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回：从“送宫花”说起（下）

87版《红楼梦》剧照

贾府四艳及其丫鬟

周瑞家的出了梨香院，行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寻迎探惜三姐妹。贾母溺爱孙子宝玉，却也是出了名的喜爱孙女儿，大小姐元春便是在贾母身边教养长大，迎探惜三人也同样养在身边，时不时还会接侄孙女史湘云来身边住几天。只是接了外孙女黛玉来，贾母对黛玉十分宠爱，程度超过孙女儿们，直与宝玉相提并论。因此一时间老太太觉得孙女儿们太多了，就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居住，令寡嫂李纨陪伴照顾。

《红楼梦》写世家，总是未出小姐先见丫鬟。周瑞家的见了迎探二人的贴身大丫鬟司棋和侍书在一处，便知她二人在一处，果然看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此处写到她们的丫鬟，一名“司棋”、一名“侍书”，又有惜春的丫鬟名“入画”，元妃省亲时补明元春的丫鬟名“抱琴”。

批注有云：“贾家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又云：“曰司棋，曰侍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

《红楼梦》凡取名命字，皆有因而来、有意为之，绝非随意。命运两济之“娇杏”谐音“侥幸”，“贾雨村言”即“假语村言”，本回中管庙里月例银子的是“愚性”之“余信”，智能儿的师傅去见“愚”之“于”老爷等等。些许幼稚，却又有趣之极。

这里贾府四艳的丫鬟命字含琴棋书画，却又用虚字冠在前面，新雅脱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暗示各人所擅长之领域。迎春擅棋，她最喜与人围棋；探春擅书，后来她在秋爽斋居住，其陈设即有大離桌案，书法作品挂件等等；惜春擅画，贾母见刘姥姥爱慕大观园，即让惜春将这园子画下来。据此，贾府大小姐元春所擅当是琴，琴之情操、高雅，可以从元妃省亲窥见一二。

且说周瑞家的送上花，迎春探春二人“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这也是大家闺秀常礼，周瑞家的答应了，因又问四姑娘，惜春年纪小，未和姐姐们在一处，却在外面玩。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这是惜春第一次正面面对读者，却是和小尼姑在一处，正应脂批“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之语。恰巧惜春开口讲话：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脂砚斋又批道：“触景生情，透漏身分。”大观园失落之后，众钗流散，惜春的归宿正是青灯古佛！

迎探惜三春已在黛玉入贾府时，略略在黛玉眼中看过一遍，此刻却又借周瑞家的送宫花，写一遍三人家常之态，行文间已然有了“细腻琐碎”的意味，不似其他文章一应人物事件均大而化之，翻过一遍知其大概也就无甚趣味可言了，倒是沈复《浮生六记》将平凡岁月、夫妻小语写得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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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颦儿之天性从骨中一写

周瑞家的从王夫人那边顺路又来至凤姐儿院子，听见贾琏在凤姐儿房中，这一节在“贾琏戏熙凤”中已经讲明。凤姐儿收了薛姨妈送的四枝花，当场即差人送两枝到宁府里给贾蓉的媳妇秦可卿，然后又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周瑞家的方过贾母这边来寻黛玉。

但是周瑞家的“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当真是一笔不肯落空，周瑞家的的女儿，其实也是读者的熟人----冷子兴之妻。她这会儿来找她母亲，为的正是冷子兴的事，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教他女人来讨情分，这情分自然是周瑞家的去向主子讨，人情社会便是这样，又一次强调周瑞家的在贾府是个“有脸面的”，照应前文刘姥姥寻人寻对了。

果然周瑞家的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让她女儿先回去，只晚间求求凤姐儿，以凤姐儿在王、贾两家的人脉权势，没有解决不了的。

然后终于到了黛玉房中，读者许久不见黛玉，这一见必然又是新鲜文字。“谁知黛玉此时，不在自己房里，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脂砚斋批注道：“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

这妙处至少有三，一则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寻不着”比“一寻便着”更有可看；二则“解九连环”，九连环解得开，缘分却解不开，回环连结处是一生心思所系；三则“二玉分房”，黛玉来时是和宝玉“一床睡觉”的，但是这“一床睡觉”的“床”却不是今时今日的床，而是一张大床，中间用板壁隔开，一在内一在外，所以黛玉来的第一晚，袭人安置了宝玉，要走至黛玉这边来和黛玉讲话。若不是脂砚斋提醒，读者想必是不会注意到二玉分房这一细节的。

周瑞家的来至宝玉房里，道姨太太送花来与林姑娘戴，黛玉尚未讲话，宝玉先问是什么花儿，伸手就接来看，宝玉在女孩儿装饰上一向用心。此刻借宝玉的眼睛，写出“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

终于写到黛玉：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黛玉性情孤高自许，这也是美人和才女必有之理，且不管花儿怎样，若是单自己有别人没有，那便领情了，若是别人都有，那自己宁愿不要也罢。

周瑞家的答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正犯着黛玉不喜之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其实哪里有什么挑不挑的呢？一匣子的花儿，也未必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分别，只是黛玉不如此说话便不是黛玉。

有人说黛玉尖酸刻薄，处在她那样的位置和境地----世家林府唯一的千金、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己又外貌气质均出众，亦且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如今母亲去世，外祖母接了来，得外祖母万般疼爱，又和宝玉熟惯，宝玉是个最会做小伏低的，黛玉原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初来时的谨小慎微是她自持身份，此刻的嘴下不留情是她性格。

与黛玉的小性儿相比，宝钗的成熟稳重、处处和善，反倒像个假人似的。宝钗对周瑞家的很客气，对其他人也一样，处事不偏不倚，反而没有人跟她特别亲近，这种性格也是“历着炎凉，知着甘苦”后才形成，不过是各人选择罢了，与“虚伪”无关，人生在世，多少身不由己，有几人能任性率意？

黛玉此时的不着意人情世故，有她的依恃和资本，旁人怨不得也无可怨。便是王熙凤，也得小心周旋上下，何况周瑞家的，她原本也未指望人人对她敬重。黛玉即便不给她好脸色，她也未必有怨言。倒是宝玉，未将黛玉的任性放在心上，用闲话问周瑞家的，又使人去问宝钗好，说的是“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人来问姨娘和姐姐安”，愈发显得他和林姑娘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