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难以开启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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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起居室的玻璃茶几上,一封用黄色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信件,正静静地躺在上面。信封上有明显的折痕,皱巴巴的,看起来像迟暮老人脸上的皱褶子,里里外外都布满了沧桑。
李洋如临大敌一般危襟正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盯着这封信看已经有大半个小时了。他不时地伸出双手,在信封的中央位置,用力地往左右两边平刮一下,企图将那些折痕抚平。
只是,每次当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准备撕开信封的时候,手却猛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发抖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颤巍巍地把信放下了。
信是被邮差从大门中间的投信口里丢进来的,李洋中午回到家的时候,一打开门,它就出现在脚底下了。那个时候,信封还是平整的、光滑的。只是,当时他一看到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以及上面印着的内政部几个大大的英文缩写时,心里就没来由地慌了。
这封信,似曾相识啊。
一年前,那个寿司师傅就是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回日本了。半年前,湘菜大厨也因为这封信,又是不出两个月同样被遣送回国。最近的一次,就发生在一个月前而己,那个打杂的小陈,也因为工签无法续签而被迫离开了。
这回,是轮到我了吗?李洋越想越慌,手抖得更厉害了。这哪里是信啊,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吧。资本主义社会,真的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他有些愤愤不平,却又忐忑不安地拿起那封信,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信封正面印着他的姓名和地址,右上角是内政部缩写的几个大写字母。信封的背面有回邮地址,小小的一行,需要瞪大眼睛才能看得清楚。
毫无疑问地,这封信确实是跟之前那几个人收到的一模一样。
李洋拿着信,惴惴不安地进了起居室,思考再三,打算撕开它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嘭”的一声,他吓得一把卷起了那封信,胡乱地塞入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当他凝神一听,才发现原来是隔壁家的关门声,他不由得呼了一口气。随后又懊恼地拍了拍头,因为他终于想起来,今天学校里有义卖活动。妻子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女儿去参加了,说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他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幸亏啊,不然信落到妻子手里的话,肯定会引起一场家庭风波。
他拍拍心口,在沙发上坐下,将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放到茶几上。信已经被卷成一团了,凌乱的边边角角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看着信,陷入了沉思。要撕开吗?万一是坏消息怎么办?最令人头疼的是,该如何向妻子交代?
还是忽略它吧,说不定就只是一封类似于宣传类的信件而已。信里的内容,无外乎说的就是一些居住在这里的外国人,要记得缴税,要尊守法规,有困难要找谁等等。这样的信件,他之前又不是没收过,不看也罢。对,一定是这样的。
李洋不知道为何,心里头总是固执地抱着一丝侥幸,他总觉得自己的情况应该不会去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只是,老板早就说了,这两年来餐厅的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破产是迟早的事,他是绝对没有能力去当工签的担保人了。餐厅里所有的员工,最终都会无一幸免。
除非自己能找到另一个有工签担保的公司或者老板,否则都得离开。那,自己还在奢求什么呢?他除了会下厨,连这里的语言都说得不是那么流畅,他还能干什么?
再去找另一家中餐厅吗?只是,连目前任职的这家融合了中日韩、东南亚特色美食的大型餐饮集团,都经营不下去了,还有什么餐厅肯出资担保去聘请外国人?李洋一想到这些,头就像被针锥一样疼。但他实在是不甘心,又或者说,他是怕妻子不甘心。
2、
他还记得三年前,妻子毅然辞去了国内的高薪工作,以工签家属的身份,带着两个女儿,跟着他漂洋过海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她不介意一切从零开始,其实为的就是要让孩子们将来有个轻松的学习环境。
如今,三年的时间即将过去了,孩子们也陆续上了小学。他们已人到中年,除了还没车没房之外,日子过得简简单单,生活舒心自在,而且孩子学习没压力,一切都似乎在朝着他们理想的生活而迈进。
前段时间,妻子还兴奋地计划着,等他的工签成功续签了,就将这两年存下来的积蓄去买一辆二手车。这样,一家人出入也更方便了。然后,再熬多两年,只要住满了五年就可以申请长期居住证,到那时他们一家人就真正地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只是,李洋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的工签面临着续签的时候,老板却不干了。上天就像跟他开了个玩笑,明明本来已经站在了开满鲜花的路口,如今只是差一步而已,却突然被逼进了毫无退路的墙角。
他怎么忍心把真相告诉妻子呢?真的是进退两难啊。
李洋一整个下午都处于这种混乱的状态之下,他忘了吃忘了喝,就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当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妻子和女儿也已经回来了。
“咦,李洋,这个时间怎么在家?没上班?”妻子看到躺在沙发上的李洋,吃惊地问。
李洋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妻子,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上了,老板说最近太忙,怕我辛苦,所以给我放半天假。”
其实,餐厅已进入了清算的阶段,连老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几天没露脸了,哪里还有班上啊。李洋虽然每天依旧早出晚归,除了要在妻女面前演好这出戏之外,其实他内心里还是有个期盼,或许见到了老板,他会给自己指一条明路呢。
李洋抬起手在太阳穴那里按了按,天知道他装得有多辛苦啊。
“唉呀,早知道你在家,我就把披萨打包回来给你吃了。这两小只说要吃披萨,我点了个大的,结果她们每人只吃了一小块,剩下的全都要我啃掉,你看我的肚子,快要撑死啦。”妻子摸着肚子,带着嗔怪的语气说道,眼里却是满满的宠溺。
“哈哈爸爸,妈妈说肚子都吃得撑大了,好像装了个宝宝。”两个女儿围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抱着李洋的胳膊,兴奋地说个不停。
“对,装了不止一个呢,看,圆滚滚的。”妻子故意用手托着肚子,一脸笑意地看着父女三人。小女儿嬉笑着扑到妈妈的身上,伸出手,作出要摸她肚子的动作。
屋子里瞬间被欢笑声笑语给填满了,李洋却笑不岀来。他勉强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妻子的肚子。如果,那里面真的装了个小宝宝,情况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
大概是一年前,那个寿司师傅刚走没多久,老板曾经开玩笑地说:“李洋,不如跟妻子再生一个吧,在这里出生的孩子都会自动获得居留权。到时候你们一家就可以沾孩子的光,一起留在这里,不用为签证的事而发愁了。”
那时候,李洋对此并不在意,毕竟签证还没到期。人都是这样的,事情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就往往会抱着侥幸的心态。再者,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再来一个,开销大了,生活质量肯定会下降。这岂不是自寻苦恼吗?
如今想起,他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竟有些悔不当初了。如果现在让妻子怀上一个,还来不来得及呢?李洋被自己心底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同时又隐隐地生出了一丝希望来。
晚上,他光着身子钻进了妻子的被窝里,用力地抱住了她,却冷不丁地被妻子一把推开了。
“别吵我,今天忙了一天,累死了。”妻子声音疲惫地说着,还不忘用力地踢了他一脚,没一会儿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洋的满腔热情像被一盘冰水当头浇了下来,瞬间就没了影,但他的理智也在这一刻归位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签证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过期了,就算现在妻子能怀上孩子,其实也根本来不及了。
他泄气地抚摸着被妻子踢到的地方,虽然有些不甘,但看着妻子那张熟睡的脸,他的心里又顿时充满了愧疚感,就连身体里仅存的那点火星子,也被窗外的黑暗给吞没了。
3、
第二天,李洋顶着一双黑眼圈回到了工作的餐厅。老板又不在,连负责茶水的小江也没来。偌大的餐厅里,只有负责开门的老刘正倚在吧台的位置悠闲地抽着烟。
“李洋,你还回来?现在已经没客人了,我就回来打扫一下而已。小江今天都不来了,听说去找活路啦。你拖家带口的,不早点做准备,还回来这里干嘛呢?”看到李洋,老刘明显吃了一惊。
“我来找老板的。对了,小江收到那封信没?”李洋听到小江的近况,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正捏着那封信,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慌了。
“听说早就收到了。”老刘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轻轻吐了一口烟雾出来,又补充了一句,“小江比你还来得早,应该是这几天就会过期了。你收到信没?信里怎么说?”老刘说着,又从吧台里掏出一个烟盒和一只打火机,递给李洋,“来一根?”
李洋捏着信的手紧了紧,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接话,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接过了烟盒。他抽出一根放在两唇之间咬着,然后点着了,猛吸一口,却瞬间被呛得猛咳起来。咳着咳着,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兴许是太久没抽烟了吧,这烟味不仅呛,还很苦涩,泪水竟越流越多。幸好老刘这会儿进了厨房,反正没人看到,他索性也不擦了,任由泪水静静地淌。
在餐厅里待到下午,依旧等不到老板的人影,老刘趴在餐桌上打盹,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鼾声。李洋看着老刘,突然有些羡慕他这种随时随地能入睡的放松状态。
他今年有七十了吧,早就到了退休年龄,据了解他在这里上班,纯粹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听说,他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举家移民过来的,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否也有过类似的遭遇,才能换来今天的安稳?
李洋乱糟糟地想着,一阵浓浓的失落感随之而来。他多想一觉睡醒以后,就变成另一个老刘。就像放映机一样,只要按下那个快进的按扭,就可以倏的一下把那段不好的时光给跳过去了。那样该多好啊。
可是,人生并没有快进按扭,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有些事是该主动出击才有转机的。李洋下定决心之后,便毅然掏出了手机。然而,在他找到老板电话的那栏,准备按下那串号码的时候,他又很不争气地犹豫了。
他总觉得老板平时对自己已经够好了,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去打扰人家。他只好悻悻地收起了手机,屏幕却在这一刻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
李洋怕会吵醒老刘,于是看都没看清楚是谁打来的电话,他就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洋,你们没什么事吧?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原来是父亲打来的。
李洋有一刹那的恍惚。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又很亲近,一字一句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的心口,很疼、很愧疚、很难过。他有多久没打过电话回去了?这段时间因为自己的事而弄得焦头烂额,他把每周一次的越洋电话都给忘了。
他听着父亲的问候,心头一阵哽咽,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父亲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李洋却只记住了一句:儿子,外面过得太难的话,就回来吧。挂掉电话之后,李洋早已泣不成声了。
其实,他又何尝没想过要回去呢。只是,妻子会同意吗?
4、
晚上回到家,李洋思来想去,终于鼓足了勇气想试探一下妻子的想法。然而,他还没开口,妻子就迎头问道:“李洋,你那签证续了没?应该快到期了,记得问问你老板。”
李洋一听,顿时紧张不已,心“砰砰砰”地狂跳了起来,之前组织好的语言,还有父亲的叮嘱,全都在这一刻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手又再度触碰到口袋里的那封信,隔着布料他都能感受到那封信有多滚烫,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啊。
他真想堵气地一把将信甩出去,将一切真相都揭开来,好让妻子知道目前的状况有多糟糕。虽然可能会面临着争吵,甚至是家变,也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死死硬撑着吧。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做不到那么决绝。冷静过后,他又觉得凡事应该还会有转机的,毕竟连老板的面还没见着呢。明天再去碰碰运气吧,再不然就直接打电话给老板。哦对了,还有那个小江呢,老刘不是说他去找活路了吗?让他搭个线应该不成问题吧。都到这种地步了,任何方法都得去尝试一下才行。对,就这么办吧。
李洋在心里跟自己对话了一番之后,突然觉得人生似乎又充满了希望。他最终还是没有跟妻子说出实情,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暂时搪塞过去而已。
第二天,他又如常地来到了餐厅里。老板依旧不见踪影,老刘却给他带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原来那个小江,他的签证上个月就过期了。他不仅不离开,前两天还进了一家外卖店里当黑工,好巧不巧的,被移民局的人抓了个正着。如今,人已被送到了机场。
李洋听得胆战心惊,手心里全是汗。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被送往机场的人就是他了。不,是他们一家四口。
惊慌过后,他决定直接打电话给老板。眼下除了他,应该没人可以帮忙了。什么尊严,什么面子,统统都见鬼去吧。
只是,电话响了很久,一直到自动断线,都没人接听。李洋绝望极了,看来那封信是时候要打开了。然而,当他的手伸进口袋里的时候,那里却空空如也,连一根多余的线头都没有。
糟糕,信呢?信去了哪里?丢了吗?李洋心慌不已,那封信他一直随身携带着,怎么会丢了呢?难道是昨晚洗澡的时候忘了放回口袋里了?想到这里,李洋拔起腿疯一般地往家的方向跑。
当他进了门,气都还没喘过来,眼前的一幕又差点让他背过气去。他要找的那封信,此刻就在妻子的手里。信已经被拆开了,妻子正捧着它,在仔细地看着。
李洋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要跳出来了,呼吸顿时变得有些困难。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妻子,企图能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一丝丝的暗示。但妻子的表情很平静,仿佛那信里的内容对她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一样。
这时,妻子已发现了他,她将信就那样轻松自然地递过来,“呐,续签都办好了,昨晚还骗我说没岀来呢。我看你呀,就是大头虾,这信收到很久了吧,也不拆开来看,一天到晚都糊里糊涂的。”
李洋一时有些恍惚,他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续签办好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直到,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那封信;直到,他看清楚了上面的字,他依然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颤抖着手接通,电话那头传来老板熟悉的嗓音,“李洋,刚刚是你找我?我这几天有点事情忙,忘了告诉你了,我托一个朋友给你担保了。你以后去他那里干吧,他答应了我,工资只会多不会少。续签的信件应该这两天就会到了……”
“已经收到了,谢谢……”李洋一阵哽咽,心里有太多感激的话,却无从开口。他握着信的手又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了。
挂了电话之后,李洋百感交集,整个人软软地瘫坐在沙发上。心头大石终于放下了,但他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
父亲的话又再次掠过耳畔,李洋突然有些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