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妈咪美国娘:与孩子一起成长
二十二年前,在宾夕法尼亚州美丽的圣诞小城伯利恒,大雪纷飞的圣诞节的清晨,我生下了长女雪儿。她穿牛仔背带裙,在地毯上爬过来爬过去的样子;她穿橘红色的小裙子,在空地上捡石头的样子;她头上扎着一个冲天小辫,在托儿所门口和我说“妈咪,再见!”的样子;她撑着凯蒂猫的小雨伞,在雨里湿淋淋尖声欢叫的样子;她背大红色小书包,在加拿大的冰天雪地里歪歪倒倒的样子;她化一点淡妆,在纽约肯耐基演出大厅弹钢琴的样子……都还在眼前,而她如今半工半读,开始学习自己负担自己的学费,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
十六年前,在新泽西州拥挤繁忙的吉列小镇,刚刚进入盛夏的繁花似锦,我又有了老二。这个小丫头的性格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从小娃娃的时候起,还不会爬呢,就想要站起来;才站稳,就企图扶着东西到处走;才开始走,就要借助凳子台子攀上橱柜找吃的。连音都发不圆的“自己”两个字,是她幼年的常用词。什么事情都想“自己”来,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小脑瓜子里的花样又多,一会儿功夫没盯牢她,她就有可能上房揭瓦的。今年她上10年级了,将来要做什么,“自己”一清二楚。为了达到目标,要上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专业,为进入理想的大学和专业眼下必须如何一步一步做好准备,统统“自己”计划安排。
而我,算来为人母的岁月总计22年,为二女之母的历史也有16年。这么些日子里无数的画面更迭掠过,恍惚间觉得身在空旷无人的机场跑道上,时间载着记忆,从头顶呼呼飞过,巨大的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生养她们所带来的身份与角色的改变,并没有彻底改变原来的我,我性格里的所有缺点,也并没有随着她们的成长而消失。我,并非一个百举百全,无懈可击的母亲。
老二满周岁的那一年,是我最忙乱的阶段。多了一个孩子就不用说了,我的工作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教书之外,还有行政上的琐事得从头学起,从零做起。如此一来,顾此失彼在所难免。首先被挤掉的,是我陪老大练琴的时间。
雪儿生来是个非常死心眼的孩子,循规蹈矩,她的作息从小有明确的时间表。每天放学回家以后,从写作业、练琴到洗澡上床睡觉,都按部就班,时间也相对固定。自从她开始学钢琴,我一直陪练,此时分身乏术,便改成平时她自己练,到上钢琴课的前一天我要检查。如果她弹得好,我按每首练习曲一个五分硬币的标准,给她奖励,否则,我按同样的标准扣除她的“奖金”。
这个新规矩一开始便行之有效。半年之后我父母来探亲,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赶工,雪儿也依然每天自己练琴,我的规矩不变。又过了半年,父母探亲期满回国,把老二一并带走,于是雪儿下午放学回来,家里就是我们母女两个人。
某天下午,她回来以后写完学校的作业,下楼来对我说,她准备去练琴了。
我答应一声,敲打着计算机键盘,头都没有抬。不到二十分钟,她过来告诉我她练完了,要看电视。我狐疑地盯着她:“这么快?”
“我每首曲子都练过了,妈妈,真的,”她强调。
“既然如此,妈妈就相信你,”我尽量不动声色。“钢琴,是你自己要学的。这些曲子,你要是没有好好练,妈妈检查的时候会知道,老师也会知道的。”
“我明白,妈妈,”她点头。
次日,她还想要蒙混过关,我就不打算继续装傻了:“妈妈看着时间的,你没有好好练。”接着问她:“其实昨天也没有,是不是?”
“是。”她点头,供认不讳。紧接着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再去练。”
等她练完,我从“狼来了”的故事说起,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告诉她不好好练琴是错,为了偷懒而欺骗我是错上加错。直到她道歉,保证不再犯。
我完全没有料到第三天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更糟糕的是,她面对我的责备不仅毫无悔意,而且反应十分恶劣,又哭又叫。我气得双手发抖,又担心自己盛怒之下口不择言,于是咬紧牙关转身返回书房,给她写了一张字条:“阳雪璘小姐:你答应过妈妈你会好好练琴,不再撒谎,可你没有做到。妈妈很生气,也很失望。该讲的道理都对你讲过了,相信你也都明白。妈妈对你再无话可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和你说话,直到你用行动证明你还值得我信任。”
然后洗菜做饭,只觉得非常灰心。这个孩子怎么变得这样坏?怎么如此没有责任感?不但撒谎,还屡教不改!自己对她的教育怎么会失败到这种地步?我还要怎样,还能怎样?
接下来一整个晚上,我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连临睡前例常道晚安也免了。
到子夜,我到她房间去给她关灯。看见她沉睡在梦里,手里还抓着我写给她的那张字条。她的床头柜上,有一张她留给我的字条:“DearMommy, I am sorry that I disobey you today. I promised that I’ll never lie toyou anymore and I’ll practice my piano 5 times tomorrow. Good night, I loveyou.”
粉红的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圆圆的小脸天真而安静。她还是我心爱的,小小的女儿,并没有变成青面獠牙。转念之间,我明白了她撒谎的真正原因。
妹妹出生以后,我基本上顾不到她,她也一直很努力配合,尽量体谅我的辛劳。可是,后来外公外婆来了,再后来外公外婆带着妹妹走了,我的家务负担明显减轻而且减轻了很多,却依然没有抽出时间来给她。她再懂事,也只不过才8岁而已。她理解不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用这种反常的激烈举动来表示抗议。所谓父母对孩子的爱,在很大程度上,“陪伴”是最直接,也最直观的体现。这个“陪伴”,就是花“时间”和他们在一起。道理我不是不懂,然而过去一年多来,我给雪儿的“时间”平均每天不到一个小时。
坐在她床边,我心中不是不愧疚,不是不后悔的。此后,我又开始每天陪老大练琴,也因此不断告诫自己必须坚信“人之初,性本善”,坚信我的孩子不是天生的坏孩子。一旦他们有什么逾越常规的举动,不要动不动就先认定他们学坏了,不妨先到镜子前面照一照,看看是不是自己无意之中造成了他们言行的反常。
父母对儿女的爱是天性。可这种“天性”无论如何强烈,都不能让我们自然而然就懂得如何为人父母。生养的感情与教育的职责如此繁复地交织,养大一个孩子绝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种种,对于他们来说是单向的体验和经历,对于父母也一样。养育每一个儿女的过程都不可逆,往往也无法重复,有时候无论是直接的或间接的经验都搔不着实际的痛痒,只能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我们是会犯错的。或许“事出有因”,所犯的错误也“情有可原”,却不等于这些错误应该被忽略不计。更麻烦的一点在于,为人父母的角色太特殊,特殊到我们很难认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我们对同事朋友可以天天都如春天般温暖,回到家里面对自己的孩子,却往往相当霸道而不自知,因为在他们面前,我们先天性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制高点:年龄与经验的,道德与伦理的,以及爱与被爱的。居高临下的我们很难切实地换位思考,很难把孩子当成与我们自己不完全一样的,有独立意志、独立感受、独立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的“人”来对待。我们教育孩子的出发点,毫无疑问都是“为了孩子好”,正大堂皇。可我们的思维逻辑和角度不可能脱离自我的经验局限、视野局限,于是我们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就时常难免陷入偏颇、固执、自以为是的陷阱。
比如,我家老二从几个月大就开始自己动手脱袜子,大人帮她穿几回,她就脱几回。夏天还则罢了,寒冬腊月也赤脚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跑来跑去。为了她好,我因此骂她是少不了的,看见一次骂一次。要等到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双脚就是特别怕热,很容易出汗,穿着袜子就是不舒服。我过去骂她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对的。
又比如,某天国内来的朋友逛街逛到老大打工的店里,回来告诉我老大在店里用的是她的乳名。我听了艴然不悦,等她下班回到家就厉声训斥:一个年轻姑娘家如此不尊重!乳名怎么可以用到公司里去,让外人胡乱叫!只把她训到眼泪汪汪,不敢吭一声。要等到过了好多天,她见我消了气,才解释说,她的大名和同事的重了音,经理叫她们自己设法区别开便于计算工作量,她才主动改用乳名,免得同事为难——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我能稍微冷静一点儿,问清楚事情的青红皂白,则不仅没有理由生气,还应该表扬一下她的随和厚道……
唉。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这个意思吧。在道学的“孝顺”伪命题之外,世间并不存在所谓“无不是”的父母。
在孩子们成长的同时,我们为人父母的这一部分生命,也在和他们一起长大。这个过程当中,双方都会有令对方不尽满意之时,不尽如意之处。尽管我们努力学习去做得更好,但是我们仍然会犯错。尤其是当他们犯了错,或者我们以为他们犯了错的时候,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会着急、会发火、会大吼大叫,这些都很正常。只是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首先要与自己和解。我们的名字,从来不叫做“高大全”,也不可能因为生了个孩子就成了圣母,一味的自责只会给自己增加过多压力,又怎么能给孩子提供安全感?然后再与孩子们和解,请他们接受、了解父母的不足,他们也需要学习给父母提供一个心理安全的空间。
父母与孩子,是亲人,更是人生旅途上的同路人,彼此之间的沟通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经由那些交错着恼怒与眼泪,冲突与拥抱,挫折与希望的日子,我们大手牵着小手并肩前进,共同面对人世所有变幻的山高水低,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