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雾

十一月的京城有雾，雾从天降，自云端向下漫延，淹没朝阳中国尊，向下，淹没海淀盘古大厦，向下，淹没望京最高的楼顶，淹没小区露天的窗台，淹没街边枯树，淹没枝间路灯，淹没人群，淹没道路。朦胧间，路上的行人消失在雾里，远处来往的车辆消失在雾里，太阳的轮廓消失在雾里，这座城市便消失在雾里。

黑夜，雾气弥漫。有灯光自朦胧中亮起，红，绿，紫…，光影似阴云里的闪电，水面上的月光。

雾气稍见消散，视野开始清晰。于是四顾，看大厦楼宇墙皮皲裂，裂缝间幽暗深邃，长出扭曲的刺；看树木蜷缩腐烂，皮内渗出墨绿的汁；看地面柏油泞泥，大地破碎不堪，碎裂处有触手在向外挣扎。故宫城内阴森诡异，护城河水污秽漂浮，中央塔下寒气四溢，樱花园里魑魅游荡，远古的守军自八达岭翻涌而起，城内的生灵在迷雾中苟延残喘。

看，被枯枝遮挡的黑暗河道里，一双双血红的眼，它们面露狰狞，它们露出爪牙，它们散发恶臭，它们缓慢前行，它们在笑，在咆哮。

雾中有人影显现，人们蹒跚走来，酿酿跄跄，跌跌撞撞，踩踏的地面塌陷，一步一步，终于跪倒在泥泞里，然后被触手包裹，拖进地底。当他们重新爬起，身上的皮肤开始焦灼，溃烂，掉落，他们因此癫狂，仰天长啸，互相撕咬。

看，胡同深处的夜摊上，人们吃肉喝酒，铁钎串着眼珠、手指、五脏六腑，他们牙齿磨搓，鲜血肆流；繁闹街道的酒吧里，人们扭动腰肢，碰撞身体，那灼烧后的皮肤开始愈合，长出逆光的鳞甲，他们因此欢呼，在霓虹下化作野兽。饭桌上的眼神互相猜忌，他们酌一杯清酒，吃下彼此的胰脏；酒桌下的脚尖触碰欲望，他们碰一碰酒杯，撕碎彼此的衣裳。

黑夜露出猩红的笑容，林间浮现紫色的面孔。

深山满是灰色的草，海面泛起绿色的光。

当太阳从东边最高的山顶升起。

山体变回原有的模样，河道里碧波荡漾，海面掀起湛蓝的浪。楼宇再一次规整，街灯再一次明亮，路面再一次平坦，樱花还在绽放。

人们有序，车辆有矩。

一切好像恢复原样，一切好像虚惊一场。

可是仔细看呐，在空巷的角落里，在无人的房间里，在温暖的被窝里，在太阳还没有普照的黑暗里，那些躲藏起来的人啊，他们在哭泣，在祈祷，在梦里重活一场。

他们等天亮，等雾消，也等耀眼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