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藏气图》第一章
斗转星移,日月变迁,弹指间匆匆二百年,时值大唐元和五年,在这个藩镇割据,兵荒马乱的年月,天下武林也是一片肃然,在他们某些人的肩上,不仅抗负着拯救苍生的重任,尚且要提防那些奸佞小人防不胜防的暗算。
长安城大明宫一处繁花似锦的园林之中,一个中年人正背负着手,站在一座亭子里,望着面前碧波荡漾的湖水出神。在他身后,正立着两个老人,一个面庞干瘪,枯败如灰,另一个双唇呈紫色,独剩一只耳朵。
“陈大人,已经安排好了。”那面色枯败的老者小声道。
中年人转过身子,笑吟吟点头:“好!今晚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人声音尖细阴柔,全无男儿样子。
“可是皇上那边......”另一个独耳老者出声询问。
“放心,我这些日子可没少和几位大人通气,皇上他嘴上不说,心底里却已是惊疑重重,只等今晚这出戏演完,咱们这最大的绊脚石就算完啦。”中年人说到这里,忽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说不出的阴晦。
园子角落里一株海棠花深红如血,微风一过,上面的花瓣徐徐凋落,转眼只剩下光秃秃一根叶萼。散落的花瓣着风一吹,翻过院墙,飘过皇宫,向着远方青蓝的天空飞去。
转眼已是深夜,皇宫西边数里外,梁王府后院大门紧闭,两个侍卫守在门前,望着鸦雀无声的街道出神。
后院里寂静一片,下人们都已歇息,宽大的庭院一片清冷,忽然间,一道黑影在墙角枯藤下直起了身,东张西望,甚是谨慎。
这人伛偻着身子,衣服上还挂着一堆杂草。他轻轻拍落杂草,压着身子沿院墙朝前走去。
院子甚大,连屋回廊错落,多有衣杆盆栽等杂物,这人行走间却是轻车熟路,好不熟悉。只见他穿过幽幽的后院,走进了一扇圆拱门,左右探望一番,确定无人后,沿着湖边缓缓踱步,不多时来到了一间厢房门前。
房门锁着,这人眼睛微眯,随即探手入怀,取出一把钥匙轻轻插入锁口,铜锁轻响,锁已打开,他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跟着将房门快速掩上。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转而在漆黑的屋子里略略辨别了方向后,便朝墙边的书架走去。书架上的书籍甚多,他眉头一皱,匆匆翻找,忽然在最下方内侧找出一本诗集,取出一看,登时喜笑颜开,翻开书页,里面竟夹着一张古朴图卷,不大不小,恰有两掌之大,刚刚好夹在书中。
他吁了口气,将书原路放回,正想将图卷收入怀中,暗沉的房间却是陡然大亮,紧接着“哐当”一声,大门已被推开,几个侍卫手持火把站在门外,厉喝道:“什么小贼?敢来梁王府偷盗?!”
那人身子一僵,呆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门前响起一个男人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那黑衣人心头狂跳,脸色煞白起来,缓缓转过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门外走进一人,约莫四十上下,生的雍容华贵,眉目里透着温和,他看到地上那人手中的图卷,吃了一惊,忙上前夺回,此时再看地上那人,不由惊疑一声:“魏管家?”
地上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老态的脸庞,正是梁王府内的管家魏伯。此时这人早已吓得魂不守舍,颤巍巍道:“梁......不,老爷,我...我罪该万死。”
梁文宽心中一跳,脸上阴云霏霏,吩咐下人守在门外,自己踱入房中,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张图卷的?”
魏管家小心翼翼回答道:“我...我有次无意听您对夫人说起过,当时一留心就记下了。”
“说吧,谁指使的?”梁王冷哼一声,知他不会无缘无故前来盗取。
“是陈近,陈公公。”魏管家惶恐道:“我有次醉酒吐露了消息,陈近他......他就让我来偷,还抓了我的孙儿相威胁。”他自知此事牵连甚大,只希望自己全部招供,能求得一条生路。
“嘿。”梁文宽怒极反笑:”你可知这关系着我梁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魏管家身子急颤,已是老泪纵横。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一个轻柔的声音转而响起:“老爷,出什么事了?”梁文宽打开房门,见到夫人和儿子站在门前,便侧开身子,将她们让进厢房,吩咐手下一有风吹草动就进来禀报后,重将房门关上。
“爹,魏伯这是?”见到房内一幕的梁缜惊讶道。
梁夫人已猜到了几分,望向丈夫,意似询问,梁文宽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梁夫人心中也是一惊,叹道:“魏伯,我梁家可待你不薄啊。”
梁文宽面色不善,瞧着魏管家,直觉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将此人碎尸万段,可他心思沉稳,为人宽厚,终是没有下手,一旁的梁夫人察觉到丈夫异样,上前一步,握住他手道:“老爷,先别着急,天大的事我们也能对付。”
梁文宽嘴角苦笑,叹道:“这次的事没那么简单,此事恐怕已被圣上知道。”
梁夫人一惊:“是圣上指使的吗?”
梁文宽摇摇头,咬牙道:“是陈近那狗贼。”
一旁的梁缜不由问道:“陈近?他为什么要害我们?”
梁文宽牙关紧咬,望向儿子,一字一句道:“无非是党派之争。缜儿你记住,这天下从来都是坏人多,好人少的!”他背负双手,幽幽道:“眼下各地藩镇割据,局势动荡,朝中人心煌煌,这个节骨眼上,你说,皇帝最怕什么?”
梁缜俊秀的脸上不甚明了。梁夫人叹了口气,接口道:“最怕有人同藩镇里应外合,趁势谋反。”
梁文宽点点头,重重一拍身旁的书桌,神色阴沉,叹道:“可惜啊,我们谨小慎微,多年来步步为营,却还是防不住这家贼作乱!如今陈近定已将我藏九州图的消息告诉了皇上,这一次恐怕大事不妙了。”
梁缜听到这里,不由问道:“爹,九州图是什么?”梁夫人拉住儿子,说:“缜儿,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这是你爹年轻时偶然从一位高僧手中得到的,那和尚神通广大,临终前将图卷交给你爹,并直言此图悠关天下安危,让你爹妥善保管,待得日后天下动荡,再将此图取出,便能化解危机。”
“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皇上他知道了又怎么会怪咱们呢?”梁缜大张双目,茫然不解道。
梁夫人叹了口气,望向丈夫,梁文宽点点头,缓缓道:“没错,挽救苍生是好事,可这件事却绝不被一个人所容许,在那人心目中,只有他才配治理天下,安定九州。”此间众人都知他所说的是谁了。
只见梁文宽冷冷一笑:“皇帝老儿如今猜疑心越来越重,说起来,陈近将此事抖出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就算没有此事,那老儿迟早也会找我麻烦。”梁文宽早已对皇帝如今滥杀朝中大臣的事不满,竟暗称当今天子为皇帝老儿,直听得一旁的魏管家冷汗连连。
他话一出口,自觉失言,不由咳了一声,忽觉四周有些不对劲,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人冷冷道:“是吗?”
梁文宽和夫人遭这人冷不防一声,登时脸色煞白。房门大开,一人正幽幽站在院子里,月光清冷,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这人面色森冷;但见他身着一件玄黄长袍,袍子上金线龙飞凤舞般绣了一副金龙腾飞图,施施然立在院中,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天子李纯。
一个太监小心翼翼的候在身后,正得意地望着屋内,四下侍卫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那太监大喝道:“给我拿下!”身后猛地奔出四名军士,要将梁王等人羁押。
梁文宽一振衣袖,拦在门前,叹息道:“圣上,不听我一言么?”
李纯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梁文宽沉默半晌,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当真觉得我要谋反吗?”
李纯闭上眼睛,神情默然,一旁的陈近忽然冷笑道:“你若当真清白,就将你那图卷交出来,皇上一观便知。”李纯双目大张,看向梁王。梁文宽眉头一皱,神色犹豫。李纯神色越发阴沉,蓦地长袖一挥,嘴里咬出两个字:“拿下!”
一名身披铁甲的将领大步上前,拔出腰间佩刀,喝道:“梁王,莫要反抗!”正要拿人,忽听院外一声断喝:“慢着!”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翻过高大院墙,飘飘然落在屋前。面上一愣,浓眉大皱,脱口道:“傅教头,你这是作何?”
只见来人神情刚毅,身形宽阔高大,方才起落间矫健飞鸿,端地声势不凡;眉目间饱含沧桑,当是个久经风霜的汉子,背上一柄玄铁大刀,刀长三尺,黑风凛凛。
这人方一落地,便向李纯跪倒,沉身道:“皇上,请恕属下失职,但梁王心胸坦荡,为人光明磊落,绝无谋反的可能啊!”
李纯冷冷看着他,森森道:“哦?你是说朕心胸不及他了吗?”
那人身子一晃,涩声道:“属下不敢。”
“还不退下!”李纯喝道。
那将领此时急忙劝道:“老哥哥,还不退下?不要鲁莽呀!”
来人却是一声不吭,只是跪在地上,磐石般挡在门前。
“傅红一叶你好大胆子?!”李纯怒气冲天,双目大张。
“属下不敢。”那人重复道。
“好!你好!张一刀,给朕全部拿下!”
张一刀无奈,上前几步,心中却暗暗想道:“这人是宫中禁军教头,武功深不可测,我也曾受过他指点,说起来还要叫他一声师父呢。”想到此处,张一刀苦笑一声,劝道:“傅老哥,起来吧!不然谁都保不了你了。”
“哎,傅兄,让开吧,这不关你的事,莫要惹祸上身。”背后响起梁王的声音。
傅红一叶身子一颤,转过头去,浓浓的眉毛皱成一团,神情却是不为所动,良久,他悠悠道:“大丈夫死有何惧,梁兄你与我有恩,傅某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着缓缓起身,冷冷目光扫过众人,院中人见他目光,无不心惊,纷纷退后,陈近忙搀着李纯向后退去,嘴里大叫道:“贼子反啦!大家快上!”
呼啦啦一阵大响,众军士纷纷拔刀在手,迎面扑上,乱刀霍霍,就要将傅红一叶砍成肉泥,霎息间,众人只觉眼前红光闪过,夹着叮叮当当数声,众军士手中钢刀已应声折断,掉落在地,一阵乱响。众军士骇然间,只觉胸前一闷,身子跟着便倒飞出去,摔在院门口,一时哀嚎不已。
张一刀一紧手中大刀,沉喝一声,一脚跨上,但听风声赫赫,凌厉刀光当头劈落。傅红一叶脚下微动,让过刀锋,眉梢一动,右掌已从袖间吐出,就要去拿他刀身。张一刀慌忙回抽,却见那只手陡然快了十倍不止,倏忽跃过数寸,转眼搭上刀背,张一刀只觉手中一沉,拿捏不住,刀已脱手,傅红一叶觑眼看向庭院,食指弹动,但听“咻”地一声脆响,钢刀去势如电,直直朝陈近射去。
陈近只觉一道寒光闪烁飞来,吓得一动不动,斜刺里忽地凌空探出一只手,微微一错,已将钢刀拿住。
一名面色焦枯的老者站在一边,略一发力,钢刀应声而断。
陈近不由松了口气,下意识向李纯看去,见他脸色发白,不由安慰道:“陛下不用担心,那贼子武功虽高,眼下却有两位义士相助,定能擒获反贼!”说话间,一个独耳老者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半大小子,正不住哭闹。
“爹!”那小子在那老者手中不住挣扎,发声向傅红一叶呼喊。
傅红一叶浓眉拧起,背上玄铁刀已然出鞘,幽光摄人,双目圆瞪,怒喝一声:“放开他!”
正要出手,忽见梁文宽从厢房内走出,叹息一声,轻轻拍他肩头,继而走向院中,梁夫人和儿子在身后不住呼喊。院子里刀光霍霍,梁文宽神色间却是坦然自若,众军士见他虽只一人,气势却仿佛千军万马,不由纷纷让开。
梁文宽走到李纯面前停住,忽地跪了下去,眼角已流出泪来,恳求道:“皇上,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愿已一命抵罪,求皇上看在多年君臣之情的份上,放了他们吧。”
李纯望着他,眼神闪动,方要说话,梁夫人忽然从房内冲出,径直来到丈夫身旁,也跪了下去。梁缜见父母都在院中求情,他本自害怕,但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头脑一热,冒冒然跳到院中,大声道:“皇上,都是您身边这个大太监搬弄是非,栽赃陷害我们的,我们何罪之有?”
话音刚落,梁王和夫人脸色都已煞白,傅红一叶也是微微叹了口气。
李纯冷冷望向那个少年,似是询问道:“哦?说来听听。”
“这......”梁缜虽听父母说过那陈近陷害之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却是一概不知,不由讷讷说不出话来。
李纯脸色越发难看,一旁的陈近阴笑道:“小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哦,你说咱家陷害,要是没有证据,可是要拔了你的舌头的。”
“够了!”陡听一声怒喝,梁文宽从地上站起,浑身发抖,指着陈近咬牙道:“不是你栽赃陷害,朝中那么多忠良大臣是怎么遇害的?不是你,这天下何以如此乱七八糟!”
陈近哼了一声,并不反驳,脸上似有嘲弄,李纯面色铁青,只觉皇帝威严荡然无存,一时气得语无伦次:“给......给朕拿下!格杀勿论!”
话音方落,忽见一道人影在眼前晃过,李纯吓了一跳,仓惶倒退。
原来傅红一叶趁皇帝说话引开众人心神,再猝不及防发难,此时刀势如虹,凌空一斩,朝那独耳老者迎面劈去。独耳老者未料他来得如此之快,应接不及,眼看就要中刀,忙将手中小子朝前挡去,傅红一叶嘿嘿一笑,刀势一顿,左手倏得探出,已将那孩子抱在手中,脚下微动,退到梁缜身边。
“安儿,你没事吧。”傅红一叶低头询问。
“爹,我没事。”傅安摸了摸头,忽然指着梁王道:“爹,梁哥他们家怎么啦?”
傅红一叶摇了摇头,轻声道:“到爹背上抓好。”傅安应声而动。傅红一叶腾出左手,一把抱起梁缜。
这两个孩子以往见过几次,此时面对面,傅安不由问他:“梁哥你没事吧。”却见梁缜摇了摇头,转而看向父母,向傅红一叶恳求道:“傅大叔,求你救救我爹娘!”
傅红一叶望向地上二人,正思索如何搭救,忽见那两个白发老者已各自取出兵器,两对鹰眼狠辣辣看着他。
傅红一叶长刀展开,凝神已对,心中却暗中想:自己身负两人,行动间势必有所顾忌,眼前这两个老者分明是江湖上恶名累累的“幽鹤二老”,这二人武功邪乎,不可不防。
却见“幽鹤二老”中的青幽脚下一错,虚影晃动,人已跃过数丈,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就朝梁缜刺去。
幽鹤二老狠辣异常,此人身为大哥更是独得其中三昧,一出手就奔着傅红一叶软肋而去。
傅红一叶心中敞亮,早已明察秋毫,看到此老袭来,却不理他,身子蓦地向前一倾,晃过青幽,梁缜只觉额前剑光擦着闪过,他脚下一转,已到梁王二人身旁。
青幽怒火中烧,老脸顿觉无光,看向梁王,暗道我刺他看你还躲不躲!想着转身就是一剑,傅红一叶刀势回转,想要架住剑锋,岂料斜刺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掌,如蛇狂舞,向他怀中梁缜挥去,傅红一叶无奈,只得侧身让过,手中大刀却与那短剑差了半截距离。
梁文宽眼睁睁看着短剑就要落下,不由合上双目叹息一声,忽觉身子一动,已被人奋力推开,跟着脸上一阵热流滚来。
他睁开双目,顿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窒息,只见一个妇人正缓缓倒下,胸前短剑此时抽出,殷红血液顿时洒落。
梁文宽仓惶无措,抱住夫人,焦急呼喊道:“芳儿!芳儿!”梁缜也是惊骇莫名,不住喊着娘亲。傅红一叶左支右闪,在他四周狂风乱舞,一把大刀直若地动山摇,云起云灭,同一众士卒和那两名老者斗的激烈。
蓦地扫翻几个士卒,却听门外脚步声大响,大批官兵正朝这边赶来,他目光闪动,身子忽滞,屈身躲过白鹤一掌,转而将梁缜抗上肩头,左手抱起梁王二人,脚下飞腾,便向院外飞去,众人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