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我用了五年给自己准备葬礼,却不能亲眼看到]
“是,我很欣赏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她的作品让我感受到一种绝望的生命感,卑微感与睥睨感在她的世界共存,所谓上天对艺术家的眷顾正是如此……”那人立于台上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偏生让人觉得温润如玉。舞台黑暗,只一束银光打在他身上,底下的观众不由得呼吸都放慢几分,生怕吹走了台上那个似真似幻的人物。终于,演讲结束,灯光骤亮,众人才回过神来,演播厅里响起掌声。
应存只是微笑着鞠躬道谢,随后离场。推掉了主办方以庆功为名的宴会,应存独自向家走去。路上偶见商场的LED瓶赫然出现自己的身影,“刚才演讲的重播么?那光打的我好像鬼一样,随时要挂的感觉”,应存心里默默吐槽。却听旁边两人说话,一女孩惊讶道:“那人是应存吧,没想到,气质这么好,太他妈仙了!”另一个女孩附和道:“没错啊,我之前看过他的画,还以为是个不修边幅的,你知道,就是那种的画家……”二人的声音渐远,应存轻哼一声,摇了摇头,又裹了裹身上的外套,疾步向家走去。初秋的夜晚已经开始有刺骨的寒了。
像往常一样,应存打开门正要顺势躺在沙发上,客厅里的灯却突然亮了,应存眯了眯眼,看向沙发上那个正襟危坐的人,无奈道:“给你钥匙可不是这么用的,来就来吧,还要扮鬼吓人。”只听那人冷哼一声,毒舌道:“我扮鬼?我来看看你几时成真的鬼!”应存心下疑惑,这哥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气氛僵了半晌,应存只斜倚着沙发,低头不说话,终于,那人还是缓和了语气:“过来吧,我再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应存嘴角勾起笑,乖顺的走过去,任由那人摆弄。
程立摘下听诊器,闭眼深呼吸一次后才看着应存慢慢说:“情况不好,你最近吃药了吗?”应存漫不经心的点头,却绷紧了身体,眼神瞄向程立攥紧的拳头,随时准备离这哥五米远。却也未见程立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抱胸坐着,一言不发,应存更忐忑了,心理还不忘吐槽:这哥今天有毛病!见身边的人已开启了JPG模式,应存站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程立,调侃道:“嘴唇都干成树皮了,你们老师拉你去干活,这许多天连水都不给喝?”程立抬眼望着应存,应存垂下眼眸,把水杯往程立手里一塞便坐在沙发上,不愿多与程立对视。
“你想好了吗?现在如果改变主意,也许……”程立低沉着声音说,还未说完便被应存打断:“想好了!你这问题问了八百遍。”听罢程立着急着说:“你能不能负点责任,过家家吗?再不治,没多久你就真的挂了!你爸妈还不知道,你到底想怎样?”应存默了一会,开口说:“哥,我真的想好了,四年前就想好了。我爸妈有弟弟照顾,他们于我也不过是认识时间最长的熟人罢了,我也没什么留恋的。”
“砰——”程立摔了杯子,对着应存扬起巴掌,应存全身一颤,却也不躲。程立最终是恨恨的放下手,说道:“你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说吧便要摔门而出,应存眼明手快,抓住程立的衣角,急忙说道:“要走可以,把地扫了先,你这气性大,杯子碎一地,我可不扫你的烂摊子。”
“你!”程立回过头愤愤的看着应存,应存也不松手,半晌,程立叹口气,才妥协:“你先松开,我给你扫。”应存这才松手,看着程立收拾残局,二人一时无话。终于待地板恢复原状,程立看了一眼应存,面无表情的问:“好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应存嘴角蠕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还是放弃,侧开身子,让出路,程立向大门走去。“等等!”应存疾呼,程立迅速回头,眼里带着希冀。应存垂眸,手指向茶几:“药箱没拿。”应存听见程立呼吸加重几分,还是拿起药箱。“哐当!”程立最终摔门而出。
似乎全身的力气被抽净,应存靠着沙发滑坐在地上。没有电视,客厅的墙上是巨幅画作,那是应存的成名作,画中只是一男子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零星的画着几片绿色的树叶,白布一直盖到男子的眼睛下方,男子的眼睛空洞的盯着上方的星空。应存看着墙上的画出神。他似乎又回到四年前。
四年前,应存大学毕业,工作的公司要求递交体检报告,应存应要求体检。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除了,应存去取体检报告那天。面前的老人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向脑后,整个人打理的精致干练,却莫名让应存觉得慈祥,当然应存还不忘腹诽:这医生蛮潮的,还梳了浪奔。所以当老人说出应存查出白血病时,应存并无多大感受。他只见老人嘴唇一张一合,说着听不懂的医学术语,只捕捉到“慢性”、“最多五年”之类的字样。说完后,老人看着应存,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见应存一副出神的样子,还是什么也没说。
走出医院后,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应存突然笑了,心想:真好,还有五年,不是两月之后就挂了。五年,五年能干吗呢?对,我现在应该想五年我都要干什么……漫无边际的想了会,应存变得兴奋起来,终于,只有五年了啊!
应存推掉了原来找的工作,想着,去西藏吧!他想:我得在西藏找个工作,我不是来玩的,我得工作。这时候的应存已经忘记自己是个时日无多的病人了。拉萨城里很多卖唐卡的店家,应存顺势找到一位画唐卡的画师,那画师很乐意的收了应存做学徒,常在应存的耳边念:“现在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啦,孩子们都去赚大钱咯,画唐卡的都是我这样的老头了!”应存也只是静静地听,并不说话,手里还不停笔的画着线条。
应存住的地方只能远远地看见布达拉宫,得空了,应存便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散步,应存尽量在路边缘走,想着一路磕长头的人朝向了自己,可能会折寿。每当从朝拜的人跟前走过,应存看着他们灰头土脸却满脸虔诚,不由在心里冷哼:芸芸众生。一日傍晚,应存终于走到布达拉宫的广场,拉萨的夜很凉,应存却不愿回去,躺在了广场上,抬眼可见星空。应存想起了画师教自己的冥想之法,便闭起起眼睛开始感受自己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应存睁眼,星空还在。应存想:老师父教的没错,冥想真能感受身体变化,果然,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真真切切的流失,真的只有五年了,如果治疗的话……想到这里,应存有些烦躁,猛摇了摇头。只盯着星空出神,慢慢的失去意识,应存被冻晕了。
应存醒时,已是在医院,旁边的一名医生在为自己检查,那医生一张娃娃脸,金丝边的眼镜,一脸严肃,忙着给应存配药。见应存醒来,便将药递给应存,鬼使神差般,应存此时并不想拒绝眼前的人,乖乖吃了药。那医生仍是衣服面无表情的样子,见应存吃了药才对他说:“你这个病人好不听话,明知自己身患绝症,不治疗我只当你有难言之隐,可这大晚上躺在地上晕过去,你是想加快死亡进程吗?你以为这样还能活五年?”看着医生顶着娃娃脸的外表说着毒舌的话,应存莫名觉得眼前的医生有点萌,旋即想到一件事,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程立,来西藏支援一年,给你确诊的医生是我的硕导,”那人解释,应存恍然。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似乎没有什么志趣相投的桥段,就很简单的相识。程立其人,嘴巴坏,心眼好,外表萌,心志坚。二人相识后,程立总看着应存吃药,一丝不苟,应存也不反感。自从冻晕在布达拉宫广场,应存便常想,五年自己到底干什么。听到自己的绝症时,应存并不觉得死亡如此相近,被冻晕却让应存的内心有了死亡的概念,时间的流逝第一次让应存慌张,他迫不及待的要做些什么来压制自己对时间的感受。应存开始没日没夜的作画,他爱画自己。程立有次看到应存画的一幅自画像,盖着白布的男子眼神空洞,妄想星空,颇受震撼,便问应存为何这样画图,彼时的应存拿着画笔,端着画盘,正在给画板上色,听见程立问话,便回头看着程立,认真的一字一句:“布达拉宫的夜空很美,我在布达拉宫的夜空下有了新生,我常想,人在生命最后一刻,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自从看到那晚的星空,我想那就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终结。当然,死不瞑目除外。”程立听罢感叹道:“我见过很多病人,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小时候不得父母宠爱,父母包办婚姻嫁人后,没有生育能力,被婆家赶出门,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流浪。被查出来白血病时,她先是微笑,说自己终于要解脱了,当下就出了医院,最终去而复返,痛苦的承受了两个月的化疗,还是离开人世,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可能还在想,睡一觉,明天还有化疗要做。应存,你觉得你能摆脱这样的循环,真的去找你的极乐世界?躺在星空之下,可有过痛苦的抉择?”说道最后,程立有些激动,死死地盯着应存。
应存不愿面对成立的目光,转过身就要继续画画,程立却扳过他的身子,吼道:“躲什么,看着我回答!”应存无奈,只叹了叹气,平静的说:“大二的时候,有一门考试,老师给了七十多页的题目,可是考前四个小时时我还什么都没看,你知道当时我想作弊的念头多强烈吗?反反复复,最终下定决心生啃这七十多页题目,考试时只拿了笔,后来居然成绩还不错。你看,不管你在决定前多么纠结,最终你还是会做出对的选择。”程立听了更加暴躁:“命题不成立,作弊是道德问题,你现在遇到的是生命的底线,更何况,现在去治病才是对的选择。”应存反问:“你怎知于我来说,活下去才是对的?”程立哑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应存继续说道:“我从小家庭美满,学习顺利,我没有对什么绝望,我就是觉得,还有五年,刚刚好,很完美。”程立却听越气,便骂道:“你知道什么是完美,没结婚,没孩子,没事业,得个病就突然顿悟了,看破红尘了?你要不得病呢?还想自杀吗?”应存听见这个问题,突然来了精神,认真思索了一下,便说:“你这个问题好,如果我没有得病,大概会一辈子按部就班的生活,跟很多人一样吧。”应存说完便又转回身画画去了。程立呆站了一会,他好像比较明白应存了,却也突然很可怜他,生命于他好像真的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应存想着几年前的事,总觉得遥远,甚至,那个在西藏画唐卡的人是不是他?那个布达拉宫的夜空是不是真的?那个画室里质问自己的程立是不是真的?应存已经恍恍惚惚,不知其然了。思索不出个所以然,应存便走进画室,再不管别的,专心作画,时至今日,应存也只有在作画时才能忘了时间在走。他画着一个男子坐在镜子前,拿着一颗心递给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想要伸手去接,却隔着镜子,触碰不到。画着画着,应存眼前一阵发黑,又晕过去。
程立再走进应存家,找到应存时,便是应存倒在地上的样子,程立一时慌了神,连忙将应存送去医院。应存醒来看到雪白的天花板,狠皱着眉头,看向旁边坐着的程立,很是委屈:“哥,我要回家。”程立听着应存虚弱又坚定的声音,硬生生按捺住心中的火气,温声答应:“好,滴完这瓶药我送你回家。”应存便也不再闹,只是盯着吊瓶,药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又来了,它在走,它走的太快了,拔了它,拔了它!应存似乎陷入了梦魇,呼吸急促,额上青筋暴起,猛然起身拔了针头,手背上渗出了血,顺着指尖流下去,怎么办,它又在流了,应存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纸,心里想着:不能流,不能让它流。程立被眼前的人吓坏了,控制住应存,急声问到:“应存,你要什么我帮你找,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应存听见程立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点清明,无意识的看着程立,喃喃的说:“哥,带我回家,家里的天花板上有星星,这里没有,这里的时间走得好快。”程立眼角有些湿,回道:“好,现在就回家,现在就回……”
路上应存沉沉的睡着,程立看着应存的睡颜,思绪翻飞:应存怕了,如果这时候劝他治疗,他会不会答应,他会不会?不行,他已经很痛苦了,到底怎么办?程立抓着自己的头发纠结,一会儿便到了应存家里。程立抱起应存,轻放他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后才起身去厨房,熬了些白粥,端去应存房间时,应存已经醒了,正看着天花板出神,听见程立进来,便看着他笑,程立只觉得心突然被揪着,鼻头要酸。调整了下情绪,便把白粥递给应存,说道:“从演讲回来就没怎么吃饭吧,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身体受得住吗?跑去演讲,大晚上不睡觉还画画,你知不知道爱惜两个字怎么写?”程立说完便有些后悔,好端端的怎么又杠上了。应存却也没有怼他,仍然温和的笑:“我知道啊,哥,爱是爱惜的爱,惜是爱惜的惜。”程立哭笑不得。两人静默无言,待应存喝完粥,程立下定决心般开口:“应存,你……”
似乎知道程立要说什么一样,应存打断程立,一脸认真:“哥,我时日无多了,我还想再画几幅画。”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程立再忍不住眼泪,也不惧应存看见,直直的说:“应存,你不爱惜自己,我虽然生气,也不愿强迫你,我虽然大概了解你为何不愿治疗,却也不愿放弃的劝你,你要画画,要演讲,要做把一切做到极致,我不同意,但我也不拦你。我但求你还有一点烟火气,不要在最后的时光把我从你的生命里推开,因为我心疼你,我他妈心疼你,你知不知道!”应存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应了声好。
画展的大厅里,程立西装革履,他有些紧张,一会要演讲。
陆陆续续,众人聚集在大厅,交头接耳,都在唏嘘——天妒英才!程立走上台,打开话筒,沉声说道:“请大家安静。”众人视线顿时聚焦在程立的身上,预演过很多遍的讲稿,程立突然不想用了。定了定神,便继续说道:“大家好,我是程立,应存生前的医生,也是他的兄长。今天这个画展不是应存的追悼会,我只跟大家分享应存的二三事。”众人已然被程立吸引,只听程立继续说:“应存在拉萨的时候,跟一位师傅学过画唐卡,那位师傅是个老古董,一次应存画唐卡时改了原有的线条,他自觉改的极好,便拿去给师傅看,却气的师傅吹胡子瞪眼,追着应存要打,我去了才拦住,听罢原委,我想着让应存给师傅道歉,应存这死小孩梗着脖子就是不松口,还说着自己没错,唐卡上的线条不应一成不变,佛理也不应一成不变,敬拜佛灵也不应一成不变。结果被逐出师门,才来了这里,却是他的造化之地,在这里一鸣惊人。他真的一直都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众人听得好笑,程立也更加放松,待众人平静一会便又说:“还有一次,那时应存已经名声鼎沸,有两个姑娘慕名而来,让应存给她们画像,应存也欣欣然答应了。两个姑娘本来打扮的漂亮,谁知应存看着两个姑娘画出来一个唐卡,如来佛像,两个姑娘自然心里不快。后来我问他为何画成这样,他却文绉绉的念了句佛经:佛曰,四大皆空。”众人都扑哧的笑出声。
“应存走得时候很安静,在他自己的床上,我只当他很虚弱,并不知他快要……应存当时问我:‘哥,我画了很多画,它们会代替我活下去吗?’我很郑重的告诉他:‘你的画有生命,当然会。’他就傻傻的笑,我觉得有些心酸,岔开话题,问他:‘还有什么想做的?’他想了想,很认真,我记得他说:‘没有了,我用了五年给自己准备葬礼,如果要说遗憾,便是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葬礼吧。’”说完,程立向大家道了谢,便走出画展的大厅,心里想:应存,我替你看到了你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