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糍粑
日前在抖音上刷到有同城叫卖糍粑的,视频中展示的粑形粑色让我馋虫蠕动,口水不止。试着联系后,一袋莹洁可爱,整齐划一的印子粑便送到了我的小院。不等回锅再热,便试着尝鲜,几个下来之后,柔实适度,香甜可口,嚼味十足的昔日滋味随着味蕾的重启与刺激不断重现,与之一起重现的还有那些曾经的山乡岁月与渐行渐远的记忆,口里喃喃道,嗯嗯,是原来的味儿,好吃。
乡人做粑,都是就地取材,因材归类。粘米粉多半是做印子粑,或掺揉些南瓜,野菜之类;糯米粉亦可转而为赤粉,是由糯米碾磨成浆后滤净晒干成块状,虽名赤粉,并非赤色,而是洁白如雪,灿若吴盐,至于为何名赤,是否是这一赤字,未及细考,乡人俗称谓也。赤粉常与红薯粉相混淆,很长时间都区别不出,及长才体悟出区别的方法是,捏在手上推搓,细腻而滑者为红薯粉,粗糙而滞者为赤粉,如果摆放在一起,就更好分別了,色白而纯者为赤粉,色白而微黄则是红薯粉。
赤粉做粑,先要取适量的水浸染十几分钟,让其彻底软化,水的份量要拿捏好,不可太多,亦不可太少,以浸透不糊为宜。搓糅成圆球状用清油煎炸至微黄,然后掺少许冰糖混煎,以外表金黄酥脆,内质细嫩松腴为佳,有时还撒以芝麻则更香酥,冰糖煎粑又以苏家垱横塘蛟塘等地为正宗,现在成了旅游景点农家乐的一道名菜,既可佐酒助兴,亦可充当主食,老少皆宜,妇孺皆喜。赤粉也可以做成团子用清水煮食,吃起来细嫩爽滑,非常可口。书法家陶博吾先生晚年尤好此口,家人怕老人咽食,特意做成细细的小丸子,老人边吃边嚅,这个好吃,这个好吃。
印子粑也叫模子粑,是乡人用实木雕刻成诸如花朵、金鱼、小猪等不同萌宠图案的凹槽模板,将糅制好的各色粘米或掺合的糯米米粉碾压而成。制作起来简单,但备料糅捏却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那时候,我们跟在母亲身后,既是吵闹要吃的吵刮鬼,也是帮厨备料的小帮手,母亲总是既爱又厌,既骂又疼,无奈地叹叹气摇摇头了。
毎有逢时过节,红白喜事,乡人总喜欢用做粑来体现与展示,或祖堂祭祀,或喜庆祝贺,或添充饥岁,或解馋荒寒。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吃饭都成问题,做粑则成了乡人生活中的奢华点缀,也是艰度岁月的不二法门,其间区别,大异其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庐鄱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总能生长出各类野生植物,供乡人在荒寒的岁月里充饥敌馑,也许当年的陶渊明就是依靠这些粗蔬野草挨过一个个青黄不接的冬春岁月吧,要是有酒相佐,吃起来就更加有滋有味,再添一碗野菜粑加萝卜清汤,欢娱自度,也很不错,“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一旦味蕾接受了某种山乡野味,形成最初的原始记忆,时间日久,也就与千百年来的乡音土语一样,糅杂成故土风情,故滋旧味,渐成不尽的乡愁。
粘米或糯米大多是经净水浸泡后重又凉干,用土制的石磨碾磨而成。南方的石磨不同于北方,一般较小,由两块圆形花岗石锻齿而成,上轮有一个进料石孔,上下齿道相互磨压,无论是带水的浆料还是不带水的粉料,随着上轮旋转碾磨,碾磨之物会自动从四周流入石槽,木盆或木桶端放在槽口下,守株待兔,顺其自然,这一操作过程既呆萌机械,又劳累辛苦,一场活儿下来,推磨的人往往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家的石磨较大,需要两个成人推磨才能得转。石磨安在孝成大伯家的横屋里,我的个子不够高,够不上推架。看着母亲满头大汗,站在边上的清嫂子有时过来搭把手,我则帮着给米添料,两圈一小勺,总要避过推杆,迅速而精准的添入磨口,如果一不小心碰上推杆,很容易洒的满地都是,我不敢看母亲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然还会碰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决不允许的事。
用米丘、椿芽、橛杪等各类青苗嫩叶,或是寻出些南瓜、芥菜、红薯或豆渣之类揉合在一起,制成各式各样的米粑,其香味总是別具一格,回味无穷。伴随着山乡土灶中的烟火味一道蒸煮,阵阵香气顿时飘散到房前屋后,村里村外。我们走在放学的村巷里,一经闻到飘荡过来的香气,便不加思索,撒腿就往家跑,原来已是七月半,俗称鬼节,家家户户做粑到祖堂上敬仰列祖列宗。
我们兄妹几个围在母亲的土灶边上下跳跃,关心着母亲每次揭锅以筷子试粑的动作,只要戳开粑心,内外同色,便可以食。母亲用手挡着,莫急,先要留开给祖上敬仰的粑,然后才是你们的。急得我们几个伸手抓又怕烫手,用筷子夹又怕烫嘴,嗷嗷直叫。前屋的姨妈家没有做粑,母亲捡出一碗,要我送去,回来再吃,我又急又气,嘀嘀咕咕,差点掉出眼泪来,端着个碗,悻悻然离开了。
谁家做了新屋要上樑,我总是能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上樑时抛粑长彩,是村人多年来传下的习俗,意在祈求家和事兴,风调雨顺,所以村人特别看重这一传统,就是经济再难,也要用力支撑一下,做上一些米粑来,以图个好彩头。房主人早早将一棵并不十分规整的横木樑用红纸包着,红线缠着,在众人的簇拥下抬至厅堂中央,两端用绳索束紧,一高一低,缓缓抬升,只有架稳横樑,木工泥工师傅便齐声一喊,抛粑上樑,百业兴旺,发子养孙,万事隆昌。点有红记的白色印子粑从天而降,如雨洒甘霖,雪飘飞花,下面呼声震天,此起彼伏,人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篮子,簸箕,斗笠,雨伞,挤挤撞撞,呼喊声,欢笑声,啼哭声,瞬间混成一片,乱作一团,抢到手上的多半零碎不整,捡到手上的和泥带土,污秽不堪。一到晚上,父亲拿出一包用手巾包裹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当然是印子粑和几个糖子,这是东家给师傅们的特别“礼物”,都成了我们几个理所当然坐享其成的“猎物”。
这些糍粑一般都是些杂粮所制,单独吃食而无味,干硬后更是咬不动,尤其掺些別的杂物,更是有些难咬,一不小心,甚至崩坏了牙也未可知。我特别怀念和母亲一起糍粑煮粥的旧时岁月,既可垫巴垫巴饥馑的日子,亦可增加增加枯肠的润滑。艰难的岁月就是依靠这些毫不起眼的零碎来支撑,让乡人的生存得以继续维持,让青黄之间的空档能够勉强连接。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乡人做粑也变得复杂而多样,白鹿人喜欢做些包心粑,用腊肉酱干芹菜之类作馅,大而柔软,吃起来香醇可口,回味隽永,几个粑下肚,晚饭就不用再吃了。
如今,这些经过沉淀后的色彩与回味却成了另一种乡愁,人们早已不做那些杂粮粗食,偶尔记起不过是想想而已,绝少端上装饰精美的餐厅华桌,人们在吃着各式的牛奶面包之类的精细早点时,我却刷着叫卖乡愁的抖音,迫我回忆,追我回去,我越来越不习惯住着高楼不识四季,闭着窗户不闻风雨的所谓现代文明生活,更多的时候,愿意回到从前那脚踏青泥,风飘雨洒的山乡田野,听鹧鸪啼暮,看四季花回,将一些生活的零碎碾磨成粉,和着些粗蔬粝果,杂花异草一起捣碎揉合蒸煮,邀儿时伙计,生命知己,持村醪一盏,糍粑几碗,于山村小院,伴夕阳萧鼓,明月松风一道,慢慢咀嚼咽下。
2022.6.19 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