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老
一
“阿晋，记得我的话本子！别忘了！”
“知道啦知道啦！”
阿晋又到镇上去了。
他家是给镇上的客栈供大米的，每在农忙时节，家里忙不过来，他便会替他父亲将一担担颗颗饱满的大米给运去镇上。他家好几亩田地都是祖上留下的，而这几年也算老天有眼，气候宜人，雨水丰沛，如今他家也算得上是这村子里最富的。
时辰还早，透过窗户望向阿晋家的几亩田地，田埂上十几个男子都挽起袖子裤腿正忙着收割。阿朱眼光在那群人之间来来去去流连却寻他不得，直到眼角瞥到了桌上的话本，她这才想起，阿晋一个时辰前就去镇上了。
这下好了，又有新的话本看了。她这样想。
阿晋在天将黑尽时才回来，远远的阿朱就看见他不安分上蹿下跳的身影。她急忙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抚了抚头发，才开了门向阿晋走去。
“今天怎的这样迟才回来！你给我带的话本子呢？”她向阿晋的手里看去，那里只有一根狗尾巴草，没有她要的话本。
“阿朱，我这一日舟车劳顿，这下好不容易回来，阿朱你竟只关心话本子，也不关心关心我这个大活人，真让人伤心。”阿晋状作切齿拊心，眼神幽怨直看向阿朱。
阿朱见他这样转身便装作要走，阿晋见她这样不上当，立即扔下那根狗尾巴草，急急跟上阿朱。“阿朱阿朱，别生气，别走啊，你看，这是什么！”阿晋急忙从怀里掏出话本，拿着话本在阿朱眼前晃来晃去，阿朱见了伸手便是要抢， “给我！”
阿晋却仗着身高手长，把话本子举的高高的，阿朱使劲垫着脚去够他的手，每要接近时，他就把手又再举得高些。
阿朱不肯认输，只专心去够话本，脸憋的通红，阿晋却突然附身下来，一只手把话本藏在在身后，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对着阿朱悠悠说道：“这样，你亲我一口，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阿晋说这句话时，他眼里正映着天上的白月，眼睛光亮亮的看着阿朱。
阿晋说出这句话后便后悔了，可这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看着阿朱的模样，他暗自怨自己实在不知数，便讪讪站起身来。他也不再戏她，老实把话本递到她手里。
看着阿晋的赖皮模样，阿朱有些恼，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欢喜。她确实是不曾听过这样没脸皮的话，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呆呆站在原地，脸却更红了。
“对不住…”他本想好好向阿朱低头认错，不曾想到阿朱竟真真亲上了他，只轻轻一下，又转瞬即逝。阿晋也不曾受过这样的对待，不知该如何应对，呆在原地。
待他反应过来，阿朱早已抱着话本子急急跑回了家。阿晋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他笑出声来。
二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阿朱看着镜子，阿娘正在给自己梳着发髻。这样的她，朱唇弯柳眉，青丝点金钗，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自己。想着自己就要嫁给他，心中欢喜。她看向镜中的阿娘，阿娘眼中也满是笑意，阿娘也欢喜。
一月前，梨花刚开时，阿晋赶着家里的车子运来了几只大箱子。靠着窗子，她正专注有味地看着新的话本，见阿晋径直将车停在她家门前，还让人帮着把箱子都给抬下来，她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放下看到一半的话本，不待阿晋敲门，她自己就先打开了家门。阿晋见她开门了，也不说什么，只淡淡地笑，看着她，风一吹过，梨花瓣落了他满身。
“你来做什么？”
“来娶你。”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阿晋却不等她说完，轻轻亲了亲她的脸庞。
“我没胡说，我就是来娶你的。你看，我聘礼都给带来了。”
阿朱回忆着那天的场面，嘴角不禁上扬，就连眉眼也弯成了美好的模样。
不多时，妆成衣就，阿娘亲手给她盖上了绣着喜字的火红盖头。
刚一开门，外面喧天的锣鼓声就都一股脑涌进耳朵。她由阿娘扶着，穿过孩子们的嬉闹声，穿过长辈们的祝贺声，穿过锣鼓声，穿过爆竹声。她停住，一只熟悉宽厚的手出现在眼前，阿娘把她的手稳稳放到阿晋手上，就这样把她交给了他。
阿晋稍稍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扶上轿子，自己翻身上了马。
这是阿朱头一次坐轿子，她只觉得晃悠悠的，有些让她头晕。但一想到那人熟悉的眉眼，想到刚被他牵过的手，想到自己真真正正是要嫁给那个人，她就不禁盼着这轿子能走快些，再快些，让自己快点嫁给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宾客们的笑声中，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天，阿朱嫁给了阿晋。
三
战争一触即发，烽火的味道逐渐也蔓延到了这里。
阿晋已经许久没去过镇上了，村子里最近也算平静。
“茜茜，看，这是什么？”阿晋把一朵刚摘下的茶花给茜茜，茜茜用小小软软的手把花戴在了自己头上，对阿晋仰起脸笑得灿烂，阿晋便抱起茜茜，在正认真看着话本的阿朱身前坐下。
“茜茜，看你阿娘，只晓得看书，话本上的才子佳人有什么好看的，有你阿爹我好看么？你阿娘自嫁到你阿爹家，都没给你阿爹我做过一顿饭，茜茜说阿娘是不是不爱我了？”说罢，阿晋紧紧抱着茜茜，一脸父女相依为命的哀怨。阿朱正看到话本精彩处，被他打断，心中很是不爽，“做饭去！不要教坏茜茜。”
“你看你娘！”
几天后，镇上张贴了告示，要求每户必须得交出一名壮年男子加入军队打仗。
于是阿晋也去了。
离别那天，阿朱死死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茜茜也抱着他的腿哭地伤心。
“我不让你去，你这一走，茜茜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做菜可难吃了，怎么养你女儿！你去打仗，那么危险，路途遥远，也不知能何时回来！要是你回不来了我……我……要怎么办……”
阿晋将她抱入怀中，轻轻顺着她的头发，“阿朱，乖，不闹。你带着茜茜先回娘家过一段时间，我买了好些新的话本放在家里，你一起带过去，等你都把它们看完了，我就回来了。若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再看一遍，那我一定就回家了。你就只管呆在家里看话本子好好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你还要教茜茜认字呐，连字都不认识，以后茜茜怎么能嫁一个像我一样的好男人。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不要哭了，乖。”他将阿朱脸上的眼泪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又亲了亲她表示安慰。
他又蹲下身来，将茜茜抱起放入阿朱怀里，“茜茜，要好好听阿娘的话。”“阿爹……”
“我走啦！”
阿晋就这样走了，去了未知的战场。
一天一天，战争越来越激烈，两国打得不可开交。万幸村子未被战火殃及，虽然是人人惶恐，但村子里还算得上平静。
阿朱每日都带着茜茜。午时才醒，吃过饭后带着茜茜去料理屋后的花园，下午就坐在窗边看话本子，教茜茜认字，讲故事，晚上便拉着隔壁的娘子聊天看月亮，偶尔收到远方来自阿晋的平安信，就能给隔壁娘子说上一晚上。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屋前的梨花开得正盛，阿朱坐在窗边看话本，看到最后，眼泪竟不自觉掉了下来，一颗一颗泪水击下来，打湿了书页。“阿娘，怎么了？”阿朱俯身抱起茜茜，转头望向那株梨树，清风拂过，书上的梨花微微摇曳，“我听你的话，已经把你卖给我的话本都看完了，可你怎么还没回来……”
第二天，阿朱决定，再将这些话本子都看一遍。
前方战事越来越吃紧，阿朱收到的来信也越来越少。她已经快三个月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她只有将那些话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茜茜认得的字也越来越多，一天天过去，茜茜也长大了，个头已经长到她的腰身，隔壁的小男孩都知道要来找茜茜玩。
春秋已过了几转，田里的庄稼不知收了几轮，她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的月亮，抱着隔壁的娘子哭了多少回，她连饭都会做啦！可阿晋还没回来。
“阿朱，算了，咱不等他了，几年了，或许他……”
“不会的！阿娘，他不会丢下我和茜茜的，我嫁给他了。你知道吗，他让我等他，他让我听话。我得再看一遍那些话本子，他肯定就回来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啊，她坐在那里望着梨花树等了好久，他也没回来。
有多少次梦中，她梦见阿晋朝她走来，伸出温暖宽厚的手，就像回到她嫁给他的那一天。又有多少次梦中醒来，周围只有冰凉的夜。
四
“茜茜，今天我们去一趟镇上。”阿朱替茜茜梳着新的头发样式。从铜镜中看着茜茜的模样，几分像她，几分像他，他的女儿，竟已过了豆蔻华年。
“怎么了？阿娘，要去买什么吗？”已经许久没去过镇上的茜茜有些兴奋。“没什么，阿娘去买胭脂，再买点布，你又长高了点，又得换身新衣服了。”想到自己能穿上新衣服了，茜茜恨不得立马就拉着阿娘去镇上。
阿朱一路上牵着茜茜，走在城镇的路上，看见路两旁的梨花又开了，不禁有些恍惚，是多少年了，阿晋，她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没想到，这几年，自己竟也这样过了下来，阿晋啊，我何时才能见到你，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了，或许你是否就像他们说的一样……一样……想到这里，她突然蹲在路旁，轻轻哭了起来。“阿娘，不哭不哭。”茜茜懂得她在伤心什么，但她却只能在阿娘身旁轻言安慰。
阿朱带着茜茜回到家里时，天色将晚，走了一天的路，两人早已饥肠辘辘。
“阿娘，我饿了。”“嗯，我这就去做饭。”
阿朱放好了东西便去向厨房，忽然，她闻到厨房飘来的饭香，心下了然，也略感抚慰。自己还有阿娘啊，在她累了的时候，阿娘也总会准备好饭菜等她回家。
“阿娘，别做了，我来，你去陪茜茜吧！”
“你？”
是熟悉的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呐，阿朱呆滞在原地，一瞬间竟以为这就是梦境，不敢再向前一步。直到那声音的主人两手端着饭菜走出厨房，是她熟悉的模样。
他见她在旁边站着一动也不动，就亲了亲她的额头，温柔地对她说：“走，去吃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