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2023-01-19  本文已影响0人  贺承德

老王的大脑皮层老化了,就像一片黑土,被白发覆盖着。耕耘它的,还有艺术性的皱纹。

老王毕竟也有过青春期,那时人们都亲切地叫他“小王”。小王的黑发下面,建造了一个小作坊,专门生产会思考问题的“脑白金”,只是不对外销售罢了。当时的小王,身体结实得像是一头骆驼,简直可以和祥子一决高下。掰手腕也行,摔跟头也行,小王谁都不怕。其实都在北平里住着,都是车主,老王和祥子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见过谁。

这不,杨绛先生又要坐老王的车了。“好的,先生,坐好了,走你——”老王几乎是在用强迫症般的语气吆喝着生意,也鞭策着自己。怎奈迟疑的脚步,总是当不好心灵的方向盘。遥想当年,他蹬起人力三轮车就兴奋,蹬个十里八里都不带喘粗气的,简直就是脚下生风呀!可是如今呢?他却被风踩在了脚下。他无法摆渡风了,只能任凭风的摆渡。其实风才懒得摆渡他呢!“人老了,没有什么用了!”老王在心里暗自胡语。还没有蹬出十米,额头上就开始掉“金豆子”。他的脸色蜡黄,似乎总是在和“营养不良”叙旧。看来,老王的境况,不止是年老体衰这么简单。我估计,他还有百病缠身的安全隐患。

老王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人疼,也没有人爱的主。他是一根老光棍。巷子里的野小孩都欺负他,说他是“老冰棍”。老王觉得自己比“老冰棍”还要凄凉。身在《悲惨世界》里,心仍在想,要是唯一的哥哥不死,谁敢像小狗似地欺负他呀?指望两个侄子替他出气,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没出息!”

“老王,你在生谁的闷气呢?”杨绛先生在问。

“谁的闷气也没有生。生谁的闷气,也不会生您的闷气。您说是这个理吧,我的姑奶奶?”

“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是您的姑奶奶。别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再说,我可真生你的闷气了!”

“贱人贵忘!贱人贵忘!您消消气!您消消气!”

老王肚子里连半滴墨水都没有,可是有时说起话来,却让知识分子都望尘莫及。从人格上来讲,老王不是下等人。杨绛先生从骨子里尊重老王,尊重老王的诚实劳动,也尊重老王的心地善良。她坐老王的车,只是想帮助老王赶走他身上的孤独,顺便改善一下他的生活罢了。

一般的顾客,没有谁愿意坐老王的“黑车”的。北平解放以后,蹬三轮的好像都加入什么三轮车协会了。老王一根筋,只认自己的歪理邪说:“咱有两腿子的力气,在北平蹬车,咱怕过谁?”小王不服输,但等他拉车拉到老王这步荒芜的田地的时候,他还真服输了,而且服输得非常彻底。在无数个有太阳的日子背后,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墙头有月光的角落里,他不知扇了自己多少个耳光。其实,他是不敢真扇自己的耳光的。他非常后怕,那个与自己有关的“死”字。万一,哪天一不留神,吃奶的力气真冒出来了,一把掌还不把自己给打死?意思意思就行了,忏悔就好。

人家拉的是跑车,比宝马还快。老王蹬的是走车,比小牛还慢。一辆破车与他组合,这幅写生,从此就可以被丹青命名为“老牛拉破车”了。虽然它是一辆破车,但是仍然不失为老王的心肝宝贝。有人深沉地说:“那是老王的命根子!”也是人调侃地说:“那是老王的摇钱树!”摇钱树就摇钱树呗,反正和命根子并无本质的区别,只是今非昔比,树上多了一些枯枝,也多了一些败叶罢了。任凭老王怎么摇曳,从“摇钱树”上也摇曳不出几个小钱来。摇曳的结果,充其量是比往常多摇下来几滴血,比往常多摇下来几滴汗。

要是眼神好使,老王准会拉上第三位顾客。第一位顾客是杨绛先生,第二位顾客是钱钟书先生。第三位顾客至今是个未知数。老王一猜一个准,还是拜瞎眼所赐,没办法。巷子里的野小子们很顽固,不直呼老王为“老冰棍”的时候,就直呼老王为“独眼龙”。不瞎的那只眼,一旦到了夜晚,也就和瞎没有什么区别了,简直是双瞎。要说有区别,那是因为吃了杨绛先生的女儿送的大瓶鱼肝油,所以老王晚上竟然能够看得见东西了。否则,他还会错拿电线杆子当马路,被撞得鼻青脸肿,被撞得头破血流。老王回家前,难免又会被巷子里的那些野小子一阵嘲笑:“蚂蚁上树喽,蚂蚁上树蝼……”蚂蚁弱得一身瘦小,老王也弱得一身瘦小。

老王的善良,在杨绛先生那里是出了名的,连钱钟书先生也是直竖大拇指。老王给他们送的冰块比别人送的大,车费还想减半。杨绛先生当然不肯。“你呀,比我们还不容易,你越是不想占我们的便宜,我们就越是不想让你吃亏。”杨绛先生也好,钱钟书先生也罢,他们不但是这样想的,而且是这样做的。

钱先生病了,老王心急如焚地把他送到了医院,分文不愿意接收,好像是在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似的。杨先生必定是分文不少。人情是人情,报酬是报酬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正确的观念才是定盘星。

杨绛先生从劳动干校回来,生活打开了一页新的篇章。老王呢?却是每况愈下。老王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药,更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只是病情仍不见好转。直到那天,老王前去敲杨绛先生的家门,她才看清了其中的些许缘故。

“啊,是老王,你好些了吗?”杨绛先生吃惊了半天,才如此说道。估计老王把杨绛先生吓得半死。他面如死灰,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恐怖片中的僵尸似的,直挺挺地镶嵌在门框里。这不正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人吗?不,这更像是从棺材里面倒出来的干尸。这是一个男版的白骨精,其瘦无比。除了一把老骨头,就是一层枯黄的干皮。这种情形,比皮包骨头还要可怕。想必是死亡之神早就锁定了老王的灵魂,把老王的皮牢牢地捆绑在了骷髅之上。哪儿还有什么气息,可以参与到能够运动的生命之中呢?

老王直僵僵的双手伸了出去,动作迟钝得像是机器人。杨绛先生一看,老王一只手里拿着瓶子,另一只手里却拿着一个小包裹。瓶子里面装着的是香油,包裹里面放着的是鸡蛋。香油和鸡蛋,在那个年代堪称奢侈品。香油或许是一斤、半斤的香油,鸡蛋却不知是十个还是二十个鸡蛋。总之,情很深,意也重。

杨绛先生分明是被吓糊涂了,她根本不敢让老王坐下来喝杯茶。她真担心,万一老王坐下去,会散成一堆白骨。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想着,给老王拿钱。钱是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的,还是从抽屉里面拿出来的?杨绛先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老王说出了一句态度坚定的话:“我不是为了钱!”就算你不是为了钱,但至少钱是为了我们吧。

杨绛先生站在楼梯口,目送着老王从三楼下去。她真担心,一个脑袋瓜子会掉在地上,稀里哗啦地滚到一楼。不经意间,她用手摸了一下胸口,心脏依然跳动得厉害:“啊,吓死宝宝了!”即使是感情再深厚的人,面对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恐怕也会畏惧三分。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女人?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也无可厚非。

从此以后,老王这个名字,只能生活在杨绛先生的记忆里了。和老王同住在一个大院的老李,他告诉杨绛先生:“老王死了,早埋了!”

此言一出,一个人的心里开始莫名地愧怍起来。除了自责,就是不安。任凭谁来请安,她也难逃其咎。

生活似乎就是这般奇怪!人心好像就是如此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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