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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2022-01-21  本文已影响0人  雨庐

回乡记

心心念念地惦念着,在与亲人们的电话中念叨着,在文字里书写着:

回家,回家乡,回家乡里那个有一幢老房子的——

老家。

这样的纠结与徘徊,这样的焦灼与心结,犹如久治不愈的感昌高烧,从2018年到2021年间,反反复复发作,历时整整三年。

这种经历予我以最大的感悟是:

人是属于故乡的,是属于根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生命都离不开根的召唤。根,如同地球引力,牢牢地勾着魂、锁着心,斩不断、离不开。

一个人,无论一生的成就有多大,也无论脚步走向了哪里,都永远改变不了它来自于哪里的事实,更永远抹不去早已根植于基因里的根的印迹。

三年,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于一个村庄都是弥足珍贵的:

三年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也能让一个村庄新貌换旧颜。

现在,我终于回来了!

回到家立刻被冷到了,3-4度的气温足以让我虽然裏着棉袄依然手脚冰冷,像个猴子一样缩手缩脚。还好床上被子很厚实,又有电暖扇加持,最美的事情大概就是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觉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从棉被里恋恋不舍地钻出来,撩开窗帘推开窗子,一片直冲天际的光秃秃的树木蓦然映入眼帘,只觉眼前一亮:

天高、地阔、景美。

唧唧喳喳的鸟啼声伴随着后院里鸡鸭鹅,鸽子的叫声,还有一条土狗的吠声——

这么多久违的来自大自然的声音交织一起,让我这听惯了工厂沉闷的机器轰鸣声的双耳犹如大赦一般放松。

早饭后,冬阳升起,阳光聚在后院,暖洋洋的。正是晒太阳,喝茶,眯眼瞌睡好时光。砌一壶普洱,拿一个抱枕,踢掉鞋,窝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享受乡间暖阳,静静地想一些三年里家乡发生的变化……

那些积攒了三年的思念此刻形成了一张倾盆大口,疯狂“吸食”着家乡里的一切。就像是一只在沙滩上困了太久的鲸鱼,一旦有机会回到海里,整片海洋都喂不饱胃蕾的渴念。

所有在家乡人眼里因为日复一日的枯燥而习以为常的事物,在我的眼里都有着因为久别而拉开的距离所产生的别样的意义,我能够一眼就捕捉到一切别人发现不了的变化。

现记录所见,所思,所想,所悟在此。

一、“风云人物”尽已落魄

首当其冲的是我的老爹。

老爹绝对算是家乡当年方圆几十里的“风云人物”了,他是家乡最早走出乡村,跑过北上广深的“见多识广”的人。

他早年在县文化馆从文,写得一手好诗,练得一手好“狂草”,习得一手好“丹青”,只有中学文化,有此能耐已算是聪慧。后来弃文从商,做起了木材经营生意,一时之间富得流油,声名显赫,前来投奔的人多不胜数。这其中就有村里好几个后生。后生们经老爹一手毫不保留的带教之后,迅速掌握了这门生意的窍门和客商资源,纷纷自立门户,很快也崛起了,与老爹形成了相互竞争的关系——

这些人算是家乡早期的富有之户了。

我读中学期间,老爹外债收不回,内债积压,家道已然中落,我不得不辍学。此时当年被父亲调教起来的后生则如日中天,吞并了父亲的大部分生意。

大学毕业后,形势急转直下,发达多年的后生们忽如大海沉舟,相继在这片土地上彻底地沉寂了。

一是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互联网加电商已经深入广大乡村,深刻改变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的生活,珠三角、长三角经济持续高速发展,使得当年依靠土地或为老爹这类“商人”卖苦力挣钱的农民们纷纷抛家舍业,成为了珠三角农民工海洋的一分子。

此时,全中国出现了一种历史性现象:

大片田地荒芜,农村人口外流严重,大量留守儿童只能跟随年老体弱的爷爷奶奶生活。

当年呼风唤雨的后生们也感受到了时代浪潮的剧烈冲击。农民消费大幅减弱,劳动人力难求从而使得人力成本剧增,同时公家出于保护自然资源禁止随意伐木,农民们对出售树木的要求更高,再加上上游家具制造厂商压价……多种因素影响之下早已无利可图,只能纷纷倒台另寻出路了。

老爹此时早已势落,沦为了一个半失业状态的人了。

在街上逛街,遇见几个当年“呼风唤雨”的后生,一个个尽皆老矣,早已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气势,只觉神情呆滞,了无生趣的样子。也许是吃够了落魄的苦吧。听说,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还在经营着木材加工厂,但也只是在勉力维持。

我不禁感慨地想:

这些人无疑是当年农村社会最富于创造的人,何以后来都集体沦落了呢?

真为他们惋惜。

也许时代的浪潮让每一个把握机遇的人都成了“英雄”,而当时代的风头已去时,那些感受不到危机,仍然死守着老一套的经营方式的人就只能被时代的浪潮掀入海底了——

这才是早期的农村精英们集体“阵亡”的最主要原因吧?

比如我的老爹,尽管他的算盘打得很漂亮,但是他没有科学人效管理的意识与知识,依赖于直觉与“江湖义气”做生意,对于投奔而来的人来者不拒,“吃大锅饭”、“人浮于事”现象严重。那时,老爹手里多时有近百人的“伐木队”,这么多人全年有事没事都要支付工资。

当然,还有很多原因,比如没有合同意识,许多应收款成了收不回来的“糊涂烂帐”……

总之,农村精英没有接受过现代商业教育,又处于社会剧烈转型的早期,商业意识淡薄,凭直觉、经验、运气、江湖义气、口头约定做生意,缺乏现金流风险管理意识与能力,对行业缺乏前瞻思考,又岂能不以失败而告终呢?

二、时代的“牺牲品”

中午,一帮小孩来我家院子里玩,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从前门传来,听起来是在唤孩子回家吃饭。

起初没当一回事,直到这妇女来到后院出现在我面前,我细细一看才依稀辨认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刘娟。

我的记忆里,她很早就出来社会挣钱了,16岁时就嫁给了一个外地人。

当年的她活成了村里人的榜样,常常成为拿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活教材”:

“你看,刘娟这女伢多能干,一年搞几多钱,生了你这么个废铁!”

中学毕业后,老爹不想让我升学,于是刘娟成了“挡箭牌”:

“读书有什么用?刘娟也没读书,钱照样挣好多!她屋的楼房都是她一个人挣钱盖的,她爹在村里不晓得几威风!”

当然,像村里其他家长训斥自己孩子一样,末了不忘恨铁不成钢:

“你这个废铁!”

90年代末期,沿海中低端制造业遍地开花,大量港台企、外资热钱涌入珠三角、长三角地带,两地经济高速发展,这带动了内地大量农民背井离乡投奔务工,不少人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

那时候的知识分子穷啊,老师娶不起老婆教授全家啃白菜萝卜很普遍的年代,知识分子怨气很重,这帮人占了與论上风,愣是在社会上掀起一股“读书无用,脑体倒挂”的全民大论战,他们认为,读书没有用,知识分子不如一个卖茶叶蛋的。

此时,我家乡的农民们也难免不受其害,许多孩子被迫失学。

坦诚地说,当年我也曾无比地羡慕这位能干的同窗,内心里将她视作榜样,因此还为自己渴望读书而自责,尽管后来的命运里我依靠努力重返校园完成了大学教育。

多年以后,时过境迁,当年甚嚣尘上的“读书无用论”早已被公认为“荒诞无知”、“误国误民”的言论,我的家乡也不知道从何时以来,家家户户都开始重视起教育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长勒令孩子退学的事情了。

我站着和她聊了几句,她不敢正眼看我,两眼斜瞟,显得极不自信。

此时的她早已与当年的美貌少女毫无关系,简直没有办法将过去的那个女孩与现在的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穿着肥大,邋遢而又脏兮兮的衣服,好像是从泥坑里捞出来的一样,随处可见的污渍。头发干枯凌乱地胡乱纠缠着,隐隐约约显露出白头发。脸上没有一个女人应有的气色,是形容枯槁的,哀怨的。眼神里浮现着一股戾气。抱着孩子的手粗糙而又肿大,满是冻伤结成的痂层层叠叠的。

她告诉我已经好久没有上过班了:

“这个社会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只能在工厂做苦力,我吃不了那个苦。”

“你老公呢?”

“在宁波当保安,也挣不来钱,有个屁用。”

她抱怨着,然后因为她的孩子趁她不注意,从她手里溜出来了,此时她神态突变,像是一只暴燥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你妈X的怎么不去死!”

随后抓起孩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家。

怎么会这样呢?

脑海里的记忆一刹那间出现了大片真空,我开始怀疑那个时空里的她是假的,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紧接着,那些当年和刘娟一样,早早辍学打工的同学们的现状也逐渐闪现在记忆里:

阿龙在老家包鱼塘多年,后来一场疫病导致鱼大面积死亡,亏干净了所有的钱,现在还在靠着鱼塘艰难度日……
阿杰中学毕业后入伍当兵,退伍后先干保安,后来进入金融行业做“暴力催收”打伤了一个女的,以“故意伤害罪”、“猥亵罪”等多种罪行宣判入狱,如今还在蹲着……
阿坤在老家继承了父亲吹喇叭的“事业”,农村红白喜事都会请他们这样的人去,但是社会在进步,生意越来越少,他现在干脆丢掉了这门祖传技术,彻彻底底地做了一个种地的农民……

我的这些同学们曾经是被村里人一致看好的“典范”,如今却都活成了“反面典型”,没有人再愿意提起他们。

我心里想:

他们也曾经是一群满怀希望与梦想的“追星”的孩子,只是如同浮萍一般随波逐流,不幸流向了一个死角。

也许他们本没有错,他们的父母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个——

随波逐流的时代。

三、家乡的“陌生人”

在家乡街头转了个遍,发现一件很沮丧的事情:

遇见的所有的年轻人中,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也没有一个我所认识的人。

他们眼中的我,无异于一个外乡人。

仅仅过去了三年,许多年轻后生像树苗一样一茬茬地成长了起来,他们开始逐渐接管这片原本以我们为中心的土地,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主人”。

在自己的家乡四处行走,每一处建筑依然是那么熟悉,可是我却似乎成为了一个逐渐被边缘化的“局外人”——

熟悉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这片土地上的年轻人却不熟悉我。

这像是荒诞的恶作剧,却又是多么冷冰冰的现实啊!

时代从来都不会为谁而停留,正如同时光永远都不会等待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回头,我们只能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向前走,去向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且不知何时会是终点的黑色尽头。

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父辈们的身躯成为了历史的红泥之后,我们身在自己的故乡,怕是也会感到孤独吧!

那么,不如让我们尽情地拥抱现在的每一刻吧!

四、爸妈都老了

和老爹约好九江车站会合,他说把电动车停靠路边,我一下火车就能看到。

结果,我沿着路边找了一圈都没找着,正纳闷儿,老爹打来电话:

“我看见你过来了,还和你招手,你为么事不理我一直向前走?”

我脑袋一懵:

啊?不会吧!明明没看见啊!

我说:

“你再向我摇手,我看着。”

我回转头,看见刚才走过来的路边,一个有点驼背,头上套着黑色绒毛帽子的老头儿走到路中央,向我的方向挥着手。

我疑惑地靠近他,再靠近向,夜里路灯光线下的这个老头儿咧开嘴,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

我盯着眼前老人的脸细细打量:

一张空洞的嘴里,牙齿掉得差不多了;

挺不直的驼背;

风吹日晒久了的一张黑脸,胡须一茬一茬的,都是白色的;

……

我记得三年前的老爹不是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他是挺拔的,脸没有这么黑,白胡须没有这么多,嘴巴没有这样空洞……

不,他不是老爹。我固执地想。

但我心里知道,他又确实是老爹——

他被这三年里我没有参与的时光所逐渐改造了,改造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

也许,假如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参与他生活里的每一天,可能还不一定能够觉察到岁月对于他这个“艺术品”细致入微的“雕琢”。

恰恰因为时空的距离空白还没有那么快地被填补,才使得我一下子感知到了他身上这三年细微变化所累积起来的巨大的变化吧。

一路默然无言,百感交集。

回家后,发现一向精明过人的老妈记性明显不行了,经常丢三拉四,东西放哪儿了要想半天。烧饭不是忘记加了多少水,从而又加一遍水;做菜总是忘记了是否给过盐,从而又多给一遍盐——

于是,饭难吃,菜很咸——

一点也不像曾经记忆里英明无双的妈妈。

老妈变得唠唠叨叨,开始频频出现在我的房间,不是找这个就是找那个,每次来都少不了唠叨:

“多穿点儿!”

“茶要趁热喝!”

“棉鞋在靠床柜子里头第二层!”

“买的水果吃了吗?”

“注意休息!”

“隔壁家的儿子回了!”

……

其实,我也知道她只是找借口和三年没回来的儿子说说话,聊聊天罢了。她再清楚不过了,过了这一段在家的日子,儿子又得出远门了——

这一出去,又得几年呢?

而做母亲的,又等得了几年呢?

她不敢想,我也不敢想。

……

五、写在后面:

回乡是一种责任

别忘了我们是谁

我多么庆幸这一年我回到了老家,不管多冷,路途多远,家里多不习惯,都是值得的。

想想看,针对父母来说,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能够给他们什么呢?

其实什么也给不了,别把自己想得多么强大,在父母慈祥的目光中我们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就算老了依然是个脆弱的老孩子。

我们真正能够给父母或者父母认为我们可以给他们也乐于接受的,大概也不过就是回家看看他们了。

他们什么也不要,生活的坎坷他们宁愿自己扛着,生理的衰老他们宁愿自己受着,“不让儿女担忧,不给儿女添负担”是全天下所有的父母共同的心愿。

在他们的心底永远只有一个对于儿女来说是“小小的”,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大大的”愿望:

常回家看看。

我们从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根早已深深地扎在这里,“常回家看看”不只是因为故乡有父母,有根的眷恋,有精神的慰藉,还因为:

身为这片肥沃大地上一个绝不忘本的子民,“常回家看看”是一种践行使命的责任——

永远别忘了我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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