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又做了噩梦，只是与以往的不同。我梦到，自己在狂风呼啸的空岛上，不知何去何从。只看得到模糊的光亮，却分不清是来自哪一个方向。它很温和，给我一种熟悉的温馨和温暖。
在这样的指引下，我跌跌撞撞、毫无目的地前进，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整个心窝都是暖的。
我想，是时候了。
1.
我选在一个阴天出发，没有同伴。这样就可以理解为，朋友们是因为怕冷，才没有来送我。
春末，哪里会冷呢。我不由嘲笑起自己。
它们不屑地说：“太无暇的东西放在心里，当做信仰就够了，傻瓜才会真的去追求。”
我别过了头，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忽然狂风大作，小河两岸的树疯狂地摇晃着，沙粒夹杂在巨风中，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打在我身上，将我击出了几米远。也在河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我回头冲还在晃动的树和不断飞扬的尘土挥挥手，满载笑容。
“再见！”
无论如何，阴天快乐。
我摆了摆尾巴快乐而满足地踏上征途。
一个人的旅途，孤独但不寂寞。有梦想撑腰，好像做什么都格外有底气和勇气。这让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尾巴摆得格外欢快，把我会发光的梦想摆向四面八方，昭告世界。
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山清水秀、绿树环绕的小河，第一次为了一个执念，独自踏上征途，这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吧？我不由得兴奋起来，脑海里一片空旷。这种空旷，不是空白，是辽阔。
太阳已经西沉，天边被染成绚丽，我被这种景象所吸引，久久舍不得眨眼。
敢于告别才能享受到生活别样的美丽。
想到这，我不由乐了。
2.
黑夜与寒冷在不知不觉中袭来，树叶沙沙作响，孤独悄无声息包围了我。
朋友们在做什么呢？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和笑容，以及临别的冷漠。我叹了一口气，吐出一串泡泡，泡泡里装满了熟悉的曾经。然后浮出水面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枕着莫名其妙的伤感睡着了。
忘了是第几次做噩梦，那些阴影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中，感到好像我又和小伙伴一起在河底的卵石上蹭来蹭去，蹭掉一身的污泥，也蹭掉一身的疲惫。身上痒痒的感觉勾起我对往日的怀念。
睁开眼睛才发现，痒痒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一群小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不时有一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鱼跑来撞一撞我。它的力气很小，痒得我咯咯直笑。
“老大！它醒了！”
……老大？我这是进了贼窝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最大的那头鱼悠哉悠哉地朝我游来，带着王者的荣耀。我吓得哆嗦，嘴上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老大好！”
干脆利落。
周围的鱼儿们也笑得干脆利落。雷鸣般的笑声让我不知所措。难道叫错了？在笑声中，我的害怕渐渐消散。
“我我我……不理你们了……”
一紧张我就词穷，除了一句不理你，也憋不出别的话了。
“我们没见过你。”
我还气鼓鼓地靠在一块石头边，赌气不去看它们。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回答了：“我叫千奈。我要去大海里。”最后一句并没有人问起，但我说得异常坚定，更像是说给我自己。
空气瞬间变得沉寂。
“那你怎么没有和朋友一起呢？”许久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低下头，不再说话。多年前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眼前。
我记得那时的我，很久没有笑过。只独自缩在妈妈让我藏身的石头后，看着其他小鱼在妈妈怀抱里撒娇，讲述今天又玩了什么新的游戏、去了什么新的地方。让妈妈用抚摸为它们拂去一身的疲惫，然后低声说着温馨的话，伴它们入梦。安逸又满足，无忧无虑。
那时的我也好想讲一讲我的心事啊。
“而我没有妈妈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出现，就开始在我脑中汹涌。那天的场景再次浮现，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仍让我心有余悸。
一想到这件事，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老大不再问我，而是来到我身边以示支持和理解。
但有些东西都已经清楚地写在了眼睛里。
天色已经大亮，形形色色的鸟扯着嗓子互相串门，热闹得很。我们当中却没有谁开口说一句话。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你走错方向了，千奈,”老大终于开口：“跟我们走吧，我们送你一程。”
我双眼一定发亮了，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心扑通扑通跳得比平时更厉害，折射出我难以言喻和描述的激动。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说，就当是默认了。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比我独自离开时的场面让人欣慰得多。
随着前行，水越来越清澈甘甜，蝌蚪小虾一路伴我们左右，河底的鹅卵石奇形怪状，在水花咕嘟咕嘟的声音里翻滚游动。
沿岸到处是青青的野草，林地中看不到人类来过的痕迹——完整的树木足以证明。草地里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飘散着淡淡的又有些妖艳的芬芳。
靠近梦想的激动与沿路的风景让我格外心旷神怡。
已经是初夏了。六月的天变幻莫测，一场大雨匆匆赶来，豆大的雨点强烈而有力地拍打河面，我们大笑大叫着在水中游动，自在快乐。
空山新雨后，河道四周的树叶无比繁茂，被刷洗了一遍之后格外绿油油。茂密的枝叶挡住了本该大片大片射进来的阳光，只有些许的天空展露在树隙之间。
远处的水叮叮咚咚，鸟叽叽喳喳叫得很是欢快，在微冷的空气中一阵一阵地伴着凉爽宜人的风钻入我们耳中。
如果当初朋友们和我一起出发，现在会怎么样？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3.
“好大一群鱼！”
妈呀，完蛋了。我心说不好，夹着尾巴就想逃。那人的下半句一定是“又能大赚一笔”。
念头刚一闪过，铺天盖地就撒下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编织细密的渔网，咻咻的声音吞噬着我残余的理智，我感受到一种死亡将至的恐惧。浑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大概汗毛竖起也不过如此吧？
“快到网里来！”
“你才到网里去！”我想。
我顾不得尖叫，猛地往水下一沉，心想拼了。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妈妈温柔慈爱的笑容。
整个身体轻飘飘地开始上浮。
不是吧，这就要成野鬼游魂了？我眨巴着眼睛急忙环视四周，想看一看天堂的样子，想看看它是不是在这里，好当面对它说一句感谢。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一边睁大双眼费力寻找着，一边就听到“哗”的一声。我整个身体就脱离水而飞了起来，眩晕中还能看到清澈的天空，绿油油的树叶，成群结队的大雁。
还是被抓住了。
和当初的场景，如出一辙。
跟我一起躲下水的那几条鱼看见我被抓捕归案，都摆着尾巴摇来摇去却对我的求救不予理会。
“走吧走吧，反正它也迟早要和我们告别。”老大吆喝着同伴们，陆陆续续散了。
“不是说好给我带路吗？”
“我只是不想看你犯傻。”
一边说一边还不忘逃跑。
难怪当时一片寂静，原来是欣喜蒙蔽了我的双眼，没有看出沉默的意味。
我双眼忽的就黯淡下来，它最后保护我的动作在脑中一闪而过，我又开始奋力支撑起自己，在密集的网格里拼命反抗。
我还不能死。它的愿望，我还没有完成。
这唯一的一个信念支撑着我，在绝望和无奈中挣扎。脑海里只有每天都会梦到的那一幕。
它离开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但郑重有力：“一定替我去看看大海，千奈……”
它眉宇之间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与向往，它的眼里闪烁着心怀梦想与追求的人所特有的动人的光。
我记得那天如血的残阳，那些人悠哉悠哉离开的背影、自在的口哨声，和躲在石头后像个懦夫的自己。
“本该是我……”
默默地重复着这一句惨淡无力的话，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命运面前，我们是那么的卑微渺小，竟只有被掌控和玩弄的资格。
4.
我的挣扎，换来了木棍一下一下毫不留情的殴打，不断袭来的疼痛的感觉让我逐渐麻木与无力。
“蹦什么蹦！迟早要上桌！”
伴着恶狠狠的话的，是更加恶狠狠的殴打。
气息渐渐微弱，眼前也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撞击将我唤醒。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惊叫着，意识忽然清醒。
苏醒前，脑中仍旧是持续了多年的那一阵黑暗与混乱：妈妈最后留给我的那抹微笑，写满了庆幸与欣慰——庆幸用它自己，保全了我。可那抹笑容，在我眼里、记忆里，都美得太过刺眼。
“那天，如果我不那么贪玩，如果我动作快一点，它就不会为了保护我而迅速、主动地扑向那一双沾满血腥和罪恶的可怕的手了，如果……”
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心头沉沉的，快要喘不上气。在卡车的撞击中，我似乎已经对疼痛麻木，除了难过与遗憾，再也没有其他感觉。
快要死了吧？
对不起，千奈没能成为你的骄傲，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同网的老鱼似乎已经认命，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告诉我：“别挣扎了，只会挨打。认识一下吧，下次见面……有缘的话还能同桌。”
我浑身没了力气，疼痛不断袭来，折磨着我。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我不哭，哭了就输了。
我艰难地开口：“我一定要……要去看……大海……”
它叹了口气，静静听我讲完我的故事。
“那是妈妈啊，用生命来保护我的妈妈啊……”终于泪如泉涌。
“半路朋友靠不住，大难临头各自游。”它只简单总结一句，却一针见血。
“可朋友不就该互相帮助吗？”
“因为它们觉得你可笑啊。可是你知道吗，最令人心酸的场景，莫过于一只胖子抱着满怀的食物不肯撒手。我们一直都在坚持着一些明知道无益的事，试图在命运的权势下负隅顽抗。梦想嘛，摆明了就是梦里想想就可以了的东西。但就算希望渺茫，也总得要跟自己、跟命运赌一赌。我也曾做过大家都不看好的事，但我知道就算失败也没关系，起码我试过了。所以我无悔而坦然的面对死亡。因为我毫无遗憾。所以，努力去做吧。更何况，你肩负着你妈妈毕生的期望。”
我没能理解它的话。可我知道，它是在鼓励我，勇敢走下去。
卡车忽然停下，车门被人猛地拉开。
“趁现在，快！”它的声音急促而庄重，我感觉到了一种被支持的巨大的踏实感。像它所教的那样，我已经提前把身上蹭得满是污秽，再加上浑身的血迹，一动不动地装成一条已经死掉的鱼。
“呸，晦气！死了一条！”
伴着唾骂，那人两根手指夹起双眼上翻假装死掉了的我，把我的身体抛进了盘山公路边的草丛里。
“快去吧，孩子，加油。”
坚定的眼神在死神降临之前，最后一次望向那个唯一支持我的身影。不久以后，它就要在别人腹中。但这一生，它一定已经无悔。
可，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5.
蹦。
浑身的伤口在烈日下被汗水浸得生疼。阳光越来越炙热，我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别放弃。我坚定的告诉自己。
蹦。
快要到了，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我感到生命在一分一秒中不断消逝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别放弃，我坚定的告诉自己。
蹦。
临近公路边缘的地方荆棘遍布，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茎上长满了刺，温柔又无声地将生命从我身体抽离。别放弃，我坚定的告诉自己。
最后一跃。
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直想哭。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意识和身体一瞬间一并变得自在起来。
我的眼前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大海的蔚蓝壮阔，让人惊叹。风伴着浪涛，像是怪物的咆哮，海鸥欢呼盘旋，自由飞翔，浪花冲击着礁石，磨平一个个棱角，山顶上不时传来阵阵悠远空灵的钟声。一切都像梦里一样不真实。但浪花冲洗着我的身体，提醒着我，自己真的到达了终点。
整个身体所有的干渴和疼痛，都在看到那片蔚蓝的瞬间全部消散。身体变得轻飘飘，然后是水花飞溅的声音。我缓缓睁开眼睛，自在而满足地对着天空微笑。像妈妈最后的那个微笑。
呼吸逐渐困难，海水里的盐分钻进伤口，但这些都已经算不得什么。我贪婪地呼吸两口大海的空气，胸腔里像要炸开一般。却忽然理解了它的那些话。
我满满足足闭上双眼。
妈妈你看，那些你没有机会完成的梦，我帮你实现了。
我没让你失望。
妈妈。
千奈是不是你的骄傲？
也许我的名字已经注定了这一切，我来寻你，千般辛苦，万般无奈。这一路我经历了艰难困苦，见过了芳花嫩草。大雨滂沱我不躲，骄阳似火我不避，所幸，终于找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我想，这一定又是一场梦，一场繁华的梦，一场多年来唯一不会在惊恐和眼泪中醒来的梦。没有观众，只感动了自己。
“我要去帮妈妈实现愿望！”
心头积攒多年的沉重似乎轻了一些。
“我们和你一起！”
“对，我们陪你去！”
……
阴了好久的天忽然透出一丝温暖，久违的阳光替我记住了那天，记住了它们。从此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它生根、发芽、开花；我成长、奔波、赴你而来。
狂风呼啸，所有回忆、所有疼痛、所有美好，都在海浪的冲刷中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而遥远。
大雨倾盆，一切混乱而嘈杂。
电闪雷鸣，夹杂着它有些嘶哑的那句话：
“你是淡水鱼啊。”
然后天黑了。
但我的眼前亮起了白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