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长篇连载:辞职(33)父亲的休学证
【无戒学堂】长篇连载:辞职(33)父亲的休学证
马可
【无戒学堂】长篇连载:辞职(33)父亲的休学证1
如果一个人,穷其一生,只做一件事。那么无论谁,都可以达到圣人的标准的。
但是,不会的,只要是人,便会担任多种角色,意外会随时随地。
那一天,马可突然接到大姐的电话,说父亲病了,住院了,需要在心脏里面放支架。
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开车回河南。
路上修路。先是从F城到省城济南修路,出了山东,进入河北,还是修路。
一条原本通畅的高速公路,今天走起来,竟然是这么的困难。
马可在路上来不及多想,只是想着早一点回家。
因为家中那个最不操心的人,需要别人操心了。
2
父亲是位老教师。
教了一辈子的书,落了一身的病。
他做什么事情,都太投入了。他是一个很刻板的人,马可觉得自己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
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在生活最艰苦的日子里,他用自己的才艺,解过全家的困。
父亲的人生写满了不幸。
在他上高一的时候,高二还没升,家里出了变故。爷爷得了食道癌,倒下了,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已经在村里的大队里当会计,现在人手不够了,生活更困难了,需要让这惟一的一个求学的儿子做一个选择。
父亲辍学了。在他最想上学的时候,他离开了学校。
后来,他的同学中,有的到厦门大学当了教授,有的进了国家机关,有的到北京有了不错的工作。
而在老师的眼中,这些人的成绩,还不如父亲。
当初父亲的老师,在父亲辍学之后,来过家里两次,第一次是送的休学证。
老师说,困难总是暂时的,等困难过去了,还可以回学校上学。
父亲点了点头。他盼着这一天。
奶奶摇了摇头,她心疼儿子,但是凭老人的经验,她知道这种可能不大了。
老师说,如果这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砸锅卖铁供孩子上学。
父亲哭了。
奶奶叹了口气:就是把家里的锅砸了,这学也是上不成了。
老师走了。
父亲回忆起这段,是会掉泪的。哪怕已经年逾古稀,那滴浑浊的泪,还是有的。
父亲说,老师从早上便到了家,一直谈到了中午。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父亲说,你奶奶咬了几次牙,就连那句要不你住下吃饭顿的客套话都没敢说。
父亲说,不是你奶奶小气,而是那时候家里实在没什么吃。
父亲说,老师走的时候,很失望。为一个学生不能上学了,也为这个学生的家长,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
之后父亲就哭。就说自己那本休学证保存至今,也再没能进入学校上学。
父亲不能上学了。老师之后又来了一次。
再次征求父亲和家长的意见,是否真的不上了。
奶奶没有说不上,而是含糊地说:真的去不了了。
父亲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老师没有多坐,可能是知道这家本就是一只铁公鸡,到了饭点连顿饭也不让让。
于是,老师走了。于是父亲彻底留在了家里。
3
即使连高中都没有上完,在村里也算是秀才式的人物了。
父亲不久就进入了本村的小学做了名民办教师。
那时候孩子多,父亲又认真,每个孩子的作业,都是抱回家去批改。
晚上点着自家的灯,改着学校的作业。
煤油灯亮度很低,到了第二天,鼻子孔里面全是黑灰。
父亲洗脸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每次都用雪白的毛巾在鼻孔里转一下。之后,毛巾没洗干净,便上班去了。
他走时,抱着厚厚的作业本。
他走时,身后都有母亲的几句责骂。大多是关于毛巾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父亲不说什么,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父亲与母亲结婚多年,磕磕绊绊争争吵吵,最终结果却其乐融融。
小来小去,父亲不参言。
大是大非父亲不让步。
两人就这样成了一个家。一个家中,就这样养大了四个儿女。两儿两女,村里人说马家门儿上有福气,祖坟上冒青烟。尤其是马可和弟弟接连考上了大学,走出农村,一直被村里人羡慕的。
现在,父亲住院了,马可在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回想着父亲过去七十年的起起伏伏。
路便不那么难走了。油门儿,刹车;刹车,油门儿。一路上虽然车子也多,道路也窄,但是由于心稳住了,车子也便理顺了,开起来顺顺当当,天擦着黑儿,马可到家了。
没回老家,直接去了医院。
马可不知道父亲病成了什么样子。
4
一进病房,马可又惊又气。
病房里六个人,有五个围在周围,伸长了脖子,眼也不眨地听一个人讲话。
讲话的人是父亲。父亲正手脚并用连比划带说地给病房的人讲西门豹治邺的传说。讲到河边沉女巫,他有声有色的叙述,让每一个病人都忘了自己不是来做搭桥的,就是来做心脏瓣膜置换的。都是危重的病人。
他们都像是变成了孩子,围着先生听故事。
马可老家,讲故事还有一个说法,叫做“讲古”。
讲故事的人“讲古”有种很形象的说法叫“开喷”。
“开喷”是父亲的特长,父亲教学四十年,每堂课都讲得学生不愿意下课。
因为每堂课上,他都会给学生们讲故事,讲三国,或西游,引人入胜。许多老师说课堂上孩子们老说话,纪律不好。可父亲的课堂上,乱说话,做小动作的人,几乎没有过。因为,他们的心,都让父亲的故事给吸引了。
父亲讲了一辈子的故事,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来到病房里,也不例外,他也抓住仅有的一点时间“说法度人”。
5
马可一进门,看到的是一片后脑勺儿。
但是有一双眼,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自己。那是父亲。
马可急急切切赶回老家,一路上觉得老父亲不知病成什么样了。
结果一进门,一群人围着他听故事。
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感觉。
估计比马可心里还说不出什么感觉的,应该是父亲。
父亲看着马可,对着周围的人说了声,今天先讲到这儿。明天接着讲。
父亲说,我们家老大回来了。
这一圈人当中,还有母亲。
母亲也是在场的听众之一。等到一圈人呼啦散去,水落石出,才留下了母亲在父亲的床前。
大家伙搬凳子,回原位,从地上,到床上,躺下来,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成了一屋子的病人。
马可觉得自己真不该这个时候回来。
把大家闹得没趣。如果没有回来,或许大家还可以围着父亲高兴会儿。
回到床上,每个人都记起了一件事:自己是病人。
但一分钟前,每个人都忘了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只惦记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
故事真的是件很有传奇色彩的事。故事或许真的就具有疗愈功能吧。
马可是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
马可以为只有孩子才喜欢听故事。没想到满病房的男女老幼,也对听故事这么感兴趣。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病房里生死攸关,好奇心的驱使,让每一个生命都瞬间拥有了能量。
马可不知道自己闯入,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6
娘,我爸不是病了吗?我看着不像个病人啊。马可跟娘说。
娘一抬头笑了,上了年纪,皱纹多了,本来眼就不大,现在双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她说:你看,打眼儿一看,这哪儿像是一个病人啊。可是一走起来就不一样了。
马可问,父亲怎么了。
娘指着父亲说,你让他跟你说吧。娘转过头对父亲喊道:孩子回来了,跟孩子说说,你怎么不舒服。
父亲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背。父亲听不懂其他人说话,只有母亲的话,他能够听清,而且母亲每次给他说话,都像是半喊一样。
看得出,父亲听明白了话,但没想到应该怎么回答。
父亲又回了一句:你说什么?
娘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父亲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低下头,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
父亲说:唉啊,现在难受。
马可问:怎么个难受法?
父亲说:憋得慌,一上楼就憋得慌。你大姐家住六楼,一口气上不去,还喘。
听了这话,马可被气笑了。
马可说:爸,不要说你,我上六楼,也喘,大姐上六楼也喘。
父亲说:不对啊,我以前不这样。
马可说:你说以前是多久以前。
父亲说:几十年以前吧。
马可说:这就对了,爸,我看啊,你不是病了,是老了。可你不承认。
没有看任何诊断,得出这样离奇的结论。
马可应该算得是大逆不道吧。
但是父亲听了很高兴。因为一个病人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别人说自己有病。
母亲也很高兴,纠了许久的心放松了,稀稀落落的眉头也舒展了。
急急忙忙赶回来,能够为大家松一口气。一路上的劳累,也算是有价值了。
正当气氛变得缓和的时候,病房门开了。
进来的是大姐。大姐先是问候了马可,之后说了一句:行了,准备好了,明天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