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每年一进到农历小雪的日子,父亲母亲就会在某个下午,在天擦黑时迎着寒风一前一后的,从集体生产队两溜长长的稻草堆中,挑着四大捆稻草回家。这些稻草原本是用来喂集体耕牛的,但是,在湿冷的冬季,集体生产队也是允许各家各户用一些来垫床御寒。父母把稻草挑回家后,首先让我们几兄弟姐妹,用稻草编织好几条长长的稻草辫子,每张床需要一条,稻草辫子是用来围床沿的,以防床上铺了的稻草滑出床下。
从西北方远道而来的凄厉冷风,正狠狠摇晃着房前屋后大多数还是绿叶悬挂的树枝,提醒着南方的人们,名字叫做西北风的它们已经来到了!它呼啸的气息里还裹挟着大西北雪气的味道。这些来自远方的客,也不管南方的人们喜不喜欢,就从窗口、泥巴墙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穿透进到人家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床上虽然铺垫了稻草,破旧的草席上依旧是冰水似的透寒。身下虽然垫着一件睡前才从 身上脱下的卫生衣,这件卫生衣最先是三哥穿新的,四哥和姐穿旧的,轮到我穿时,衣袖已经打了补丁。尽管这件卫生衣还算结实,但是在我的身下还是抵挡不住撒在席子上的冰凉气。
在木架子床上的一头,我独自蜷缩在没有一点柔软的棉被下,上牙还是不停的敲击着下牙。双手无论是交叉在胸前还是抱着头,仍然不能给我的身子带来一丝暖意。有时我将双膝弓到自已的胸前,瘦小的身子,包括脖子都跟随着弓得酸痛,实在还是被冷得睡不着的时候,我甚至会低低的啜泣着,想着这天气为什么要冷呢?为什么冷风还要伴随着下雨呢?天天都出暖烘烘的太阳多好啊。
我的双脚在又硬又黄的破被下不停地移动着,但是我不敢把如冰的脚板往母亲的后背靠近,尽管那地方很温暖。若是我一靠近,那一丝丝的温暖就会引诱着我,就想往那只隔着一层有补丁衣服的瘦脊梁上贴,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就会被我的脚板冰醒。
其实在这冰冷的床上还有一个地方是更加温暖而又温馨的,那就是母亲的胸怀。此刻在床的另一头,母亲身下垫着的也是从她身上脱下的一件旧棉袄,而正在她怀里享受到火笼般温暖的是一个小男孩,他是我的弟弟。自打我懂事以事,母亲的怀里就一直被他霸占着,那地方似乎是他的专属。
几乎每天晚上,母亲在同样是冰冷的床上眯了一会,缓过了白天劳作的累。她在睡意朦胧中,似乎感觉到我的脚和身子在她的身边不停的轻轻抖动时,她会习惯性的用那双长满了厚茧、还有不少裂口的手,一边抚摸着我的双脚,一边轻声嗔骂着:”死妹子,睡到天亮脚都不会暖。”然后就一把拉过我的冷脚板,放到她的肚皮旁。
母亲的肚子原本就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大口袋,这口袋里原来也是有不少脂肪的,但是现在袋内的油水血肉已经被她的七个子女吸食得只剩下了一张皱皱的皮。我也曾经呆在这袋子里,刚开始由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胚胎,渐渐的长大成一个四肢健全、且眉清目秀的小嫩人,在这个口袋里的时候,我一点也感受不到什么叫做寒冷和酷暑。谁知道呢,还不等待满十个月,我就固执的伸张着四肢踢破袋口,哇哇的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舞手划脚的出来看这个新奇的世界。
还在襁褓时,我被母亲用破棉袄、几件破衣服层层包裹着,且几乎日夜都是紧贴在她那火笼一般温暖的怀抱里,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知道冬天是多么的令人讨厌。在最初的几年里,我被父母亲双手牵引着呀呀地学语。可是,每年一进入湿冷的天日,流着鼻涕的我不光不喜欢白天,晚上在床上也同样怨恨冬天,因为冬天的风和雨总是结伙欺人。我的脸、耳朵、鼻子还有脚,经常被风雨的气息恣肆地拧得红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也无法改变冬天风雨的来路,父母亲也没处带着我们去躲避,只能任由寒流侵袭着我们单薄的躯体。好在我还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每天晚上都把我冰冷的双脚,拉到那个曾经被我吸吮走了许多营养的口袋旁,然后紧紧的贴在隔着一层破旧的衣襟上,一股暖流很快就由脚下传遍我的全身。
窗外的西北风仍在低声地呼啸着,夜雨轻轻地敲击着瓦片,雨水正从瓦槽里往下流,“登、登”的声音不停地落在屋檐下,就像击鼓师正用俩根细木棒子,经点在皮鼓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我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渐渐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