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楚辞改编 短篇小说
文/ 非衣
他在等那个人，他等了很久。
树林里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透过层层树叶滴到他的肌肤上，滑落。
他神情疲惫，目若死灰，发稍湿漉漉贴着脸颊，雨水流淌下来像是泪水。
从早到晚，从刮风到下雨，从下雨到起雾。
林间风雨如晦，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他低声嘶哑，哀声抱怨：为什么还不来……
山鬼蹲在树枝上，身体忽然晃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跌落到地上。在雨里坠地的声音很沉闷，肢体激起泥水，摊落一地。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一】深山之鬼
深山里住着一只山鬼，他常常在风雨晦暗中蹲在树枝上淋雨。
他不会学猿猴那样凄惨地哀叫，也不会像狼豹那样猛烈地冲撞。
他是一只安静的山鬼。
蹲在树枝上，静静地淋雨，静静地出神。
静静的，直到宁静被打破。
那是一个人类的小孩，在雨里被趴在地上的山鬼绊倒了，跌了一嘴的泥。
他回过身来，却忙去扶起山鬼，急切问道：
“你没事吧？”
山鬼愣愣跌坐，然后才说：
“没事啊。”
又问：“你来这里干嘛呢？”
小孩说：“给我爹采药，我爹病了。 不说了，我去找草药了。”
山鬼：“现在下雨呢。”
小孩边走边说：“我知道，可我急着采药。”
山鬼迈着长腿追上来：“是什么药？”
“三秀灵芝。”
“噢，我可以帮你呢。”
“啊？”
话音未落，山鬼一把将半高的小孩扛起来，在雨里奔了出去。
树林哗啦啦地掠过视线，深浓的雨雾也仿佛被甩在身后。
小孩挂在肩上吓得拼命乱抓，哇啊叫喊。
然而只一瞬，山鬼便停了下来。
小孩落到地上，顿觉天旋地转，便要作呕，倏地望见一片云雾升腾的深山悬崖，在雨中兀自挂着一道霓虹，不禁瞠目。
山鬼遥遥指着一座崖峰，峰上青石磊磊，葛藤蔓蔓，孤立在云雾之间。
小孩定了定神问：“三秀灵芝，在那里吗……？”
山鬼点点头。
“我帮你，你等我。”
说完转身跳下山崖，身影顿时消失于茫茫云海中。
小孩大吃一惊，急攀向崖边寻看，却是一片身影也见不着，崖高谷深，细雨蒙蒙。
不知过了多久，悬崖边忽然攀上一只青手，腕上胡乱缠带了几根藤萝，是山鬼回来了。
小孩大喜过望，忙把山鬼提拉上来，费劲气力，一下子跌回地上嗤嗤喘气。
山鬼笑着，弯腰递下一束含露的灵芝仙草。
小孩接过，忽然破涕：“啊，我爹有救了，太好了！”
深林里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云雾弥漫在山间，一片昏暗潮湿。
山鬼牵着小孩的手，将他带到山前。临别时恳求道：
“你爹病好了以后你能不能还来找我？”
小孩鼻涕一抹，感激道：“当然，我会来的！”
山鬼看着小孩在阴雨里渐行渐远的身影，忽又慢慢躺回到泥水地上，静静望着天空落下的雨点，出神。
【二】山鬼之约
深山里住着一只山鬼，他常常在凄风苦雨中躺在地上淋雨。
他不再是一只安静的山鬼。
他有时会乘着赤色的豹子在山间激烈奔撞，身后跟随着一群山林走兽，奔跑呼啸。
沾了雨水的辛夷花显得更加娇艳芬芳，他摘下来，别在耳鬓间，风情万种的山林之神，眉眼间满含笑意。
神明布下灵雨，东风还在树间飘荡。
这林里风雨如晦，注入的是神自己的生命。
山鬼也知道自己的性命不会长久，他每天在竹林的昏雨里踽踽徘徊，在松间的清泉里掬水饮啜。
又独自折了一路的辛夷花从山前铺到深林，一瓣一瓣铺落树底，铺到漫山都是辛夷。
——总有一天他会来。
来的时候，那人在山鬼眼里换了模样，不再是个浑身泥水的人类小孩，而是一位翩然出落的公子，洁白如天边皓月。
山鬼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鲜花，都好像枯萎了一半，他觉得自己才应该被泥土掩埋。
那人见到他，轻轻一笑，说：“很好看。”
山鬼：“你喜欢吗？”
那人点头。
“你爹的病好了吗？”
年轻人目光游离：“三年前过世了。”
山鬼沉默，然后说：“可你还是来了。”
那人答道：“我答应过你的。”
“那走吧，”山鬼递出手，说：“陪我多待一会儿。”
那人应声笑了，伸手牵住。
雨水还是不停，点点滴滴打在叶间。
山鬼摆摆手说他用不着撑伞，伞仍旧留在那人头顶。
雨声从伞顶啪嗒啪嗒传来，辛夷花的娇艳在雨中飘洒一路，铺了漫天的花海。
山鬼牵着手忽然回头，说：“我等你好久。”
“假如我不来，你也会等我吗？”
山鬼惨然一笑，说：“会。”
那人垂眼，忽然道：“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我是鬼嘛。”
“从前你拉我，却没有这么冷。”
“是吗？”
那人陷入沉默，抬头看了看挪开伞后现出的一树落败的辛夷花，花瓣在雨中纷纷扬扬。
他蓦地有些悲哀：“难道独居山林的鬼，也会有死去的一天吗？”
山鬼淡淡一笑，说：“会。”
“但是你来了，我就可以一直都活着。”
公子撑着伞，停下来，说：“可我来了还会走的。”
“我知道。”山鬼偏过头，语气生硬：“我会等你。”
那人注视着他。
心中却难免为之一颤：“山鬼啊山鬼，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山鬼。”
公子摇头，心中莫名悲戚。
山鬼牵着他，走过幽深的竹林，来到松柏之下的岩泉，泉边草木葱茏，野芳馥郁。
岩石下藏好的花冠，犹带着清露，洁净而芬芳。
山鬼将花冠捧出来，虔诚为他戴上：
“这是山神的聘礼。”
“啊？”
公子浑然惊讶，可山鬼却笑意盎然，眼中满是温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额上的花环，说：“礼物而已。”
“说起来，我竟忘了带上礼物来见你。”年轻人低头无奈笑笑，又道：“我把这纸伞给你行不行？”
“好啊，我很喜欢。”山鬼伸手接过。
不过拿了雨伞他大概也用不上，因为山鬼本身就是雨。
但只要伞是那个人的，山鬼想，他就一定会比雨还要喜欢。
他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
山林里没有白昼，终日冥冥不见天色，山鬼这一生都在凄风暗雨中度过。
他蹲在树枝间淋雨，趴在泥水地上淋雨，雨水清晰地打落下来，山鬼被无数遍地洗刷着，雨声在耳际历历可闻。
正当他以为就将如此耗尽生命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却跌到了他的身旁。
满身都是泥污，却先回头挂碍将他绊倒的人。
山鬼在心里笑出声来。
如今这个人再一次站到山鬼面前，仿佛山间久违的月色，看着自己亲手为他戴上编好的花冠——
“说是聘礼也不为过呢。”山鬼心中好笑。
“山鬼。”
那人轻轻喊他，山鬼忽然回过神来，“嗯？”
“我……马上要结亲了，三个月后。到时婚宴你能下山来看我吗？”
山鬼的笑凝住了。
那人望着他：“山鬼？”
“不能。”他脸色微愠，蓦地抛下一句冰冷的话。
“为什么？”
山鬼如鲠在喉，转身踏回雨里，决然离去。
“……” 那人被丢在原地，望着背影茫然十分。
最后只得叹气，视线忽落到远处，涩然道：“也罢……山鬼，天色不早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了。”
雨幕中，山鬼的背影脚步一滞，忽然攥紧横在手中的纸伞。
他回过头来，在雨里幽怨地看着他，眼中一霎光亮在漆夜里分明，锐痛如刀割。
那人望向山鬼，凄凄一笑，落寞转身，离开了。
一夜之间，山鬼的花瓣全都萎落。
【三】深渊之鬼
深山里住着一只山鬼，他常常在昏夜里打着纸伞漫步雨林。
他是一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
他在苦苦思念一缕月光。
只是，深林里已经有十年不曾照见月光了。
山林的夜时常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猨声彻夜哀鸣，木叶摧劈。
山鬼的那把纸伞早已破敝不堪，几根孤零零的伞骨，又能遮得住什么风雨？
但他还是执在手中，近乎固执地等待某个身影的出现，终日苦苦观望，不肯罢休。
赤豹为他衔来那人的书简，寥寥数语，和以往一样，山鬼痴痴地握在手里，却是颤抖。
他不认字，却又不得不以此宽慰自己，书简不停寄，故人便犹在。
哪怕不能亲自来见上一面，哪怕只是为别的事情耽搁了。
为别的事在路上耽搁了而已。
山鬼是不是仍在后悔，那天心头无名的怒火。
那日在辛夷树下——
山鬼惨然，笑不出来。
夜雨潇潇，一道闪电猝然劈裂夜空，山鬼的脸映在雨里，形容憔悴不堪。
往日风光的山林之神，何苦折磨至此。
“山神——！”雨中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山鬼突然睁大双眼。
他听到了！
是山前的方向！
是那人在呼喊！
山鬼忽然抛开手中的伞，迈开双腿奔向那道呼喊，泪水也似决堤的山洪。
“山神！山神——！”那人近乎绝望的喊声从山前爬来，山鬼疯了似的穿林奔下。
一簇闪电仓惶照亮黑夜，山鬼的身影却在刹那间僵住了。
昼亮一闪而过，他不仅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同时也看到了，他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子。
那人狼狈至极，几近崩溃，绝望地喊着山神之名，祈求神的临助。
他流着泪，跪在地上，倾盆的大雨将他的伞打歪，半边身子淋湿在雨里，却只顾着将怀中人紧紧贴护。
一时间，滚滚的雷声几乎穿透他们的心脏。
山鬼在黑暗里倒退了两步，空洞的眼里全是泪水，无声的雨幕将他紧紧裹覆……
良久。
一双脚忽然踏进那人的视线里，那人缓缓抬眼，声如悲灰：“山鬼……”
“你怎么了？“山鬼平静道。
他低头颤声：“她……她快不行了，你能不能……帮我救救她？”他哀痛至极，只是不断颤手抚摸着怀中人的鬓颊。
“……她是你的妻子？”山鬼明知故问。
他哽咽点头。
山鬼漠然：“我救不了她。”
“为什么？你不是山神吗……？从前帮我采过药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
“你帮我救救她，求你……”他仰头望着山鬼，泪流满面。
他低声哽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能救她。”
山鬼的视线落到他怀中，见那女子已然气若游丝，像是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凭她这介凡人之躯，除非能换来一缕神的精魄，否则如何活得过今晚？
「可是凡人的生死……又与我山鬼何干呢？」
山鬼不禁怅惘，仰天遥叹，哀若心死。
雨水哗哗地打下来，清晰在耳，历历在目。
“山鬼……”
他望着他，他目光落下，木然道：
“我帮你，你等我。”
多少年前，山鬼也曾对那个小孩说过同样的话，在那个云雾升腾的悬崖边，山鬼说完转眼便跳下了深渊，再不见身影。
那人跪在雨地上，看着山鬼一步步走回黑暗里。许久，一片光芒自黑暗中渐渐升起，照亮了雨中的深林，也映出了山鬼遥远的背影。
那光芒似从山鬼身前散出，星星点点，像是萤火，在雨雾里流动，闪烁着。
然而光芒很快又冷却下来，四周重新回到了黑暗的笼罩之中。
片刻后，脚步声近，山鬼回来了。
他伸手，递下一束隐着微光的仙草。
他接过，仙草在指尖化作一枚细丹。他颤着手，迫不及待将丹粒给妻子服下，又痴痴守望着她。
很快，女子的面容逐渐恢复血色，直至悠悠醒转。男人苦尽甘来，破涕为笑，更加紧紧拥住怀中之人。
可霎那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去，那个身影却再已消失不见。
山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四】山鬼之死
深山里曾经住着一只山鬼。
他是山林草木幻化出的鬼怪精灵，也是行走在川泽之上行云布雨的山川之神。
多少年来，他都是一只安静的山鬼。
安静地淋雨，安静地出神。
在某个身影到来之前，他并不觉得月光有多美。
相反，深林里常年都落着雨，淅淅沥沥，阴暗潮湿，山鬼就那样蹲在树枝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世间唯一的声色。
即便偶尔瞥见一缕月光散入林间，他也只是隐隐觉得这月色过于喧嚣，很少主动去招惹。
可是。
当他躺回雨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的跳动时，他才忽然明白。
原来天上落下的雨点里十有八九都是刻意，而那种煎熬却难得次次历久弥新。
他以为自己喜欢雨，可内心却在向往月光。
山鬼曾经埋怨深渊不肯放晴，而这一次雨终于停了，深山的阴霾渐渐退散，月光铺洒进来，流银一泻千里。
他倒在一株辛夷树下，微微喘着气，仰头望了望树顶飘落的花瓣，仿佛在目睹着自己生命的消逝。
独居山林的鬼，死去的一天，不就是这一天吗。山鬼默默想着，没由来地笑了。
只怕是以后想等也等不了了……
他忽然想起来那把被他随手抛开的破伞。
毕竟带在身边多年，再破也有了感情，自己死之前理应再去看一眼的，于是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任性地跑回去寻伞去了。
他思绪迷迷糊糊，开始在林夜间跌撞起来，就像是刚刚出穴的小兽，在急切懵懂地寻找着某个依靠。
月光柔和地倾泻于地，山鬼的身体渐渐散着微光，一边奔撞一边消散。
走到最后，他看到了孤零零躺在草丛里的破伞，不由得呆住，缓缓俯身拾起，横在手中，习惯性地把伞撑开举过头顶。
山鬼抓着伞，呆滞地抬起头，透过几根光秃秃的伞骨望着天，郁闷地想：雨呢？
……为什么雨停了？
山鬼来不及想明白，伞便落回到地上，骨碌碌打了个转，停住了。
林间微光死寂，山鬼似乎已离去多时。
九歌·山鬼 [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念公子兮恨徘徊]，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