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忘记从什么时候起,清明和春节对我的意义变得重大起来。我把它们认定为一年最重要的两个节日,清明拜祭已逝的至亲,春节陪伴尚在的至亲。
我和木木六岁开始跟着黎爸回马踏扫墓。清明前一两天,家里总是处在争论不休的气氛当中。黎爸的爱面子和黎太太的节俭在购置拜祭物品上免不了起冲突;我和木木为着谁跟着回去费尽心思找借口,我们都不太愿意回去。直到有一年,我站在墓地旁边歇息,突然发现叔叔伯伯们每户长辈后面都有一群年轻人帮忙干活,有几岁的小朋友有十几岁的少年有二十几岁的成人,一家一条队伍,浩浩荡荡。而黎爸,只有我和6岁的小灿,我心里五味陈杂。自此,我和木木约定我们两人至少得有一人跟着黎爸回马踏扫墓。
扫完所有的墓地需要一天半。清明节当天上午,大家一起步行到离村子较近的山岭,用一个上午把相邻的几个山岭的墓地扫完。下午开车到路途远点的两处墓地,扫完后,各回各家。还有一些路途很远的墓地,得耗上半天,有些人与我们家一样,早早就搬迁出去了,第二天又赶回来耗时耗力。有些人住在马踏的也不想再奔波一趟。于是,各家凑点钱给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丁,让他们代替大家去拜祭。
我爷爷的墓地在靠近村子的山岭。山岭和村子之间隔着许多田地,春风在开阔的土地上自由吹拂。黎爸挑着拜祭的东西,我拎一些,小灿拿一点,从村子出发,走过一段又一段的田埂。小时候,见到田地上种着许多辣椒,有青椒有红椒,我经常忍不住叫出来,哇!有辣椒阿!心里痒痒地想跳下去摘一些。也见到花生,花生的叶子小小的,伏在土地上。也见到水稻,嫩青色的细细的水稻苗,田地里灌着水。但慢慢地,越来越多荒芜的田地,放眼望去,成堆的土块干涸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堆积在地里。
有时候,我们回来晚了,大部队已经出发去拜祭老祖先。黎爸带着我和小灿去爷爷墓地的山岭脚下等大家从另一个山岭过来。这个山岭有四个墓地,山脚处有一个,山腰有两个,一个是我爷爷的,近山顶处有一个。山岭不高,可要爬上来不容易。清明前的细雨使得山脚下一片沼泽,我有回一不小心踩下去,鞋子混着湿泥提出来,所以先得像避开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跳过沼泽,冲过第一关。这会,抬头一看,前方无路,满山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树木的枝桠交错生长,密密麻麻。长辈们拿出镰刀、弯刀、锄头,艰苦作战般开辟出一条路来。
拜祭分亲疏。上几代人的墓地,大家只尽本分即可。到了自己家的亲人,那就格外郑重。比如黎爸几乎每年专门带几大瓶除草剂,把爷爷的墓地清理得干干净净;带回来的拜祭物品大部分烧给了爷爷;最大的鞭炮也是给爷爷的。有一年,黎爸没带除草剂,荒草丛生,单靠人力很难在短时间内清除完毕,黎爸选择了用火烧。我阻拦他,他不听,荒草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浓浓的烟雾飘向上空,火越烧越旺,火势像要失控似的向两边蔓延。我惊慌,喊黎爸,爸,火太大了!烧过来了!快停下来!黎爸边往我这边退边回应,灭不了火阿!热量扑面袭来,眼见来势汹汹的火焰就在跟前,叔叔伯伯们急忙往山下撤退。就在这一刻,就在我们以为大火即将吞没我们的这一刻,它瞬间熄灭了,就在我和黎爸的眼前,不可思议地快速熄灭了!
我对我的爷爷毫无印象,他的模样,他的为人,他去世时我多少岁,我全都不知道。爷爷应该不是矮小的男人,黎爸和叔叔,身高都将近175,体重过150斤,体格较壮。黎太太说爷爷常穿黑色的衣服,养了好多好多鸭子,时常挑着鸭蛋去镇上卖;说有段时间爷爷在家附近工地干活,伤到手,都没告诉家人;说爷爷人很好,很勤劳,可惜命短。我没问过黎爸关于爷爷的事,黎爸也没主动说过爷爷的事。但黎爸会提到鸭子,说养了好多好多鸭子,他放学回来要去放鸭子。黎爸提起鸭子,就会顺带吐槽我奶奶,说下雨天,要去河里赶鸭子回来,奶奶竟然坐在家里一动不动,他一人在雨中赶不过来,鸭子被别人抓走了好几只;说爷爷在世时从来没有吃过奶奶做的一顿好饭菜,奶奶做饭极不用心,随随便便;说有次爷爷买了猪肚,他欣喜若狂,估计一年才有一回,结果奶奶做的猪肚一没洗干净二没煮熟三没味道;说奶奶总是骂爷爷,爷爷净是受罪。
我去爷爷墓地很多回,仍然没有记清楚他的墓地在哪里。所有的山岭被荒草和树木覆盖,无法辨识。从村子到山岭,田埂弯弯曲曲,绕来绕去,难以辨认。我们站在山脚下等叔叔伯伯们时,我问过黎爸,你怎么知道爷爷的墓地在哪里呢。黎爸说,爷爷的墓地就在那里阿,山岭的那里阿,有棵树的那个地方。我仔细看,满山岭都有树阿。黎爸说,爷爷的那棵树比较特别。他用手指了一下,我还没看清楚是哪里,叔叔伯伯就过来了,对话停止。
我的梦里偶尔会出现一个穿黑衣的老人,有时也会梦见黎爸说的鸭子。只梦见黑衣老人的背影,他从没转回过身。今年的清明,我和木木都没有回去。因为黎太太会回去,替代了我和木木的位置,每到一个墓地,打开装着米饭、猪肉、鱼、面包的篮子,拿出香和蜡烛,点燃再插好,倒酒,烧纸钱。不过像黎太太这种非常善于找活干又不偷懒的人,估计是奔赴到一线和叔叔伯伯们一起奋战开路,黎爸在后面歇着。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我至今未经历过至亲离世的悲痛。爷爷过世,我太年幼,什么都感受不到;太过世,我在岭门镇好好地呆着,也没感受到什么。但每年清明,都会想起爷爷,想起鸭子,想起马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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