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步挑灯恋恋古风情短篇小说

宛青

2018-05-07  本文已影响407人  酒小狐

楔子

昏暗的破庙中,宛青不住地推演着眼下的局面。

一盘,两盘,三盘……

千万种可能在脑海中翻覆变化,结果却全都相同——死局。

那金羽卫首领的话在她耳畔不住回响,每响起一次,宛青的心便沉一分。

不远处的辛解满脸通红,汗湿襟袍,高烧未退,胸口那处的豁口更是鲜血淋漓,叫人望之即颤。

夜风呼啸,古庙苍茫。

像是在嘲笑她,竟妄图以一介女子之身揭开多年旧疴,竟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随着主人的推演,地上的推演图越来越乱。

许久,宛青顿住了手,忽地起身,一脚,灰土漫天。

1

西市,兴居坊。

转过两个巷口,逛过三个铺子,宛青瞥着身后鬼鬼祟祟的灰褐身影,手中的染桃花枝玉脂花瓶被轻佻地翻了个个儿,狠狠砸向那人。

“哎呦!”伴着一声惊呼,少年险险躲过迎面而来的玉脂花瓶,然而终是来不及遮脸,在这意料之外的打砸中暴露了自己。

“辛解?”看清少年的脸,宛青停手,随手将花瓶放到一旁,“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危险物品离开了宛青的手,少年立时松了一口气,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报恩啊。”

宛青不置可否地瞥了眼辛解,掏了张银票扔给店小二,转身出门,“我可不记得自己对你有恩。”

辛解连忙跟上,“如果不是你出手帮忙,我现在已经成了那个什么王八家花园的花肥了。”

“是襄王。”宛青叹一口气,“我说过那是还人情。我们两清,懂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辛解递过来一串糖葫芦,见宛青不接,便塞进自己嘴里,口里还含糊不清地道,“为姑娘打架,那是天经地义,算不得事。受姑娘恩情,却一定要报答的。”

他这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叫宛青一下子便想起当日崇仁坊武侯铺中的情景来。

那日她犯了夜禁,又兼着心情不好,不想回府,索性就跟着走了趟武侯铺,谁料到竟会遇见刺杀,幸好被人救了。

那时候这少年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为姑娘打架,那可是男子汉义不容辞的责任。”

彼时少年满面明朗笑意,,炙热的呼吸吹拂在宛青的脸颊上,眉眼弯弯,仿佛随时要被那满满的笑意压塌了去,

后来好像那杀手拿了武器,这少年打不过,喊了声“不公平”,便突地冲过来,丢了个烟雾弹,拉着她就跑。

她跑不动了,就问少年能不能送她回长安街,那少年就将她抱起来了。

然后,她就又看到了那少年的眼睛,不由地伸出手,挽住了少年的脖颈。

思绪停此处,宛青瞥一眼辛解的眼眸,不由又有些心热。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在这少年弄坏了襄王的花时出言求情,然后知道了这少年的名字,辛解。

她只出神了一小会儿,辛解却好像突地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叫道,“你同意了!”

“什么?”宛青茫然,看着辛解手舞足蹈地欢呼,有些不明所以。

辛解眨着眼睛道,“你答应我报恩了。我什么时候下聘啊?”

“下聘?”宛青越发迷糊了,只得重复着辛解的话。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辛解理所当然地说,又扬起了笑脸,“你喜欢我的吧。”

少年的声音清亮而纯澈,“那一天,一进武侯铺,你就看着我。”

宛青不由地再一次看向辛解,少年的眼睛圆而润,笑起来时,眼尾拉出一条细纹,真的像极了。

2

宛凌,是宛青的阿姐。

天下皆知,安平县主宛青是襄王党派的人。

她的县主府和襄王府只隔了一条巷道,府上的典军刘震更是襄王的堂兄弟。

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以其政治上的聪慧和对人心的把握,在短短时间内,便获得了帝王的信任与倚重,甚至破格受封县主。

大约正是因为她的表现太出色,太耀眼,以至于没人相信,她本是襄王府里一个舞姬出身。

虽然她原本,也确实不是个舞姬。

她姓宛,从前是白水宛家三房的二姑娘。

确切而言,这个从前,大约可以归纳为她十二岁,宛凌嫁入东宫那年。

那时她尚小,很多事都不清楚。只记得前一天晚上,宛凌还在给她讲齐宣王养了只大鸟,然后她们就被接到了宗家,不多时,宛凌便嫁进东宫。

次年春月,宛凌毙命。

太子教令在第二日送来。言辞森厉,字字责备,言道宛氏教女不善,奉仪宛氏,善妒阴狠,跋扈嚣张,谋害东宫女眷,自得恶果,坠水而死。

传话的宦官态度并不客气,连带送回来的尸身亦不堪。妆发未梳,潦草换上的衣物亦不合身,一只手未放好,从担架上落下来。个头尚小的宛青跪在前头,正可瞥见那宽大衣袖下,由手指到腋窝、由脚腕到膝盖,密密麻麻、青青紫紫的伤疤。

耳边的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像是为了凑什么热闹一样,那些所谓的“家人”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将草草酿造的脏水泼向宛凌,仿佛忘了,之前十几年,他们甚至不曾见过她。

大概他们是不在乎的,不在乎宛凌,也不在乎她。

所以没有人注意,宛青悄无声息地起身,袖中握紧银簪,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那宦官,头朝上,狠狠刺向那阴阳怪气的宦官。

鲜血喷涌,腥涩的味道弥漫,惊呼声中,宛青只觉天旋地转,瞬间眼前一黑,意识沉入黑暗。

当天夜里,白水宛家少了三房一脉。翌日,城南的经纪行多了个舞姬。数月后,一顶青布小轿进了长安街,十几个舞姬一道进了襄王府。

再之后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庆历十年,有女宛青献《十策》,历数当今大雍之取士、农制、商制及世家之优劣,并逐一提出改进意见,观点新颖独卓,别开生面。帝大喜,召之面圣,相谈甚欢,破例册为县主,封号安平。

封号下来的那天,宛青给襄王读《韩非子》,正念到《喻老》一章。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原是那只大鸟,十三年不为人问,不为人鸣,终是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3

宛青当然没有同辛解成亲。

但也无可避免的,被这个少年缠上了。

相处得久了,就觉得辛解其实人不错,只是性子太过跳脱了些。

有时辛解拿着一些麻烦事来求她,宛青也会挑拣着帮他处理了,然后看辛解得偿所愿地笑。她喜欢辛解笑,也愿意花些时间精力去逗他欢喜,就像是前朝那些沉迷五石散的人,明知不该不对,还是沉迷。

有时候,她也会陪辛解谈心,谈天说地,和辛解交换小时候的故事。

春去秋来,翠微山上的秋叶落完时,辛解跟她说了一件事,“我听说青河的河道官贪污。”

宛青蓦地抬眼,视线凌厉了一瞬,又归于柔软,“听说而已。青河河道官是襄王的人,每年查河道的又是太子的人,事关重大,叫人听到你妄议,是可以入罪的。下次不要跟人随便乱说。”

“可你不一样……”辛解抬头,想要解释什么。

却被宛青打断,“哪里不一样?”

“你是个好人。”辛解沉声道,“你在武侯铺时,想法子让我不被牵连,后来又在襄王府救了我。”

“……我困了。”宛青沉默了片刻,轻轻道。

说着,她起身,从里间软塌上捡了被子盖着,闭目躺在窗边的躺椅上,只是几息,便闭上了眼。

辛解沉默地坐在原地,抬头去看窗外的景。

又过了一会儿,窗外忽地落起了雪。

辛解起身,为宛青捻好被角,看了看窗外的雪,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再拿一条毯子才行,刚抱起毯子,突然听得身后道,“辛解,你知道我和太子的旧怨,那你知道,所谓的报复,其实只是我自己的一腔执念吗?”

宛青合身靠在窗前,看着漫天的白雪,有些神色恍惚,“其实没人知道,阿姐死前送过一封信给我,要我不要心怀怨恨。我那时不知道阿姐说什么,后来阿姐死了,我就知道了。”

辛解顿步。

“可是啊,我是这世上最不好的妹妹,不聪慧,不听话,连她最后愿望,也要为着自己心里的恨,也许还有襄王的倚重,不肯去完成。”她抬手接住那些雪,脸上神色是辛解从未见过的悲戚,“我不是个好人。辛解,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好人?”

“……对不起。”沉默许久,辛解叹了一口气,突得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可我会帮你。”看着手中那捧雪渐渐消融,宛青道。

她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辛解的惊讶似的,又一字一句道,“我会帮你。就算是,我的补偿。”

辛解没有听懂,只是看着宛青又闭上了眼。

这一次,她是真的睡了。

4

宛青并不是说说而已。

她果真开始查青河的河道。建材、银钱,河道其中牵扯的方方面面,无数讯息顺着襄王府的蛛网,一点点聚集。

然而还不等消息到手,襄王府便传来消息,襄王要见她。

宛青在襄王府待了三个时辰,辛解就在襄王府外急了三个时辰。他想自己大约真的动心了,所以才如此心慌焦急。

然后他见到宛青被人送出来,就在门口,那人问她,“阿青,别再查下去了。不应当,而且不值得。”

宛青没说话,那人也就没接着说,语锋一转,又道,“那个叫辛解的,眼睛真的很像你阿姐吗?”

辛解突得一愣,不由屏住了呼吸。

深秋寒风萧瑟,冷风将宛青的回答吹到他的耳朵里,轻,但是坚定,“是。”

胸腔突然开了一个洞,寒风呼啸而进,带着所有的温度,一齐离开。

当夜里,又下起了雪,辛解居住的客店里聚集了一批人。

崇仁坊武侯铺的武侯,当夜刺杀的刺客,襄王府的花匠,还有其他一些三教九流的游侠,一齐聚在这客店。

是的,从相遇时起,他们之间就是场谎言。

一场精心策划的,借助这平步青云的安平县主来锄强扶弱、伸张正义的局。

“不然咱们扮成青河河道官那边的人,在刺杀她一回?”有人提主意,“这些日子来,就数她那次被刺杀的事情办得最利落。”

“就是,不成就捅她两剑,流点血,绝对能叫她立马去对付那贪官去。”有人应道。

话音未落,辛解已然开口反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有人急得叫起来,“辛解,你不会是心软了吧。”

辛解低着头,突然想起宛青站在襄王府外,那一声轻轻的“是”,某种不甘与酸涩就涌上心头,叫他胸口发闷,“当然不会。”

伴着他坚决的肯定,门吱呀地轻响,露出门外的来客。

秋青罗裙,苍色帷帽,宛青站在门口,沉默而安静,仿佛已经在那儿站了许多年。

满屋突然寂静,有人瞠目结舌,更多的人却是神思不属,辛解立在这群人中间,霎时慌乱,低下头来不敢看她。

宛青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头有些难过,又有些轻松。

“辛解,”看着辛解脸上忽红忽白,宛青轻轻开口,“下次要记得,说这种事时,要叫人看着门的。”

“撒谎也是,要记得扫尾,讲假话的时候,混些真的,才不会容易被人拆穿。”宛青轻轻道,瞥了眼那两个武侯。

辛解突得白了脸,某种明悟突得翻卷,却本能地不愿相信,只能看着宛青。

“还有,”宛青扬扬唇,想要挤出个笑来,却终究没能成功强迫自己笑出来,只得放弃,“有些话可以直说,别设局,这样比较不伤人。”

“对不起。”辛解开口,“可是阿青,我……”

“讲‘对不起’的时候不要说‘可是’!”宛青打断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所谓的风度,“讲假话的时候,多用些心思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快,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拆穿。”

她厉声喝着,仿佛是个严厉的导师,然而说到最后,话语却那样软弱。

呵斥完,她又苦笑,“刚刚传来的消息,青州的堤坝垮了。你这几日的动作太大,只怕有很多人都知道你在查青州河道的事,只怕不到天亮,就会有人盯上你。离开宁都吧。”

说完,她沉默地撇开眼神,然后转身走出客栈,穿过重重人群,走到一处无人巷口,这才埋首哭起来。

汹涌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顿时倾泻而出,像是永无止境一般淌着。

坐倒在地,宛青伸手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不再说话,只是哭。

她想自己真愚蠢,才会贪恋着那双眼睛,明明知道这是场谎言,还没做好随时抽身的准备。

她想自己真混蛋,才会明明自己也是不怀好意,却还指望着别人送她真心实意,还觉得人家没送就很过分。

她想,她太过分,可她都那么过分了,为什么还是会伤心?

原来这世上,做好人不开心,做坏人也不开心,就算她那么那么过分,也不开心。

而更愚蠢的是,即使被骗了,她还是想要做些事情。

就算不是为了那个人,也不为了她自己的道,只是为了那双眼睛,为了那双和她阿姐相似的眼睛,她也想要做些什么事情。

5

辛解离开得悄无声息。

像是整个宁都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似的,所有的痕迹在一夜之间消弭,连带着她本就虚假的回忆,消失在宁都的第二场冬雪里。

雪停的第二天,宛青领旨去了青州。

已经发生的灾害无可挽回,然后灾后的重建以及百姓的抚慰,却是刚刚开始。

地方政事上,宛青远不如当地官员来得熟谙,索性自己领了批人领粮熬粥,给灾民发粥。

粮仓里的用完了,她就自己花银子补上;怕有人中饱私囊,她就自己全程盯着,从买粮熬粥,到给灾民发放,一点都不放过;有时瞥见有小孩,她还送些自己从宁都带的糕点。

两天,三天……

站在城墙上,寒风冷冷,时间仿佛漫长的无涯,连身体的疲累都显得麻木,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一道视线,直直地盯着她。

然后某一日,她就看到那道视线的主人。

辛解站在城墙的拐角处,手里拉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子,细细叮嘱了些什么,然后那小孩便跑到她身边来。

无意为难孩子,示意旁边的侍卫放人过来,宛青冲小孩道,“姐姐的糕点送完了。”

那小孩认认真真道,“阿九不是来要糕点的。阿九是来代表大家,还有大哥哥,希望县主好好去休息的。大家都说,县主是好人,希望您保重自身。”

眼角微地一涩,宛青偏头,转头去看城外那泱泱水流。

大片大片淹没的田野交织,水面平静无波,好似画上的江南水景,只差三两野鸭,两支芦苇,便可入画。

若非耳边尚有凄厉啼哭,此等美景,只怕可叫人忘归。

宛青曾觉得自己是狠心的,为了自己的恨,可以毫不犹豫地卷入注定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将无数人推上襄王府这艘注定风雨飘摇的大船。

可原来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她到底还会不忍心,还会想起很久以前,阿姐告诉她的“天下太平”。

那曾是她的道,是她在朝堂沉浮数年,几乎忘却了的本心,也是她重拾起来的最后一份坚持。

抚着手下残缺的堤坝,看着自己脚边感恩戴德的人群,她仰起头,无声地叹息卷入风中,浸入水流,“我会的。”

无声的祝祷沉入水波,向着天地神佛发愿,“我会的,会成为你们口中所谓的‘好人’,还你们一份公道。”

这之后,宛青开始查起这场河道贪污案。

未查时不觉,真正着手起来,才发觉此案牵扯之深、之广,只怕是大宁有史以来之最。河道官、户部监察、吏部掌印……越来越多的人和势力牵扯进这个泥沼。

越查,宛青便越心惊,也就越明白,当日襄王为何不肯让她查下去。

假如大宁是一棵参天巨木,那这场河道案,就是从巨木的根底开始腐烂的一个洞,由底开始,一点点挖空着上头,甚至牵扯到最上的枝丫。一旦拔出,谁也不能确定,会不会伤害到整棵树。

可笑的是,她居然曾经以为这是太子、襄王势力的纠缠,并为之恐惧,却全不知,真正的一切,比她能想像到的最可怕的境况,都要更加恐怖。

这一查便查到了腊八节,吩咐人煮了腊八粥给百姓,宛青又埋头沉在书案里,将自己手头零星的证据拼凑着,以求窥探到真相的一丝半缕。

剑就是这时出现的。

杀手暗剑,剑光如闪。

却被利落地挡在了宛青的身前。

辛解右手持剑与来人战在一处,另一只手,却是牢牢地握住了宛青的手。

大约是打不过来人,辛解且战且退,眼花缭乱的剑招在宛青眼前晃过,没有一招落到她的身上,然而心头,却突得温热。

接得住的,辛解都接了;接不住的,辛解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屋内的声音很快便引来外边的注意,然而当亲兵们进了屋,辛解身上,已经多了十几处伤痕。而宛青站在他的身后,烟青长裙漫卷,血色之中,竟是一派逍然。

看着大夫为他处理了伤口,又随口打发了亲兵,宛青这才坐下。

说来也有趣,从前她张扬得很,两三年也遇不到一次刺杀,认识了辛解后,这三个多月,已然遇见了两回。

只是与辛解那次伪装的刺杀不同,这一次的刺杀,却只是个警告和开始。如果她不停手,眼前这场刺杀,不过是小小的开胃菜。

宛青知道,她的查探终于还是触到了那些人的底线。

这些人里,有她欲杀之而后快的太子,也有她依附多年的襄王,还有那些牵扯其中的大小官员,豪门世家……甚至于,当今天子可能也列在其中。

她想给青州百姓的公道,是要从一群虎狼口中夺取的肉,若要伸手,皮开肉绽亦是小事,更可能的,是被连皮带骨地吞下,连一滴多余的血都不会留下。

“阿青。”辛解轻声唤她,他身上不过几处皮肉伤,止血包扎后,很快便精神起来。

宛青抬头,眼中挣扎几番,终归于一片决然,“辛解,若是前方是条不知路,你跟我走吗?”

烛火摇曳,明灭人心。

然而那少年笑,眉眼弯弯,如同多年前那护在她身前的女子,“好。”

    6

连夜出城。

这是宛青从未试过的旅程,不带亲卫,没有后手,而是和一个数日前还在谋算自己的人,一道同行。

驿站的骏马急速狂奔,马鬓和着夜风飞扬,碎雪打下来,叫她看不清辛解的眼眉,只是交握的双手那样温暖,让她几乎坚信永远。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踏过水泽,踩过芦苇,看过璀璨星月,绕过崔嵬怪石……

这一趟旅程,在十三日后黄昏,宁都城外三十里停下。

二十金甲拦在城门前,披坚执锐,百战之兵杀气四溢,宛青却松了一口气。

“金羽卫,”她轻轻唤出眼前军队的名字,“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下马,宛青翻出暗器匣,将行囊塞到辛解手里,“我身手可不好,所以你要跑快点,在早朝结束前,当着天下百姓的命,敲响登闻鼓。”

辛解愣住,转头去看宛青,“什么?”

只见她低头弄着暗器匣,清冽的眉眼低垂着,伴着烟青的胡服,像是一丫青色花枝,“别说太多,当然你知道本也不多,只说是,”她顿了顿,似叹似笑,“安平县主宛青,拼死所求。”

她仰头,像是看他,又像是看头顶雾蒙蒙的天,“至于其他,听天由命吧。”

“不,”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辛解突然明白了宛青这些时日的坚持,那不是一个女子的疯狂,而是一个求道者,不惜以身殉道的决绝,“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我受不了五十杖的。”宛青轻叹,抬手摸了摸辛解的眉眼,“其实,你眼睛不是很像我阿姐,只是那时候,你看着我,关心我,总是让我想起,我也曾经作为一个孩子被宠爱过。”

她轻叹,然后推开他,准备面对迎面而来的金羽卫。

然而宛青忘了,面对眼前这个人,她总会算错。

手被握住,身子被骤然拉了一个旋,穴位被点住,再抬头时,辛解已然站在她身前,行囊在背,长剑在手。

劈、砍、斩、抹、挑,一剑又一剑,只身在金羽卫的队列中,辛解身形纵横,浴血如雪,收割着性命。

那是宛青从未见过的酷烈美景,也是不会有任何画作中记载下的艳色,灼热鲜血落入皑皑白雪,艳得惊人。

握着被射空了的暗器匣,宛青站在原地,看着看着,忽的就落了泪。

辛解和这队金羽卫的将领一齐倒地。

他前次受的伤还未好,这次又添了新伤,最重的一处贯穿了整个胸口,几乎可以看见骨头。

宛青去扶他时,那将领还剩一口气,眼中已失了焦距,听着身边的脚步声,突得道,“是陛下派我们来的。”

那声音很轻,宛青的脚步却一顿。

从她出了青州城,她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可她还是没想到,是最坏的状况。

假如连当今圣上都牵扯其中,那么,这案子要如何查清呢?

手上突然温热,是辛解的血,鲜红灼烫的,蜿蜒而下,蔓延到宛青的手上。

她顿了顿,然后转头,对着那金羽卫将领道,“我不信。”

说着,她不再看已经闭合的城门,扶着辛解,一步步走向附近唯一一处能挡风雪的地方——城郊破庙。

架柴,生火。

替辛解大致处理了伤口,宛青开始推演明日可能的局面。

一遍,又一遍……

千万种可能在脑海中翻覆变化,结果却全都相同——死局。

那金羽卫首领的话在她耳畔不住回响,每响起一次,宛青的心便沉一分。

她无法再决绝,因她赌不起了。

不远处的辛解满脸通红,汗湿襟袍,高烧未退,胸口那处的豁口更是鲜血淋漓,叫人望之即颤。

夜风呼啸,古庙苍茫。

像是在嘲笑她,竟妄图以一介女子之身揭开多年旧疴,竟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随着主人的推演,地上的推演图越来越乱。

许久,宛青顿住了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地起身,一脚,灰土漫天。

7

晨光微熹,上朝的队伍已排出一条长龙。

前头忽地起了喧哗,说是登闻鼓前跪了人,不知为何没有杖刑,却好像是被罚了跪。

襄王突得有了一种预感,转头去看登闻鼓前。

鼓前的人影身形消瘦,积雪沉在她身上,身子轻晃,仿佛将要不堪重负,然而那一双眉眼却越发清冽,让人一眼便可认出她。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正是宛青。

上朝的队伍又顿下,一列长龙中,有一人越众而出,走到宛青的跟前。

眼前已经恍惚,宛青勉力分辨出眼前那双银纹墨底长靴上的蟠龙纹,不由轻笑,“殿下。”

“你在这做什么?”襄王道。

“做一件,天下人都想瞒下来的事情。”宛青出声,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是格外得轻松,“将一件殿下和太子都不想让它公之于众的事情宣告天下。”

内侍官侯在宛青身侧,不由轻叹,向襄王道,“殿下劝劝县主吧。陛下已经说要严惩青河河道官了,可县主却说要告的不是河道官,陛下就气了,叫县主跪着。您说说这……”

听着内侍官的话,襄王沉默片刻,轻叹,“为什么呢?”

“因为啊,”宛青仰起头,这样微小的动作,却叫她全身都晃了晃,然而那神情,却像是俯视一般,“从前阿青丢了自己的道,而现在,我想找回来。也想看看,是不是世事,当真叫人如此绝望。”

像是呼应着她的话般,那重重的宫门洞开,内侍官尖利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到两人身边,“宣,安平县主宛青,入殿。”

在内侍官的帮助下起身,宛青看了眼仍站着的襄王,轻躬了下身,“殿下,请。”

襄王摇了摇头,退后一步,没有说话。

只是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她选定的战场。

8

后来的事记在了大宁史中。

《宁史·安平县主本纪》:嘉平十七年冬,安平县主状告青河河道、工部、吏部、刑部、东宫等数十位官员,揭发河道贪污案,于朝堂舌战群儒,咄咄逼人。帝大怒,亲立青衙司,彻查此案。其牵扯重大,朝野震惊,竟至连罢十三位大员,屠三姓世家,起落近半载,方得消退。

念及辛苦,帝欲嘉安平县主,然县主执意相辞,又以非皇血为由,请罢县主尊位,帝不允,县主再三辞之,只得从其所愿,赏金银绸缎数百,赐其还乡。

9

宛青离京时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襄王在宁都郊外十里亭为她设宴,无酒,只清茶。

清风袭人,襄王倒了杯茶,幽幽看着亭外。辛解干巴巴地站在亭子外,怎么也不肯走开一点。

“他大约不肯走的。”宛青笑笑,“殿下有话直说就是。”

襄王假做生气,骂了句“小白脸”,闹了会儿,正色道,“后悔吗?”

“有一点儿。”宛青笑笑,不正经道,“毕竟从此就不是县主了,拿不到俸禄,没钱养小白脸了。”见襄王一脸被酸到的表情,忙收了收,“很痛快的。”

“在此之前,谁都以为,青河河道这摊淤泥是清不干净的,可真做了,其实也不是很难。”宛青摆了摆手,抬头,轻笑,“清理干净了,才是青天白日啊,真漂亮。”

襄王沉默了会儿,轻笑着离开了。

日头愈高,照在宛青的脸上,突得却凉了。

仰头,辛解伸手挡在她头上,青天白日,一片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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