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

《苍老》作者：阿萤

灵魂能不能从残破苍老的躯壳里解脱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太婆是一个干瘦细扁的老人，我和她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但她总是会拄着拐杖摸索着来找我。

我只记得她皱巴巴的皮肤和苍白的鬓角。

黑灰色的四面墙壁，只留了一扇门，屋子里游荡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像是放置久了的药，说不太出具体像什么，只觉得这个房间和这个味道早已经融为一体，渗透到了每颗颗粒中。

她躺在床上，喉咙发出粗重又迟缓的细音，眼缝里面只露出一小片眼白，又像是灰白色的。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才发现就像是握着一层滑动的皮，皮下是水，随着我的动作，不断浮动。我盯着她的脸觉得很费劲，因为忍住哭泣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眼泪从眼眶里挨挨挤挤掉下来，我扯掉了口罩，用袖子狠狠抹了把鼻子。

屋子里只有她费劲喘气的声音，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直在上下滑动，就像是破旧的鼓风机，费力地运作着。

她好像就剩下了一张泛黄的干瘪的躯壳，被一丝细小的风抓住，飘摇地弥留在人世间。

我不敢大声说话，怕把她吹走了。

她努力的发出声音和我交谈，可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盲目又仓促地不停点头不停发出赞同的声音，然后她好像放弃了说话歪着头不出声了。

我才发现我们连交谈的词汇都没有，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因为水肿变得滑溜溜的皮肤，而太婆连反握的力气都没有。直到她咳嗽，咳嗽地整个房间都好像在震动，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一遍又一遍上下抚摸她的背部，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哗啦哗啦倾泻下来。

太婆咳嗽的时候我觉得她想要坐起来，她费劲地扭动着肩膀，脸上的皮肤上下扯动，全身好像只有脖子稍微有点力气。

就像一个老旧的木偶。

甚至连挣开我的动作，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依靠我慢慢躺在枕头上，然后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迟缓的声音。

我盯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变老，是那么薄情的一个字眼，刺骨到你连伸出手都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仅剩的时间一点一点被抓走，你拼了命想要扯回来，却发现是无用功。

是的。

无用功。

除了哭，什么都没有。

我走到房间里，锁上门，关上窗，拉上窗帘，棕黄色的木质地板透着光，我突然厌烦了艳阳天，一切明亮的东西在我眼里都觉得刺目。唯有黑暗和寂静才让我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现在想想，我最憎恶的居然是自己，因为在写下这篇文以前，我连太婆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去问。

除了苍老——

我对她一无所知。

当灵魂摇摇欲坠，有人才迫不及待把她按回苍老的躯壳里，却发现除了泪水，什么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