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从未见过阳光(6)
下班回家后,发现有人在做饭。我的狗被关在阳台上,客厅卧室灯火通明,电视开着,油烟机开着,甚至洗衣机也在开着。恍然觉得走错了门,看到沙发上躺着的李科,他欠了欠身,指指厨房,说:“大姨来了。”
李科大姨在本市的一家医院做中医,早年是我们那县了不起的省城大学生,年轻时的照片很漂亮,现在的眉目依然深邃,看得出当年的风韵。大姨身材也保持得很好,走路风风火火,说话不由分说,做事干脆利索。大姨在女儿八岁时就因为一点小事和老公离婚了,多年来为了女儿也没有再婚。
我赶紧放了包去帮忙,头皮发麻,不用想都知道,大姨打开门看到我家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狗窝!”
“大姨,真不好意思怎么您亲自下厨啊,我干点什么好?”
“哎哟不用不用了,我都差不多了,你去看电视吧。”大姨右手拿着锅铲,左手摊着,拿腰顶我出去。
我哪能走啊,瞥见池子里的上海青,立马挽起袖子防水洗菜。
“大姨我洗菜,快得很。”
大姨在我身后急吼吼地说,“光洗不行,还得撕筋。哎呀不是那样,都给你弄断了,得了得了你出去吧。”
撕筋?上海青是纯正的青菜,还有筋?
大姨把我挤在一边,拿起一棵上海青,利落地掰开,攥着菜叶,然后眼疾手快地拿出一片叶子从菜梗的根部撕出几根老筋,“呶,就这样。”
“哦,我会!”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么一盆子啊。硬着头皮撕吧,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差别啊。
“青菜撕了筋,炒起来口感更好,年轻人不知道了吧。”
大姨炖了莲藕排骨汤,煎了鱼,炒了青菜,还做了馒头。换我我得一下午,我可还不如叫外卖。大姨多年自己生活,女儿虽在身边但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妈几乎什么都不用干。
吃饭的时候,大姨嘴没停过。大姨先是红光满面地拿酸奶敬我和李科:“不管你们未来如何,但我祝你们工作顺利,创造美好的生活!”接着就开始教育李科生病完全是生活方式的原因,要怎么从根上改,话锋一转就到我这儿了,“你啊,平时没那么忙的话就在家做饭,省钱还干净。外面都是什么地沟油,又不新鲜。待会儿大姨教你几道菜啊。”
我含着饭也非常认真地点头,顺道拍个马屁,“大姨,您手艺真好,这馒头又软又有嚼劲,怎么做的啊?”
大姨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欣慰满足地微笑着说,“所以说啊,你得多做才知道啊。你知道做馒头什么最重要啊?发面。发面什么最重要?”
我迟疑着说,”温度?“
“咳,是面粉。不光是面粉,和面之前,你得先拿筛子把面粉过一遍。哎,这样面粉就更蓬松,水分也更均匀。”
李科插了一句,“有那功夫买得了,馒头才多少钱,哪那么多讲究。”
大姨筷子一敲碗边,“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啊,不肯花心思。”
我赶紧说:“大姨喝汤,我帮您盛。”我伸手去接她的碗,大姨往后一躲,拿着筷子的手一晃,“自己来。”
“我说啊,李科最近这病你得多担待点,平时的饭菜都得细软。还有我跟你说,像豆芽啊,最好是买正规店里的,其他小摊子也不知道什么发的,还有,买了豆芽得把那根给掐了,那根太粗。”
我去,一斤豆芽两块钱,上万根,我得掐到什么时候?
我们平时吃饭可能吃多了外卖,对于细致做饭这件事的概念就是贵。换算到自己身上,就是浪费时间。何况是给李科做,我一点激情也没有啊。豆芽掐了根,白菜撕了筋,菜苔撕了皮,面粉过遍筛,看起来很简单的一句话,做起来却要很长时间。做的人,往往希望吃的人能吃出不一样,但吃的人呢,只觉得口感不错,却并不觉得来之不易。
付出与回报悬殊,为什么做的人仍要做呢?因为他甘之如饴。像大姨就很满足看到我一愣一愣的表情,可是李科呢,我打眼瞧他,他安之若素地坐着,炒的那盆青菜也没见他动。
哦对了,尿结石多半尿酸高,尿酸高都是吃肉吃得多啊。
所以择菜择成花儿有什么用啊。
吃完饭大姨又把碗洗了,洗着又把油烟机洗了,接着把碗橱柜也洗了,正当她要洗冰箱的时候我挡在了我的冰箱之前——“大姨,别忙了,您坐会儿,我给您泡茶。”
“衣服晒好了?”
“晒好了。”
“地拖好了?”
“拖好了。”
“李科的床单换了没?”
“呃,我马上换。”
“哦我来,你削点水果吧。”
我深吸一口气,抿嘴微笑点头。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可这是我家啊?李科则心安理得地坐着,偶尔喊一两句大姨坐会儿,就接茬看电视。
赶巧这会儿李科他爸的视频又来了。李科把手机扔给他大姨,两老人家开始唠叨他的病,而李科则给他爸看了两眼说了两句就站起来蹒跚着走到厨房。
我说:“你跟你爸聊会儿啊,老人家多关心你啊。”
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哎呀他很罗嗦的。”
“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对你好的你总觉得烦,我可真羡慕你。你看我妈一礼拜才一个电话。”
他研究着调料盒,看完什么内容后抬头又打开橱柜,“太好了觉得窒息。”
这世上就是这样,有些人被渴死,另一些人则被溺死。
所以就说不下去了,我装作忙着摆水果盆正要端出去,听见大姨大喝一声:“李科!你给我过来!”
我和李科对视一眼,他也一脸蒙圈。
我低声说,“你是不是买了些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让你大姨发现了?”
李科无辜地说:"没有啊。"转脸又一脸嫌弃,“我能有你重口味?”
我翻个白眼,抢在他前面跑出厨房,看见大姨端着个烟灰缸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
“你得这病了你还抽烟?你可真不懂事啊,我跟你妈说去!”
那是我的烟灰缸。我一时愣住,浑身冒出了冷汗。
李科走上前拿过烟灰缸,把里面的烟蒂都倒了,轻描淡写地对大姨说,“偶尔一两根,大姨,我工作压力很大的。好了,我戒了行吗大姨?”
“那是一两根啊?李科不是我说你,你还要生小孩,这烟可抽不得啊。明天大姨给你开点清肺的药。你这小孩真是不懂事!”
李科挽住大姨的肩膀,“好了好了,大姨吃水果。”他转头给我使个眼色,我才反应过来赶紧端果盘出来。
虽然一晚上好像小媳妇那么憋屈,但此刻看李科塌成半屏山的后脑勺也不觉得难看了。
终于送走了大姨,已经十点多了。我伸个懒腰,路过李科的卧室敲了敲门,他嗯了一声,我打开门凑个头进去说“谢谢啦。”他转过电脑椅说,“谢什么啊。”
“就谢你大姨不杀之恩吧。没想到你还能帮我。那你先睡吧。”
他说了一句话,我已经把门关上了,又把门打开,“嗯,你说什么?”
他笑笑说,“我没那么油盐不进。你休息吧,今天你辛苦了。”
我胡乱应付了一句,“啊,应该的。明天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叫外卖也行。”
“那怎么行,别的不行,炖汤我会。你别客气了,身体要紧。”
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不麻烦你了。”
我想了想,“我这不欠了你一个吗,给你做饭就两清了。我也不想你大姨天天来啊。”
他电脑椅又转回去,“那随便你了。”
我这心情啊,就像是看了一部开放式结尾的悬疑电影,既不能告诉别人剧情,但自己又琢磨不透。既非常不爽,但也不值得哭出来。即使非常烦恼这一切讲的什么鬼啊,但无法与别人分享,因为剧情对我来说太复杂那些细节都很重要,可对别人不过是谁死了谁活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