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神

作者：寇恩

一直忘不了干爹的眼神。在与癌症抗争了四个年头之后，他曾经最担心的疼痛终于来到。他每日在疼痛中煎熬，靠止痛片来撑持，病魔考验着他的身体和求生的意志力，我眼见他从神采奕奕的谈吐，到骨瘦如柴的憔悴、力不从心的沉默，有种挽留不住的绝望常常在我转身时猛烈地袭来。

他要求干妈给他单独铺一张小床，靠着窗户。那个午后去看望他时，他盖着薄薄的空调被，背后垫着一床被子，屁股后面衬着一方坐垫，因为几乎没有肉了，他坐久了会疼。我和干妈说着话，干爹偶尔会卯足了劲说上一两句，说完就看到他胸口不住地起伏——他说话都已经很费劲了。这一天他似乎很不舒服，两只手一直安抚在腹部，一直愁容满面。怕冷清，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每次来看望，说的内容都差不多，只是想来看看干爹，因为我害怕猝然的告别。我也想尽我所能地给他一点心灵的安慰，来减却哥哥的无情对他的伤害。徒然也罢，一厢情愿也罢，面对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最不应吝啬的是真诚的陪伴。何况在我成长的历程中，干爹曾给予我和我们家那么多的关怀和帮衬，这份恩情亲情感念在怀，死生不可忘。

一周后再去看他，干爹判若两人。因为喉咙有痰，他已经不能说话，有时候呼吸也会困难，这次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一层翳，他几乎不认得我，整个人躺着动弹不得。干妈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送米糊，他像孩子一样张口吞咽。他的双眼大部分时间是无光的，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我坐在一侧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干爹无意识地握我的手掌。干爹陪我长大的这30多年，我竟然第一次主动握干爹的手，而他的手已经骨瘦如柴，已经毫无血色、了无气力，我轻轻地爱抚他的手背，几欲落泪。想干爹一世英明，行事干练，为人良善，尽己之力照顾着亲朋好友，敬老爱幼，是长辈和小辈都敬重的人，可惜一退休就查出绝症，四年多来辗转医院，整个就医过程遇到的医生多不体察人心，身心受着折磨。干妈每次讲起就医过程中的种种，都是叹息复流泪。这世代有好医生，只是干爹没遇着。我这样安慰他们。前前后后经历了四次化疗，干爹坚强的个性从来不许自己坐以待毙，他要跟病魔打硬仗，于是一次次地尝试，头发变白、掉落了，牙齿松动了，伤口红肿了，吃饭下咽困难了，呼吸急促了，各处开始疼痛睡不着觉，这便加速了身体的垮塌。而今，身上的肉几乎都没有了，连说话也不可能了。我目睹他生命的衰退，我看着他明眸亮眼，炯炯有光，在一次次地与疾病抗争中逐渐涣散无光，生命的火焰在慢慢熄灭。

上个周末再见干爹，他比之前有好转。吃得多了些，我一进门他能认得我，我问他问题时，他居然能简短地回答一二语词，这让我和干妈都好高兴。干妈去帮干爹弄晚饭的时候，我看干爹有翻身的努力，我上前辅助，不知道如何下手，我就试图抱他起来，让他平躺得熨帖些。我居然可以抱起干爹！这让我非常难过。我把他的腿放平，大腿骨似乎压得很疼，他在轻微地挪移。我爱莫能助地看着他，他有气无力地闭目养神。

干妈饭后扶干爹坐起，她把自己当椅背，让干爹靠着，靠一会儿，干爹可以自己坐一会儿。这个时候，干爹会把窗帘撩开些，然后看向窗外，一遍一遍地，我猜想他在盼哥哥回来。但是哥哥没有回来。我打了好多个电话他都不理我，我不知道他是在外面放荡惯了不愿意回，还是心里愧疚不敢回、害怕回，亦或就是心肠硬不愿意回。我给他留言，我说父子一场，你尽力给老人家一点安慰吧。

干爹巴巴的眼神，绝望之中有企盼，写满了一个老父亲生命尽头的的凄凉与热望。

我还能为干爹做点什么？在看得见的离开越发靠近的当下，我能做点什么去稀释他眼眸里的凄凉和绝望。被爱拥抱着来到世间的生命，怎么可以让他如此凄然地离开这可爱又可恨的人世？

2020年7月27日  晚

记于新安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