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影如花

  在乡下，我家土屋门前种着一棵泡桐树，在晒场南缘左边拐角处。泡桐是在一个微雨飘洒的春天来到我们家的，那天是村里的一位老复原军人老杨，冒雨赤脚把泡桐树苗送来。

    这是一位在解放战争中，跟着部队一直打到广州的复原军人。退役军人，恢复了当兵之前的社会身份，是复原；从部队下来没有回乡或者回乡转入别的行业了，谓之转业。

    老杨到过城市，跟城里来的人，还是能续上话头的，不像很多老乡那样，一辈子生活在小岛子上面，连四个轮子的汽车也没见过。他们看见城里来的人言行举止那么异样，只当是看稀奇的，往往是一路追随，多有不解。老杨，自如多了。

    当时下乡风潮席卷大江南北，政府也号召农村基层干部群众，多关心不谙农事，不懂乡情的我们。老乡们的热情，从我们来到这个偏僻村庄开始就不断地感动着我们。那天晚上社场的土屋里，队干部们深夜未眠等着我们的老牛车，准备了大盆装的白米干饭和香煮花生米，可谓印象深刻。

    老杨带着树苗说着自己进广州城的见闻，也说着关于培育泡桐树点滴常识，还亲手挖坑填土，为我们的小场院栽下了第一棵树苗。而后来到的，还有柳树枣树和木槿。房前屋后植树种菜，才真的有了安家也安心过日子的气象。

    大雨过后，泡桐超预期地迅速拔高，叶子好像超大型蒲扇，争先恐后地舒展开来，今天新叶的位置，明天就会就被更新的叶子取代。春天催生万物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泡桐树叶，正面深绿，背面覆有短短的绒毛，把深绿变成了浅绿。叶子摸上去很舒服，不滑不涩，带着暖暖的亲切感。

    这树，第二年就窜到比房子还要高了，几根分岔出来的树干高高举起叶子，想要触碰一下暖融融的感觉，成了奢望。仰头看去，绿叶飘然融入了蓝天，有风之时还莎莎吟唱它自己的歌。高处的优美，让人心仪。

  又一年春天，泡桐根部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两株新苗，就像当年它新来乍到的样子，主干青翠新叶暖暖。我简直快要相信所谓“草木有知”的说法了。因为前几天的梦里，我见到过小时候的泡桐。

    我们的土屋朝南坐北，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泡桐树的影子由长变短再变长，春去秋来长叶放花又落叶。以它独特的方式在门前变换着身姿，留下无数幅生动的画面，也装点了我们这外乡人田园生活的日常。

  多长出来的新苗，在老乡的指点和再三催促之下，这些指点来自于不同的人。多有不舍，却还是砍掉了。老乡说，不能留的，要不主干就发不上去啦！

    我喜欢高大的泡桐，也喜欢温暖的叶，触摸小苗的叶子有遇见同伴之感。至于能不能成材，我不在意。直到那个圆月当空的夜，我才真正明白老乡所有的指点，对于我来说有非常的意义。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在小队社场上牛棚隔壁的小屋里帮助扫盲，下课以后，提着马灯走回家，蓦然抬眼，被主干高高举起的叶，在空中低吟漫摇，浅淡的月光，银波闪动。早已经过了花季的大树，主干越过场子，将树冠的影子送到我家房屋的土墙上。乍一看，就像春末大树放花时的模样。顾不上回屋，我恭恭敬敬地走到树下，满把握住树干，坚实之感，即刻传递过来。抬头看时，叶隙月色皎洁如水，再一回头，泥墙疏影越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