声,整顿了一下会场气氛,接着气吞山河般地说,这件事情摆上台面来说,确实不好听,但你是有经验的人,就让你做。
栗寺说,我不做。因为他在那时候,连公司做什么产品都不清楚。领导用孟子的话劝栗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困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是个好小伙子,再困难的事情也要知难而上,这才能担大任,做大事。话毕,公司里其他员工纷纷拍手,赞扬领导“好记忆力”,“文采飞扬”云云,对我则说,领导如此器重你,应当知恩图报,赶紧拿下来任务。
栗寺哪可能啃这块骨头?又不涨工资,平白无故地要给公司做策划。更重要的是,这项任务牵涉到小黄文。于是会议后没多久,他就辞职了。
后来,栗寺发现自己辞职的主观因素更多一些。除了最后一次和前女友出来约会时,她说出的那些话,他还觉得当时写小黄文的事情对他的辞职影响极大。栗寺不擅长把控尺度,倘若把这种事情搞大了,整个公司都有可能面临严重的问题。诚然,他不能把辞职归咎于前女友,或者再往前的小黄文。这是没有意义的。他感觉仅凭小黄文这个经验,就能在公司里风生水起,不仅自己没前途,用这种小方法地挣快钱,公司也没前途。他觉得既然老师教导自己要成为伟大的人,就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来。
于是辞职后,他开始写一些正经八百的东西。为了表诚意,他用心打磨一个月,写就了一篇只有七千字的文章,然后投出去,但没有一家杂志社采用。但他不相信是自己的文笔有问题,毕竟小黄文那么火爆。于是栗寺猜测,这些邮箱都是没有用的。他做了一个小实验,实验过程如下:他找来一本著名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子,把里面一篇不怎么出名的小说摘了出来,发去杂志社。这就是全部的实验过程。结果也是没有回音。这就像一口黑黢黢的井,不管你砸什么进去,都是没回音。
但这个小实验其实并不能证明杂志社的邮箱不能用。第一,栗寺没有看见编辑是否从邮箱里看了所有的稿子;第二,这个邮箱是栗寺在网上找的,内容是否能准确传达到杂志社的编辑那里,也需要存疑。但著名作家写的,应当是可以被采纳的。但从结果显示,这个实验最终什么也证明不了,就连著名作家的小说是否写得比其他人好,栗寺都闹不清楚了。
后来,栗寺看别人写的文章时,就注意到了一件事,就是小说里一定要杀人。故事里没有人死,就没有矛盾。因为有人死了,矛盾才会出现。是谁杀的?他和被害人的纠葛是什么样的?一下子都出来了。他根据这样的理论,以写小黄文的心态,写了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投在网上,居然还给他得了两百块钱的稿费。这让他登时兴趣索然,栗寺伟大的文学家梦想就在这里被夭折了,于是他对什么都开始索然起来,包括抽烟和做爱。
四
后来和自己女朋友翻云覆雨的时候,他总是要回想自己小时候,总会光天化日之下光着屁股,拿着扫地的笤帚,当自己是绝世高手。他认为,自己小时候觉得是个高手,有两个理由,一:他手里有武器,遇到的人都没有;二:他遇到的人都不敢多望他一眼。但事实上这两个理由都是错觉。笤帚不能算作是武器,而且没有人会看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儿拿着笤帚挥来舞去。
但这种自己是绝世高手的想法,直到上学了他才终止掉。因为他发现,自己不再赤身裸体的时候,大家也都不会看他,而且自己的武器也没有了。以至于那时和女友就在床上,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绝世高手来着。对方也没有痛快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在美术课上跟同学争论画红太阳还是黄太阳那段场景。回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怯懦得不行。
红太阳还是黄太阳那件事情,发生在小学。那时候,美术老师要求画一幅晴空万里的画。栗寺依照要求,在画纸的左上角画了一个黄灿灿的太阳。老师给了零分,说是因为他只画了一个太阳。其他地方都是空白的。栗寺后来回想起来,总要骂美术老师的娘。他说要画晴空万里,只画了太阳,难道晴空万里不就是除了太阳什么都没有吗?
不仅如此,其他的同学看了栗寺的画,也一直笑话他。栗寺望过去看他们的画,原来他们都把太阳涂成了红色。栗寺很不解,为什么要涂成红色。他指了指窗户外面:你们看不见太阳是黄的吗?
但是他们不听,众口一词地说,太阳画起来就是红的。其中一个路子野,居然还会骂脏话,直接骂了栗寺一句“傻x”。回想起来,栗寺当真是气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换做是别人,干脆就抄起角落的黑板擦跟自己吵得人干起架来。但老师总会把学校里的暴力事件告诉家里,老爹若是知道自己不好好学,就成天跟人斗殴,肯定要疯掉。当时栗寺就没有做这件事情。
后来,他跑去找美术老师理论,得到的回答是:太阳是黄的,但画就要画成红的。你听歌词里唱的红日,就是红太阳,没有人画黄灿灿的太阳。红太阳有意境。要不是这句话,栗寺当晚回去,一定会吵闹着要让爸妈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不是视力有问题,就肯定是脑子有问题。或则二者皆有。
栗寺一直认为,黄灿灿的才是太阳。如果成了红色,那么照下来的光,也是红的,那就麻烦了。后来他上生物课的时候,就知道,红光是不促进光合作用的。所以还是正常的太阳光最好。
但在那时,他被同学挤兑得实在是忍受不住。干脆就不说话了。这对他当然有影响,影响就是,他做梦从此以后永远只有黑白两色,再也梦不见别的颜色。后来他去庙里拜佛的时候,打算跟佛祖深刻讨论过问题。并提了两个明确的要求。
后来,栗寺在填入学申请时,终究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团员还是群众的政治身份。距离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但他最基础的身份应该就是群众。大概所有人都可以填群众。他索性填了群众两字。
栗寺递交入学申请的时候,他还看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大学成绩,但是唯有一门,他是无师自通的。就是马列主义思想课。这门课他从没有落下过。自从他专心致志写小黄文,再到后来他毅然决然放弃写作事业。栗寺唯一没有抛弃的就是这门课。因为上这门课的老师总会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讲一些奇闻轶事。栗寺听得很专心,凭着记忆力好,他几乎把故事都记住了,并且在后来写作的时候,用了上去。除此之外,他还想闹清楚,太阳究竟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的。
在这门课上,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些哲学上的“唯心主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居然说物质不存在。就这一点来说,后来栗寺在和女友做爱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倘若眼前这个赤身裸体,毫无羞涩的女人是不存在的,那么她浑圆的乳房和翘曲的身体也是不存在的,那他就是徒劳地在劳作而已。但是他身体上传达的快感是明显存在的,这显然就已经把“唯心主义”给彻彻底底地给批判了。推断理由如下:如果自己眼前的女人不存在,那么快感也不存在,那么,这就说明栗寺自己也不存在。
所以栗寺认为,人总是存在着的,就像物质也总是存在着的,你不能因为自己看得不一样,就把所有的事情归咎于不存在上。就像红太阳和黄太阳一样。所以在和女友卿卿我我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这个问题来延长时间,同时,这也算是在跟自己的灵魂作深刻的交流。
事实上,栗寺后来去澳洲的时候,看见过红太阳,那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景色。沿着沙滩,太阳就要落下海面,那时阳光微弱,迎着东风,他看见橘红色的云层离太阳有好几万公里远。这时候的太阳就是红色的。至于为什么会有争论,栗寺认为只是大家看的角度不一样罢了,而他自己看的角度,正好和别人不一样。
五
尽管栗寺不信佛,但是宗教这种东西就像黑格尔说的:“存在即合理。”那么不论佛是否存在,有供他的庙,也有人来尊他,那么来拜佛也应当合理。所以栗寺后来去山里拜佛的时候,还是满怀诚意的。
那时候,正好雨停。红枫飘落在灰色的石阶上,空气清新,满眼望去,水汽好像仍然弥漫在空中,形成薄薄的雾。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上门踢馆。但踢佛祖的馆,似乎不妥。栗寺是来跟他谈事情的,搞得狼烟四起就谈不成了。
庙宇是一座千年古刹。墙身刷着乳黄色的漆,柱子则是鲜艳的朱红色,牌匾上题着“静海寺”三个烫金大字。一眼望去,栗寺总觉得这座庙宇是两三月前刚建好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千年古刹。但要真的去查史料,宁城确实有这么一座静海寺,而且宋代就已经有了。但眼前的静海寺,肯定不是当年的静海寺了。当年的静海寺肯定不会有鲜艳的朱漆,也不会有名为“jinghaisi”的免费Wi-Fi。
走进庙门,里面四下无人,只有一尊香炉鼎立在院子中间,里面高低放着四排长明蜡烛。鼎后两侧是四方形的水池,水清澈无比,在光亮下闪闪发光。栗寺走近瞧去,才见着游人往里扔的硬币。说来实在奇怪,这是外国的说法,说在池子里扔硬币是祈福,中国的佛祖未必会信这一套。他只要你诚心跪拜,总会有办法让你心服口服地相信他。佛祖的办法就是派一个年轻和尚走到面前,跟栗寺说:“施主,买一支香吧。”他穿着像是刚买的僧服,脚底的鞋也是崭新的。
“我是来拜佛的。”栗寺说,“需要买香?”
“施主,你拜佛说明你虔诚,佛祖能听见的。买香会更好,佛祖能看见。听见又看见,他就会帮你。”和尚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栗寺听着有理。你空手而来,求佛祖帮忙,人家未必肯帮。倘若一炷香能让他帮帮自己的,自己也赚大了。这买卖不亏。于是他买两炷香,跪在蒲团上望着镀了金的如来佛正慈眉善目地瞧着他,供桌上满是瓜果,正堂两侧供着的则是十八罗汉。栗寺心想,既然要拜山门,总得从小的磕起。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先拜了十八罗汉,之后才给如来佛祖磕了头。出来上香时,他想着能找个女朋友来着,还想着自己能写出卖钱的文章。
接着从门口走进来了一个姑娘。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秀发乌黑透亮。她戴着墨镜,不像是来拜佛,更像是来参观的。栗寺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旁边倒腾着卖给他香的和尚也直愣愣看着那姑娘,和尚的脸涨得通红。他不禁想起来王小波写的“小和尚”。估计是因为她穿了超短裙的缘故。后来徐清回忆栗寺和她在寺里见面的模样,感觉他才是和尚。而旁边的那个真和尚,倒是有点假。
她说,真和尚虽然剃了头,但头上薄薄的一层黑毛,让她觉得有些黑社会。反倒是栗寺自己,长相虽然凶恶,但拿着香,倒是很虔诚。
栗寺觉得除了一点,其他徐清说得都对。栗寺很虔诚,而且回想旁边的和尚,他确实有点凶巴巴的。但自己长相凶恶,是万分不对的。他认为,长相凶恶,只是一个表面,表面只有两种情况,才能算作长相凶恶。一是脸上有疤;二是天生畸形。这两点栗寺都不具备。相反,栗寺还觉得自己长得不错。
但是栗寺自从辞职之后,确实凶恶了很多。主要是他对什么都冷漠起来,真的有点像是绝世高手,别人都不正眼瞧他一眼,他也从不多说话。就连上班那会儿的客套话,也能省则省,结果谁也不搭理他。而且,他生活得很隐秘,断绝了许多社交活动,别人都见不到他的面,在网上发的那些文章,也是脏话连篇,后来被封了号。所以总而言之,他是凶恶,但不作恶的那一类人。
栗寺跟徐清说,他跟佛祖许下了愿望,首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姑娘。这件事情在他点燃那炷香的时候就发生了。所以总体上,佛祖还是讲道理,有义气的。徐清问了,为什么第二个愿望不能实现?栗寺回道,第二炷香给你点上了。
回想这件事情,栗寺总觉得有些后悔,看着徐清跨过山门,他就有为她奉献出一切的想法。但这种想法仅限于淫秽不堪的那个层次。这是人的欲望,就算在佛门清净地,他也不能根除掉。就像那个真和尚一样。后来经过一阵子的厌食,想清楚了这个道理,就把这件事情跟徐清说了。徐清骂他是混蛋。骂栗寺的时候,她手紧紧地挽着栗寺。
那天在寺里,他把第二炷香给了徐清,因为庙里的香很贵,那种粗香,需要一百多块才能买下。而那和尚说,佛祖是不还价的。因为徐清的到来,栗寺忘记了要跟佛祖讨论为什么做梦变成了黑白两色的事情。直到后来出了山门,栗寺才想起来,于是把自己做梦是黑白两色的事情拿来跟徐清讨论。因为一炷香的缘分,他俩已经比陌生人要近了一些。
徐清说,梦是黑白的,说明你没精力去想了。你就是虚。这点栗寺承认,自己做起事来总是没精打采的,而且样样做不成。但身子不虚。徐清不相信,说栗寺鬼话连篇。后来栗寺用实践驳斥了徐清的论断。于是徐清也不知道栗寺为什么做梦是黑白的了。最终这个问题就成了栗寺的历史悬案,摆在那边,他也不过问了。
后来,徐清告诉栗寺,他不能只信佛祖,佛祖远在天边,可能管不到你的事情。而且,人家业务繁忙,你单子小,可能总会排在后面。栗寺骂了徐清一句,问她道,既然是这样,自己为什么要去寺里?
徐清说,这是她的个人癖好,见佛就拜,见人就爱。但不是什么人都爱。比方说栗寺,她就爱。栗寺不知道徐清的择偶标准是什么,但感觉好像他这号人物,浑身上下只有一处特长,还有除了写小黄文这项本领外,别无其他优点。
徐清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爱上栗寺。一开始,她还极力否认是因为栗寺能力高超,才陷入爱河。后来她却默认了。这件事情她没有对外人讲过。因此,栗寺也认为,她有许多事情,也没有告诉自己。但栗寺却将自己和同学争论红太阳和黄太阳这种事情都告诉了她。但徐清说,这种事你应当只能告诉佛祖,别人都不能知道,包括她。于是栗寺笃定了,徐清肯定藏着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他。但是栗寺无所谓,他对徐清百分百的相信,就像当时对自己的前女友一样。
徐清常常去健身房,同时也常常告诫栗寺:要去锻炼。栗寺说自己每晚和她在一起就是锻炼。徐清骂他是傻x,锻炼这种事情,成果就是要给别人看的。床上的事情不能算作是锻炼。栗寺说,你讲不是就不是了。
但栗寺也开始偷摸锻炼起来了。他本来有些胖,后来渐渐显出了腹肌的轮廓,胸也变得宽起来。那晚徐清躺在栗寺旁边,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事实,就对栗寺说,你变得更凶恶了。栗寺看着她赤裸的上身,干脆地回道,你这是瞎扯。我从来不凶恶。你倒是凶险万分。这个评价不仅仅是针对徐清的身材而言。她总告诫栗寺要凶恶起来,这样别人才不能动他。这就变相地说,这世上都是凶恶的人,你要把自己变得不仅凶恶,还得在凶恶中争得第一。栗寺推断起来,不禁毛骨悚然,但一想到这么凶险万分的女子也躺在他身边,一下子又坦然起来。
六
徐清还是个研究生,很快就要毕业了。但栗寺一直认为,她接触的东西,要比自己多得多,看问题也更透彻。比方说那个红太阳和黄太阳的问题,徐清说,你在纸上多画两只鸟,老师就不会给你零分。而且,太阳是红是黄,他们画他们的,关你什么事情。干什么要跟他们争对错?
还有辞职的事情,她也觉得很不对劲。总的来说,领导给栗寺安排的是一项升职的项目,他却是自命清高,觉得和小黄文如出一辙,干脆就不做了。这是怯懦的表现。虽然徐清对他也进行了多次这方面的批判,但仍然承认栗寺很生猛。而且,最后总结的时候,徐清认为他本性不仅是生猛的,而且很凶恶。只是他受到了小黄文的刺激,把凶恶的本性掩藏住了。
后来为了让栗寺展现凶猛的一面,徐清带着栗寺去了健身房。他在更衣间里换了衣服,露出之前锻炼的核心肌肉,但周围的人不管什么地方都比他的大,除了最隐秘的一处。于是他在锻炼后洗澡的时候,发现很多同性朋友对他投来欣羡不已的目光。
不过,栗寺只去了那一次,就再也没去过健身房。而且他也很反对徐清去健身房。那次在健身房里,他看见徐清穿着紧身运动衣,浑身曲线毕露。所有男人不自觉地总要朝她望去。栗寺觉得愤懑不已,另一方面,这也让他明白,为什么她比自己要懂得多。徐清知道这些人本质上仍旧是动物,这种凶恶的劣根性是永远根除不掉的。但是人可以被教化的。比方说,你身材好看,就会有更多的人关注你。这就是优势。如果你长得漂亮,很多事情就不用太麻烦就能解决。相同的,倘若你很凶恶,别人也会动弹你不得。
栗寺那段时间锻炼到动弹不得的时候,洗过澡,就会去抽烟。烟雾缭绕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往昔的日子。他感到很累,二十多岁的美好时光竟然给自己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样。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却又神采奕奕起来。栗寺想,可能活到老,他醒过来就可能很疲惫了,这种疲惫到最后,就会让他长眠不醒。他觉得这就是年轻的好处,现在能做的,以后未必能做,而现在不能做的,他也有办法做到。
后来栗寺写作时,就把这句话写了进去。他想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写下来,但是独独没有写他厌食的事情。一是这件事情听上去太过虚妄,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二是这件事情太过消极,写出来也没有人愿意读。
厌食的过程是这样的:栗寺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看见一只苍蝇在碗里。这只碗不大不小,盛一锅菜就太小了,但是剩菜正好装得满。而栗寺把菜从冰箱里端出来,看见那只苍蝇时,已经吃了两口下肚。他登时倒了胃口,菜也倒掉,饭也吐掉。后来干脆什么都吃不下了。不仅如此,他对这个画面越想越深刻,苍蝇在菜里的模样仿佛是印在了脑子里。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就连第二天的三餐也难以下咽。直到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的,徐清找到栗寺见面的时候,被栗寺消瘦的模样吓得叫出了声,赶紧给栗寺买了点鸡蛋糕。栗寺不忍看徐清再叫出声,于是就吃下去了。这鸡蛋糕后来成了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以上就是栗寺厌食的全过程。
他厌食的时候,不仅仅是厌恶食物,对任何事以及任何人都厌恶起来。他看见网络中不管是他写的文章还是别人写的文章,就会心生厌恶,还有网络上其他的事情,他都厌恶,最后连真实世界的人都不想理会,索性闭门不出。直到徐清千方百计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栗寺的肚子事实上还是饿的,而且总是向栗寺“咕咕”叫着,发出愤怒的呐喊。人是肯定有欲望的。于是栗寺一下子理解到了为什么那次和徐清在寺里相见,那和尚会涨得脸红。后来吃过徐清给他买的鸡蛋糕,他就没有再对任何事情感到以前那样的索然乏味了。他看见天上飘着的云,想要吃更多好吃的,还想爱徐清,他还想要更多。
后来栗寺理解到了许许多多,但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像电影里男主角勾搭女孩儿那样,跑去问徐清,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好人还是坏人?
徐清只是说,你有好的地方,就是不作恶;你也有坏的地方,就是不作恶。这个回答让栗寺摸不着头脑,就说,你这是瞎说八道。我可是经历了三年的社会熔炉的改造的。
徐清说,锻炼要看结果。你现在不是辞职了吗?还有别的什么好?还不如我在学校里多读读书。这句话像枚核弹头一样在他脑袋里炸开了花。据栗寺的分析,他在公司里不得意,在家里也不顺心,干脆就回到学校里去。这地方有他发挥的空间。至少他有写小黄文在学生之间一炮成名的经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想和徐清在一起。如果能考上她学校的研究生的话,或许距离会更近些。尽管很多时候,他和徐清两人的距离是零公分,甚至是负的。但是栗寺总觉得两人的距离还很远。
后来,他站在学校门口,回想到自己前女友对他说的话,还想到了他下定决心要去考全日制的研究生。
老爹当然反对他再重返学校,于是又重申了自己的立场。说读书可以在家读,没必要花冤枉钱,再说,你都出来五六年了,干什么还回学校去。出来的话,都三十而立了,你到哪儿立去?栗寺本想一一列举他所说的错误,比方说他才毕业三年,但是老爹说是五六年了。不过栗寺没有反驳,只是告诉老爹,自己已经报了名,并且已经学了一段时间。他本觉得老爹会暴跳如雷,然而事实相反,老爹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反对。这是非常厉害的手段。但其实栗寺想多了,老爹其实是无可奈何而已。
栗寺对这种冷暴力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有了一种比较实用的处理方法,就是以暴制暴。他也不说话。事实上,这对栗寺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已经放弃了买车的打算,并且他也有机会自己出去住了。这些都是他写那篇日记时总结出来的期望。
家里在沉默中结束了晚餐,妈妈在儿子抽烟的时候,又来到了阳台,这次她什么建议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嘟囔了一句:“真不知道你们这帮年轻人怎么想的。”栗寺仍旧保持沉默,像哑巴似的。但他其实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或许徐清也知道答案,但事实上徐清自己并不知道。她还没有毕业,还能很客观地看待发生在栗寺身上的事情。
栗寺想,徐清之所以爱上自己,又或者自己爱上徐清,大概是因为两人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想要各种各样的东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她只是提供了方法,原则上的有些事情,徐清自己也不知道。就比如自己老妈刚刚提出的问题。
晚上,栗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手里拎着许多菜。正前方本应列着车次和时间,还有始发地和目的地的显示屏上,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他一直在等着火车的到来,不管来什么火车,他都要乘坐上去。因为就算在梦里,他也知道,既然身在车站,肯定是要去往某处的。
梦里,他没有注意到,这梦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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