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上)
#2017年没有记完的流水账……
2016年是在通宵祷告中开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下半夜大家都有点混沌时,进入到一个特别环节。长老让大家分散开,各自找地方安静默想,把自己没有认的罪写在一张白纸上,悔改祷告交托,然后把纸撕掉,以此表明过去的罪不再捆绑控告我们。李长老也是老谋深算,毕竟这么严肃的事谁敢怠慢,一声令下果然大家都神清气爽了。记得我当时写满了一张A4纸,起码十条以上,默想的时候圣灵所感,我几乎出乎自己意料地把“谎言”放在了第一条。我说的谎言,并非存在自我意识层面关乎道德的撒谎,而是未被真理归正的头脑里文学臆想式的思维方式,是潜意识里对戏剧性的渴望在生活层面的具化,是那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世界话语对心灵的影响,它藏匿于自身深处,外化在日常言行人际交往之中,周遭的人往往难以察觉,但一旦露出端倪,圣灵却总是会提醒到我。所以在鉴察人心的上帝面前,我无可逃遁,无花果树叶不能遮掩赤裸的我。自知无法隐藏的我便乖乖地来到连我隐而未现的罪都已赦免的上帝面前,做了认罪的祷告,在祷告中也义正严明地下了悔改的决心。但彼时我并不真正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上帝安排了一出什么样的戏在等我。
2016年最寒冷的一天是一月二十四日,零下十度,主日。在但以理做完礼拜,迎着瑟瑟寒风七拐八绕许多路去岳岳家探访刚满百天的主爱。五角场小组的弟兄姐妹从另一边赶来,十多人消了毒戴着口罩挤在主爱的小房间里,就着吉他伴奏轻声给主爱祷告唱诗,因严重先心病和肺动脉闭锁而全身发紫的小主爱安静地躺在摇椅上,微弱的阳光穿过一群成年人洒在他小小的身体上,耳聪目明的他好像接收到了来自天父的爱,那身子虚弱性子却刚强的小模样叫人见了又心疼又受鼓舞。傍晚时分我们离开主爱家,一行人搭乘公交至鲁迅公园换乘地铁。天早早地黑了,另一位弟兄走在我前面,戴着丑丑的帽子,口罩仍未摘去,我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别扭,一言不发走进了虹口足球场地铁站,在冲进不同方向的地铁列车时一个念头从我已经被寒风刮得麻木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和他应像这驶向相反方向的列车,永无交集。彼时我并不知这列车要将我带向何方。
紧接着的下一个主日,气温还未回升,橡树重要同工国永弟兄安息主怀的消息却像霜冻一样铺天盖地地打下来,冻结住每一个橡树读者的心。周五传来弟兄在异国他乡遭遇车祸昏迷不醒的消息,许多主内读书人错愕震惊。周六逢上初熟之果读书会,那天弟兄姐妹在读完超级大部头的布雷克文集开篇后默默地留下来为受苦的肢体和他的家人祷告。虽然大家都读过不少橡树的书,但似乎多数人都没见过人称橡树哥的国永弟兄,然而肢体受苦的伤痛却很真实地痛在每个人心里,唱着唱着《炼我愈精》,抬头看到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很多人还未祷告便开始轻声呜咽。第二天,橡树就失去了橡树哥。彼时常联系的一位朋友与国永弟兄是故交,他发来实时消息,当看到“心脏停止跳动”、“安息主怀”的字眼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主既息了他在世上一切的劳苦,可是他的妻子,要如何承受前后丧女又丧夫的伤痛啊!女儿从高楼摔下,丈夫在异国身亡,简直无法想象这位姐妹心中该何等悲痛,想到她我几乎颤抖,不能自已地跪下来,哭着求神怜悯这可怜的妇人。后来每每听闻主如何借着弟兄姐妹恩待怜悯这位姐妹的消息,也还是止不住泪水,心里是一面感恩,一面对苦难感到困惑。他的离世像一根针,戳破充斥日常生活的彩色泡沫,正如一位弟兄如是写道。然而,主并非不知道我们的忧伤,祂已经赐给了我们盼望的缘由:
“他曾救我们脱离那极大的死亡,现在仍要救我们,并且我们指望他将来还要救我们”(哥林多后书1:10);
“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们与耶稣一同带来。”(帖撒罗尼迦书4:13-14);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启示录21:4)。
这世上多有苦难,但所见所历的苦难越多,祂的死而复活也越成为我们心中恒久真实的盼望。那一阵子总是在想死亡的事情,异常渴慕天家。
一月过去,就到春节了。2016年的除夕在二月七日。迫切等待回家的前一天,牧者夫妇来我上南二村的小家探访,开开妈也带着小开开来了。小开开在局促的房间里无可玩味,便在床上蹦跶,这一蹦一跳顿时给暗沉沉的屋子带来了生气,我见了心里很是欢喜。吃饭的时候,媛姐问起我是怎么信主的。我稍有犹疑,因为信主过程中最直接的导向事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黑暗,我不想提,所以我不大做信主见证,即使少数几次和姐妹的分享,见不得光的罪和罪疚感对我的捆绑以及神信实的赦免也都按下未表。不完整的分享就是把神的赦罪之恩藏了起来,这让我深感亏欠,和盘托出我又欠缺勇气,所以干脆避开不提。最后,我还是略过了最核心的事件,和三位肢体分享了上帝的其他带领。纵然我如此怯懦不敢揭开自己曾经的黑暗来显出神所赐的是改变生命的光明,在不完整的故事中弟兄姐妹也还是看到了神的奇妙,姐妹们眼里泛开的泪花便是证据。饭后开开妈先回家了,惠哥和媛姐一直待到傍晚。他们二人坐在沙发上,我则像是聆听教诲的学生,盘腿坐在地毯上,与他们相对。起先我们兴致勃勃地聊了聊新教会的事工,祷告会的启动等等,后来话题转向我,惠哥旁敲侧击地念起我生命中的问题来。属灵人看透万事,我也不避讳属灵人的提醒,迎着话头自我剖白。虽然接触尚还不多,目光如炬的惠哥却看出我的行为主义并因此带出的罪和受到的捆绑,故而又活泼又坚定地向我描绘了上帝恩典的格局之大,言笑晏晏地劝勉了我,我也看到自己的问题,教诲劝勉一应接受。后来准备祷告了,他们觉得我需要一个弟兄来照顾和一同成长,提出要为我的婚姻祷告,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因为深信建立任何一段关系的必经之路都是破碎,彼时好不容易从群居中脱身,睡眠稍微好转,过了不多时独居生活的我,最怕的就是这来之不易的宁静被打破。然而他们仍然为此祷告了,就这样,我们在我以为我不需要的祷告事项中结束了一次愉快的深聊。
除夕前一天回到了家。我的家乡仍是未得之地,福音蛮荒之土。这些年想及此,我心中不免忧愁,但我是软弱之人,不敢去触动乡人心中庞大的堡垒,这次回去之前,才开始胆战心惊地对回家如何活出福音做了些功课和预备。过去我是那种特别不喜欢拉乡常的人,总是一回到家就关起门来读书自己玩,难得踏出深闺一步,更别提下楼见客过门聊天。但乡里人家大门永远敞着,乡亲们爱热闹喜走动,尤其因为爸妈是豁达谦让之人,在常常为蝇头小利不顾兄弟手足就能撕开脸面的乡村里,不曾听说爸妈与人有过任何争执抢夺,故而乡人尊重喜爱他们,但凡他们在家,总有人来串门喝茶拉家常断是非,年关更是热闹,来往的乡亲格外的多。每每这时,他们一声吆唤,我就得乖乖地整装出闺阁,接受乡人对我个人生活的盘问,聆听他们过来人的教诲,话题不外乎就是工作和婚姻,都是细细碎碎的叨扰。我倒也能客客气气地和他们聊上几句,但多是敷衍应合,且为避免过多的解释,我从不试图维护自己的立场,往往放弃见证,放弃福音使命,因为我没有从心里去爱他们,明明看到他们需要救恩也不愿意冒话语之险去激动他们的心,总是想快快结束对话好去做自己的事情。因此在2月初的祷告事项里,我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一条:多去亲人朋友邻里乡亲家坐坐,准备好跟他们讲福音,聊聊他们的生活,求神预备道路撒种。同时也意识到客家人最大的偶像营垒是祭祖,而这在节日中尤为突出,所以要如何用福音去抗击偶像,从最亲近的家人开始,劝勉从未接触过福音的他们穿上福音的军装,远离弃绝偶像,对于又是晚辈又是女性的我(辈分和性别决定话语权),极其困难,我不知如何开口,便将这一切交与神。回到家后,圣灵时刻提醒我在神面前所下的决心,所以我几乎是在一种刻意的努力中学习改变往常的习性。但在和大人们交流的过程中,我尽管心中迫切,想用福音去改变他们的心肠,迎来的却仍然是不自觉的无知产生的抵挡,这时候我很容易就作罢。正如惠哥提醒我的,我有些行为主义,做了就平安不做就不平安的错误观念仍在主导我的行为意念,所以当我自以为自己尽了本分的时候,我就会不把事情的后续和结果放在心上。行为主义带来的这种不以为意证明了我行为的动机多么错误,爱心多么有限。如果我爱他们,拒绝应刺激我更迫切地祷告,但如果我行为主义,我关注的就是自己是否“完成当下的任务”,行为的背后更多的是尝试落实行动来获得良心的平安。操练过程的自我认识让我感到羞耻,好在神的恩典格局,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大,悔改必要得赦给我带来极大的平安。操练的过程中我也看到神的慈爱,祂明明地预备了道路,让我有机会开始给很多人讲福音,祂柔软我父母的心,让他们理解也准许妹妹和我不参与到祭祖和上坟的仪式中。只是,家人乡亲,仍然安于旧俗。
乡下的日子,稀松平常也是恩典和馈赠。我喜欢和小孩子们呆在一起,窝在家里给侄子侄女读读绘本,看看电视,讲讲道理,或者在外头玩玩游戏爬爬山,上山采蘑菇赏茶花,都是乐事。因为是家里的长姐,又是唯一多读了点书的人,感觉弟弟妹妹与我有距离感,于是我笨拙地学习回到小孩子的样式,和他们打成一片。在家的日子,我学习早起祷告,妈妈诧异再也不用喊我起床,不用使唤我竟也知道做妥家务。通常我第一个就起床了,前屋后院打扫一遍就打开家门,有时侄子侄女在这时也上来了。有时候我独自一人,有时候带着他们,去田间玩禾秸墩儿上挂着的晶莹剔透的霜条儿,呼吸带着泥土味儿干净得发甜的清新空气,观看一簇一簇银装素裹的青草在泛白的阳光下闪啊闪。又或者上到屋顶,数点袅袅生炊烟的人家,眺望远方静止如画的梯田,沉溺于那一刻的安宁和美好,任凭诗情涌上心头。记得除夕那天教会群里弟兄姐妹诗兴大发,纷纷作起诗来,还配着各自拍下的如画美景,真是好不活泼热闹。但我心里想及乡村所遭遇的残酷现实,也不免难过落泪,各种复杂的感怀在心中泛滥。也许,只有在年关,才有人记起它的美来吧。这又美丽又落后的福音蛮荒之地,何时才有人愿意带着使命来开垦?除了祷告,现如今我还能做点什么?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找不到答案。
良辰美景有时,离愁别绪有时。情人节那天,带着从家庭时光和乡间大地汲取的那一点微小却庄重的力量,我再次独自踏上离乡的火车,回到上海。
返沪后便开始了繁忙的工作,繁忙极其损耗意志力。好在生活开始规律起来,早睡早起,清淡饮食,坚持读书和锻炼,心里还算自由。只是身体仍然不大好,时有莫名的胃痛,鼻炎和咽炎好像永远也好不了似的,过了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频繁进出医院,仍然发作不止,颇为影响我的睡眠。每月准时到来的生理痛,痛起来大剂量强效止痛药也压制不住。颈椎腰椎椎间盘突出导致的疼痛和僵硬,日日困扰着我。各种问题交替出现,叫我安宁难寻。纵是如此,我却无信心为自己的身体祷告。虽然我理性上知道耶稣是医治者,可不知怎的我竟讳疾忌医起来,无法把身得医治放进祷告里。疼痛难忍时,也偶尔在祂面前哭哭啼啼,却总是心口难开,不知如何祈求,后来想想,原因就在于自己根本不信,没有指望,不肯邀请耶稣来医治。
繁忙疲惫之中最大的安慰,自然是教会生活。但彼时我也万分纠结,万分难以取舍。米沙利和山城合并之后,新教会马上启动了祷告会。祷告会恰好在周五,可当时我仍在五角场参加小组。五角场小组在我最落魄难过的时候收留了我,陪伴我完成了从学校到社会的过渡,小组的弟兄姐妹们很是真诚可爱,而过去的一年许多肢体都经历了苦难,大家可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在这个小组里,我也学习到很多与人交往的功课,学习了被爱与被服事。因此从感情上来说,我非常难以割舍小组。但是心里也有明确的声音在催促我投入到自己教会的祷告会中,在与教会一同经历长时间的软弱之后,我也异常渴望和教会一同成长。自年前我便开始为此事祷告,直到年后回来到二月底,我仍然下不定决心。很多个夜晚我流泪祷告,求神帮助我顺服,为我预备时机跟小组的弟兄姐妹道别。就这样,我仍然参加周五的小组,却越来越心猿意马,直到二月的最后一次小组。
二月二十六日的小组查撒母耳记上17章,大卫请战歌利亚。那是我信主至今参加的最精彩的一次小组,没有之一。组长不在,我负责准备饭食,那个我认为“永无交集”的弟兄带查经。没想到那天出人意料地来了十几人,我却只准备了四个菜,结果大家都没吃饱。饭后我们挤在小花家的书房里,开始唱歌。带查经的弟兄直到唱完歌还没进来,我私意揣测他可能是因为人多而紧张,没有准备好,唱歌之间就为他祷告了。后来他进来,跟大家道了歉,说是肚子不好,便开始进入查经。那么精彩在何处呢?精彩在这位弟兄对经文的脉络发展非常清晰,能够用上下文来互相解释经文,他善于提问题,善于解构经文,善于对比和总结,精彩也在弟兄姐妹思维很活跃,很快能领会到神在这段经文故事中要传达的信息,这种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地揭开真理面纱的查经方式,前所未有。弟兄按着歌利亚骂阵、扫罗军中大乱、大卫请战、大卫迎战歌利亚的故事顺序层层推进,一环扣一环地提出问题,分析故事中每个人的话语反映出的人物性格,带着我们对比性地去阅读思考经文,从而清晰看到面对看似强壮的敌人时何为合神心意的态度,也通过前后呼应的经文让我们领会到人之渺小和神之伟大——“你来攻击我,是靠着刀枪和铜戟;我来攻击你,是靠着万军之耶和华的名,就是你所怒骂带来以色列军队的神”。就这样,一次酣畅淋漓的查经,让我对这位弟兄的印象大大改观,他对经文结构的熟稔和思维的缜密烙刻进我心灵深处,我心为之一动。
是,我动心了。在随后的日子,我总是想起那个夜晚的美妙,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心思和感情,试图浇灭心中突然被点燃的火苗。在感情的事上,我走了许多弯路,栽了许多跟头,也尝尽了苦楚。这一次我不敢放任自己,默默地把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藏进心里,胆战心惊地寻求神的心意。接下来的那个周五,我向组长请了假,没有说明原因,第一次去了自家的祷告会。祷告会寥寥数人,还都来得晚。我和惠哥比较早到了,于是他问起我的近况。我把难以在情感上割舍小组的困扰如实相告,鬼使神差地又提到那位弟兄,坦承自己现在多了一份私心,想留在小组多了解了解。没想到惠哥给予了理解和大力支持,还给我做了按手祷告,并很肯定地告诉我,我很自由,嘱咐我多了解多祷告,清心寻求等候。比起五角场热闹的小组,祷告会显得异常冷清,但是那天在祷告会里,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和喜乐,是任何热闹都不曾带给我的。那天圣灵已经帮我做出了选择。
接下来的一周我在祷告中下定了决心,尽快道别,离开小组。但我实在是个讨价还价的罪人,我没有把主权全部交上,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就是必须在那位弟兄在的时候道别,心里暗暗地希望能看到他的反应。周五,我如常参加小组。可是那个弟兄回杭州了,没有出现。我再次陷入两难。在两难的心情中,开始了敬拜。当唱到《牵我的手》时,唱到“我们生命丰盛的筵席/总是摆设在艰难以后/我们期待天上满溢的祝福/不致缺乏不再害怕/祢的恩典足够”,我不能自已地哭了。突然我就不害怕了,不再左右为难了,因为笃定恩典足够。于是在后来的自由分享中,我坦白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抉择的挣扎,平平安安地说完了别离和不舍的话。在五角场小组一年的团契生活,画上了句号。
因为离开了那个圈子,回到了自己教会的小圈子里,我断定自己和那个弟兄这下真不会再有交集,心里反倒坦荡了,不再有什么想头。只是小组的群我还没退出,大家聊及美食电影的时候,我也乐得说上几句。某天我看到上师大一个文艺电影展的信息,觉得展出的电影不错,就顺手分享到群里。同时也发在朋友圈,寻找志趣相投的小伙伴一同前往观看。故事就在这里反转了。
他留言问,我可以一起去看吗?在小组以外,我们没有单独说过话聊过天。于是借此机会,我私信了他,问他想看影展的哪个片子,聊了起来,很快我们选好了要看的片子,但彼此都知道两个人去看不合适,所以达成一致意见,如果能找到三个以上的弟兄姐妹一起,此行便敲定了。第一次的聊天原本应该到此为止了。可是就在我准备关了手机睡觉时,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有个导演叫是枝裕和吗?我当时一愣,心想,这不是逗我呢嘛,是枝裕和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我前两天才刚读完他的《宛如走路的速度》,在朋友圈发了书照和感悟。难道他不刷朋友圈?故此我猜测他是有意这样问。当然我没有反问,而是欢天喜地地告诉他我很喜欢是枝,他的电影能找到的我都看了,如此如此。他回我,我是他粉丝。当下我心里很是喜悦激动,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枝,很多爱看电影的人也不知道他,或者不喜欢节奏很慢的日本电影,似乎难得碰到一个志趣相投者。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连结着我们,心下欢喜起来。
把内心储存的爱的力量,汇聚成黑夜之中的一场祷告。某天你将与之重逢。彼时我是这样相信的。
那天之后,他比较频繁地回复起我的朋友圈来,我不大看得懂他朋友圈里那些艺术和设计的高冷玩意儿,但也常常给他点赞,以表兴趣。于是我们的交流稍微多了起来,多数时候在聊电影和书籍,也仅仅是在朋友圈互相留言聊聊,彼此都划清了私聊的界限。后来因为在圈里聊到Luna Papa,我们观影感受不一,他便私下给我发来一篇他写的影评,当时我是有私欲的,他开了头,我岂能不就势聊下去?这一聊,就漫无边际收不住了。起初也没有聊到任何个人的事情,话题多是电影和信仰,我看电影完全是跟着感觉走,容易陷入代入式的思考,他则认为电影也是一种模拟文学的叙事,可以对电影进行形式分析,用圣经的视角去看电影,于是话题逐渐转到信仰的认识上。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他是个很有见的、信仰很认真的弟兄,安静不聒噪,说话恰如其分点到为止。于是我的理性节节败退了,年前信誓旦旦跟牧者夫妇说不会再动心的话也抛到了脑后,芳心一动,迅猛地一头扎进了爱慕之中。可是那时,对于他,除了知道他单身和他的职业,其他我一概不知,可见一个人的才华和思想多么轻易地就俘获我的心,战胜我的理性,摇动我平日里看似坚固的信仰。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不过如此。
最后电影之约成行,我们一行五人,在寒气仍旧砭人肌骨的春天里,去看了一部非常清淡的文艺电影——《奥古斯丁的激情》。整部片子在修道院里展开,但由于对修道院了解甚少,我几乎找不到适当的视角,看完出来交流时,只粗略地表达了直观感受,并坦承了知识的空白,于是他给我普及了修道院的历史以及意义,聊了聊修士的故事,他的博闻显出我的无知来,但我没有忐忑,心里仍然感觉愉快。那天我们还交换了各自的硬盘拷电影,同时我还把是枝的书借给了他,他也允诺借我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因此我们的话头没有因为看完电影而中断,反而多了些理由保持着交流,如此自然慢慢熟络起来。
花那么多的篇幅写了和一个人的相熟,是因为后面要说到,这看似没有僭越神主权的彼此交往,其实也充满了微妙的罪。我们往往落入到自我欺骗中,以为外界的某种东西可以维系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似乎可以牵引人们走向彼此,但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罪性太深了,在披好了敬虔的宗教外衣后就以为可以巧妙地僭越,不动声色地掌舵事情的风向,并冠以神许可或喜悦之名,错把自己的强烈的意愿当做神心意。事实上,信仰作为一个话题本身,也无法成为人和人之间的纽带。唯一的纽带,只有那一位为我们付上生命代价的主耶稣。若非一同经历在主里的破碎,真实触摸到主钉痕的手,在彼此的关系中甘愿为真理付上代价,否则任何以话语建立起来的关系都将如五彩泡沫般轻轻一碰就彻底粉碎。
慢慢熟络起来,后来的交往似乎水到渠成。其实我是极不喜欢线上聊天的,也几乎不和人在微信上私聊,但和他的线上交流开始变得随时随地,时间越来越长,话题越来越深广,从兴趣爱好也逐渐聊到了彼此的身家背景。慢慢地我们掌握了彼此越来越多的信息,开始互相关心,互相分享生活。有一天因为亲人的行为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在聊天中难掩忧愁,就和他倾诉起来,他没有说过多安慰的话,只是让我看撒母耳记下21章1-14节,跟我说:那个女人的爱是一种医治,前辈留下的咒诅,她成了最后担当的人。我乖乖地去读了经文,瞬间得了极大的安慰。但睡前我还是跟他表示了自己极容易忧愁的秉性,他又给我发来一句经文:我将耶和华常摆在我面前,因他在我右边,我便不致摇动。我收到这特别的安慰的话,很是受用他的安慰方式,祷告完便安稳地睡下了。第二天及后来,他便开始早上发一段经文来和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附带一些见解,中午则问问我的工作,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扯会儿闲篇,晚上下了班就开始聊电影聊信仰逐渐也聊一点各自的经历和历史,常常一聊就是几个钟头,直到互道晚安各自祷告睡去。有一天我们聊到深夜,不记得怎的就聊到了感情,他毫不避讳地交代了感情历史,并且在他一说出“你可能看过她的作品”的瞬间,几乎没有动用脑回路,凭着敏锐的直觉我立刻就从多如牛毛的主内公众号中锁定了一个,拎出来一问,果不其然。我哑然,不敢过早交付波折的情史。又在某天他突然问及我对未来伴侣的期待,我想了想便说:要有友谊,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他则回我:要互相接纳,彼此分享和倾听,愿意改变。我们都读过《婚姻的意义》,就此聊起,发现一些观念都挺一致。至此,我心中便有些数了,但关系仍然暧昧不明。后来我才知道他素来是谨小慎微感情清淡缓慢之人,不喜欢事情进展过快,而我是情性之人,多凭直觉冲动行事,爱恨无中间地带,最不能容忍暧昧,故而及至彼时我的心已急不可耐地僭越,迫切想明朗化这段好不容易倾心的关系。于是在三月底,我又一次出现在小组,想找机会当面问清他是否有意。当时我的态度是,奔着交往去,就名正言顺地交往试试,无意交往,就趁早收手切断不该有的深入交流。当然我这样的观念可能有一些谬误,单身男女聊天,怀着某种情愫,你情我愿,原是正常之事,只是因我自身过于敏感,在两个人的关系中过于看重深入交谈的可能性,太容易被举止谈笑收放自如的儒雅之士吸引以至交心。尽管有天分于逗笑之间偷心的人少之又少,但一噎之故,足以绝谷不食,我宁可相信守住心灵城池的最佳战术也不如决决然关好城门将来者一应御于墙外,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绝不轻易打开城门。假使有人在门外循循善诱开了门,眼看城池沦陷,我又怎能继续从容自若地等来者来缴械?我几乎本能地倚靠自己防御起来甚至发起攻势,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身家性命。嗐,枉读那一场出神入化的大卫歌利亚之战,在下到自己情感的战场时,我根本忘记了倚靠耶和华。而我内心厉兵秣马的敌我之势分明是对爱及男女之关系的误读。这是我走得极错的一步。此乃后话。
那天晚上小组见面,我们没机会单独说上话,但关系的微妙变化都凝集在眼神里。当天小组分享,正好谈及婚恋。于是在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他的信息:
-X弟兄说得对,婚姻和恋爱是一步一步的,我觉得自己太心急了,我们可以慢慢地彼此了解。
-本想跟你单独聊几句,没有机会,我想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又是什么态度呢。
-我想寻求神的带领,如果他的带领是清楚的,就往前走。
-我也希望你先祷告清楚,毕竟这个决定要你先做。
-这是平等的,相互的。
我觉得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
或许可以安排一个时间一起出去走一走,谈一谈。
不过在出去之前,我们可以给彼此一段时间祷告。
-你觉得需要第三方介入吗?
-你可以找你信任的,最好是已婚的牧者,我也找一位弟兄,为我们祷告。
……
终于迈出这一步,沉实的感情终究是与一切盛大无关的事。无需信誓旦旦的告白,仅仅是诚恳的寻求,却让人感觉非常自然而安心。紧接着我们见了牧者夫妇,他们对我和他分别提了一些问题,在确认我们两厢情愿并且预备好交往后,他们对我们进行了劝勉和教导,并给我们提出了要求和挑战。我们同意先不公开交往,默默地彼此了解四个月,到七月再决定是否确定进入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关系。在这四月之中,我们可以在公开场合约会,互相了解,建立认识,期间也要和牧者夫妇见面。因为有成熟肢体的守望和代祷,我们各自也的确在真诚地寻求,至此,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上海的春天雨水格外的多,清明时节,我们正式开始了约会和交往。他交往的方式比较一本正经,正如他一贯善于提问一样,在我们见面伊始,他就会就着一些表象的事件问我一些比较深入但也并不冒犯我的问题,这迫使我思考,当然不算轻松,但很快我就适应,并且深为这种略显笨拙但又真诚的交流所动。第一次约会地在浦东图书馆,约会的内容是查经,我们借用了校友会的查经资料,查大卫的成长经历。没想到眷恋不舍地做完离开小组的决定,却能接续着查撒母耳记,怎叫人心里不暗暗感慨神行事之奇妙,感恩无法言喻。那一天意外地雨停了,春阳潋滟地好像有声音,在图书馆外的长廊,我们并肩而坐,查考神的话语。他果然很有解经恩赐,解读起经文来头头是道鞭辟入里,提出问题也常常一针见血。和他查经着实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当然也是对我自身极大的激励和挑战。初春时分仍然春意料峭,阳光照不到的长廊下寒风乍起,见衣着单薄的我频频寒颤,他便邀我到太阳底下走一走。于是我们边走边交谈着,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安静的小河边,河边是一块青草地,两旁红的白的花开得正浓。春意烂漫,只向桃花开二分,说的大约正是此时。明晃晃的阳光鼓动着生命,春气浸润着万物,天籁俱在,让人放心。在微湿的草地上,我们不自觉地坐下来,又是一阵无边无际的闲闲对答。后来的日子他曾提起那个下午,有一刻他的心也为我一动。我们若无其事地交换着彼此的历史、记忆和时间,好像在说一些久远的故事,也许某个瞬间我突然沉默,望着远方,有些痛苦的样子。是后来他跟我说,那个时刻他很想说再也不让我受苦了。当然,当时他并未说什么。两个聆听了多年教诲内心也储藏了不少真理的人,理性上很清楚,尽管起初的那些日子我们两厢情愿,内心满溢着爱慕意欲奔向对方,但还是要学习时时刻刻克制自己保持着行为和言语的界限,努力地把当下的关系简化为友情,才能更理性地寻求上帝的带领,认清自己的心,透视彼此生命中的问题,到了时日做出成熟的决定。只是,坠入爱慕中的人,控制得了行为和言语,又如何克制得了心?彼时及以后,不见面时的朝思暮想,见到时的心花怒放,见过后的念念不忘,心思被一个人如此充满着,关系便无可能落地为纯粹的友情了。这便是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的张力。
尽管从相熟到交往,我们处得都还算自然,但我内心戏重重叠叠,也不无恐惧战兢,心底里总是抑制不住地担心哪一天会不会就无话可说,关系会不会突然就变得尴尬而无法突破,同时也对自己没信心,害怕自己太过感性,跟着感觉走着走着,哪天就失望了,失去了兴致,最终落得无法收场。过去我刻意与人保持安全的距离,从不和某一人长久保持互动关系,内心深处也根本不曾体会过亲密。虽然也谈过感情,但其实没有任何深入的交往经验,过去不成熟的关系让我不得不相信,人心与人心难以跨越,再浓烈的感情也未必成为一段关系的祝福。本质上,我恐惧关系。但我也知道两个陌生人,就连起初的彼此喜悦也并非易事,何况年岁渐长能谈情说爱的时日无多,咬着牙也得尝试突破。因此从一开始寻求,到后来熟络,再到整个交往的过程,尽管我的心思和行为都显出小信,但感恩的是神给我了一点点愿意尝试的信心,也让我更珍惜可以祷告交托的恩典。越是对自己没信心,只能越殷勤地祷告,除了晚祷,我也开始在每天的工作间隙划出一块专门的祷告时间,站在摩天大楼的落地窗前,向着天空的方向学习仰望交托,遇到某个需要专门寻求的事项,就持续禁食默想来明白神的心意。缺乏信心的我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天性中的罪露出马脚,得罪了神,最终伤人及自伤,消耗掉彼此的好感和勇气。过去的失败仍然常常控告我,叫我患得患失,所以,放下掌控、顺服一切结果是我长久的功课。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的祷告也充满了掌控,充满了条件、交换和自我倚靠。尽管彼时我连祷告这件事本身都尚未认清,但神的信实恩慈却不因我的错误认知或无知而减少或者改变一点点,每一次到祂面前寻求,祂都没有吝惜祂的安慰和恩典。祂不拒绝我们的寻求,每一次寻求带来的那种平安是笃定的,即使在很久以后,对此我仍然感到很确定。
对于我们关系的进展,有话可说能欣然敞开,静默不言也不觉尴尬,是我交往之初最为祈盼的,这可能缘于我过分关注交谈的可能性及深度。
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们还没有正式交往,那天聊到一些话题,过往的失败经历腾地回来找我,以至我心情陡跌,言语之中开始充满防卫和攻击,一副又是刺猬随时准备战斗,又是缩头乌龟随时准备丢盔弃甲逃跑的样子,沉稳理性如他,当时肯定感到非常莫名,好心安慰劝勉一番又无果,便提出打电话和我一起祷告。我是最不喜欢打电话的,过去所经历过的异地交往,极少电话来往,即便有,也要么是尴尬地自说自话,要么是斩钉截铁地有意曲解和互相伤害。多年来我并没有习得与人隔空对话的能力。能当面交流是最好的,动作言语神态都可载戏,一切不快都可在一个充满善意的眼神中化解。文字交流也是好的,轻的重的话多一些掂量,即使长时间留白也不会尴尬,语言慢慢流淌,反倒多一些思度的余地。唯独电话交流,抢白、阐述、解释、沉默,甚至逗笑,无不在挑战着两个人的默契。我始终羡慕能在电话里谈笑自如的情人,敢于把不值一提的生活娓娓分享给另一个人,这本身就需要勇气,也需要安全感。所以他提出给我打电话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抗拒,但我天性矛盾,既容易束手束脚又欢喜冒险尝试。在心里跟上帝交托一番后,我便把手机号码发给了他。他马上打过来,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连名带姓感觉生疏,直呼其名又好像过于亲昵,因此一开始仍觉有些尴尬。他倒自然些,温柔地询问和劝勉了几句,然后带着我做起祷告来。他温柔低沉的声线和稳重平缓的语调本身就有一种宽厚的力量,这一通电话祷告,不仅安抚了我汹涌翻腾的内心,也好像解除了我多年的禁忌。之后在见过牧者夫妇后我们单独蹓跶时提起如何交流一事,我也坦承自己在沟通意愿和能力上的缺欠,他对我从不主动给人打电话感到惊讶,他当时的回复也让我记忆深刻,他提到他经常给他哥哥打电话,他妈妈几乎每天联系他,他和前女友过去也是每天都保持电话联系,虽然很多时候聊的内容几乎都差不多,但是打电话这件事维系着他们,是他们彼此相爱的证据。我突然明白,很多事件都是如此,内容单一不值一提,没有确切目的和意义,但它的发生本身却是有意义。同时我也认识到自己在付出时间上的自私——在过往交往中不肯交付时间,相谈甚欢之余也难免自责羞愧,总是在不断提醒鞭策自己不要花过多时间在闲谈中。呵,我哪来那么多战要打,须留足时日磨刀拭刃?养一盆植物尚且需要耗费时间与精力伺弄,何况培养一段关系呢,我在日记本上郑重其事地表下付出时间的决心。就这样,经过一次次文字、电话、面对面的愉快交流,我开始学会与人交往,学会持续地互动,开始适应并享受精神上的亲密关系。就这样,一次次盼望的成就,我以为是上帝应允了我的祷告,心里越来越笃定对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自此,我便开始放心大胆地交付情与心,悉心悉意地和他建立起联系来。
那是一些聊什么都会笑的日子。
四月,在图书馆昏暗的食堂里查经,从大卫的勇敢讨论到勇敢相关的形而上话题。在肯德基嘈杂的角落里闲谈,以福音书中耶稣赶鬼的例子他绘声绘色地教我解经。在寂寥的咖啡馆躲雨,羡慕想往约拿单和大卫的属灵友谊。冒雨去龙美术馆看他心心念念的设计展,流连于无相万象的艺术魅力之中,偶或择一长凳相邻而坐,静静地不说话,融在清水混凝土宽大建筑的原始感空旷感里,也分外美好。
五月,我们在各自的教会报名参加单身营会。组织方按年龄将200多位来自各个教会的弟兄姐妹分组,而我和他的年龄差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分到一组,但行前我还是大胆地向神祈求。万万没想到,这奢望竟奇妙成就。跨过了密集的80末年龄段,90后的我被安插到了他的年龄段组。知道分组时我几乎雀跃,又不敢相信,几番求证是否有人特意交代却无果,最后不得不感恩相信神的手在其中。在弟兄姐妹中间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更深的了解——我看到一个谦卑识大体的弟兄,一个谨守界限的弟兄,一个诚实面对自己的罪的弟兄。那三天很短暂,很充实,我感到很幸运,被祝福。
被自在的情缘充满的辰光其实历历可数,但分分秒秒都充满惊叹。得空时他穿过大半个城市来陪我吃一顿饭,加班时他也抽身在公司附近与我见上一面。我一本正经地收好吃饭看电影逛展览坐火车的各种票据,他揶揄我要好好收着将来好计算他在我身上投资了多少,我笑着,嘴里不服气,心里却感动于不管我怎么理论他也没肯让我付过一顿餐费,尽管他并不富裕,自身也相当省俭。他陪我回上外找寻即将埋没在城市建设中的回忆,然后一如既往地绕很远的路送我回家。我陪他去杭城看展,他带着我穿梭在艺术的洋海中,带我爬上学校寂静迷人的山坡,谈天说地,吟诗四望。逛完展去赶火车的路上,我央他带我走西湖,我们偷偷地越过草坪坐在水岸旁,黄昏时分的西子湖面上烟波带雨,青山行云处如梦的屏障若有若无,三三两两的归舟缓缓驶向西泠岸畔,我们忍俊不禁,静默不语地化入这旖旎的仙境中。离开的路上,他唱起《不会说话的爱情》,分解了歌词,一边走着,一边念给我听。回沪后,我趁兴作了两首诗词,几日后在他进入而立之年的生日上赠与了他。那是我们曾拥有过的最烂漫的辰光。
见面的日子,喜悦在我们之间流淌。不见面的时候,也未缺失温暖。起初的那一小段日子,早上我们各自灵修,然后互相分享笔记,他深刻的解经笔记一次次启发着我、激荡着我,我突然有点懂了“不必怕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每天晚上九点半前我们各自安排,九点半左右开始电话,有的没的一通海聊,夜深时强行收住开始祷告,劳碌的一天在平静安稳中结束。情深深处,我们还交换起信笺来。在日记本上我收录下我们见面的时间地点说过的话和看似平淡却厚实的喜悦,一如我们都喜欢的是枝电影的味道,日常的生活表面下缓缓流淌着扎实的感动。在祷告本中我满怀盼望地为我们的关系和各自的生命给天父写下一封封长信,一次次地为关系的圣洁禁食祈求。一字一句,一点一滴,是这样笨拙地学习爱,又努力地克制。我以为爱情散发着成熟的芬芳,对的人就是这样的模样。头一次,我盼望起天长地久这样的事情来。
我们恣意地航行在真理的海上,痛快地付与深情。然而,惊悦灵魂的情涛爱浪底下始终矗立着生活的暗礁。不食人间烟火的情爱本就违背航路的规则,触礁的命运终难幸免。
三月中旬,我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出起了疹子,每天晚上全身一块一块地起红疹,奇痒难耐,第二天早上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日而复始。开始交往还未一起电话祷告时,他问我是否需要代祷,这便是头一遭代祷之事。又因白天身上除了抓痕,几乎找不到疹子的迹象,前面也提到过,我本身就是很讳疾忌医的,根本也不相信各路医生,便一直强忍着没有去医院,一直到五月底,越发严重起来,使我整夜几乎无法睡觉,我才走了一趟医院(出门折返又再次鼓起勇气才成行),结果医生一听描述,连检查都免过,直接诊断为荨麻疹。服药有效之后,我才相信果然是荨麻疹,抗过敏药的效果立竿见影,我才知是平白挨了两个月的苦。从三月开始的大半年,荨麻疹一直困扰着我,五月底开始吃药,一段时间后我担心持续服药会积累毒性,便不断尝试断药,但每每一断药便发作得猛,我便在一次次的抗拒和屈服中交替忍受着疾病的磨折。同时,十多年的过敏性鼻炎和慢性咽炎也越发困扰我,尤其是春天和冬天,分外地难忍,饮食和睡眠质量都颇受影响。每天都要忍受的身体现实把我从理想主义者的精神世界中拉扯出来,使我不得不睁眼直视人间的真实模样。我一直在刻意忽视身体的羸弱和缺陷,极力地拖延就医,以一种不屑和傲慢的态度在忍受和假装疾病的不存在,但是当生命进入到某种深入的关系时,疾病的事实便不可能不成为关系的一个考验。我记得是枝说过,他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想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咬紧牙关的勇气,而是不自觉向他人求助的弱点。缺陷并非只是缺陷,还包含着可能性。说不清是天性喜于实验而有意要试试缺陷之下的可能性,还是出于若非出于追寻永恒则不爱的执念,或者也许只是渴望交出生命的真相以获得亲爱之人的理解和怜悯的急切,在与一个考虑进入婚姻的对象交往之初,我便无打算隐瞒,预备在合适的时机和盘托出生命中所有的晦暗,企盼爱情经过各自施与的试炼登上合一的高峰。
起初我也有芒刺在背之感,恍恍惚惚患得患失,内心充满不知何时何地如何坦白的焦虑,也本能地恐惧现实再次击败难得珍爱的情思。为此我晚餐禁食一周,尝试交托内心的疑惧,求取等候顺服的信心。当时我以为是神在祷告中给我赐下平安,但如今回过头我更觉是我一贯的精神胜利占了上风——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自以为彼此真诚相爱便无所畏惧,总之最终我甘之如饴地享受起这一段关系,并理所当然地相信,对于两个真诚寻求上帝的人,任何苦难、试炼和挑战都是化了妆的祝福,是成圣的契机,生命的道义最终会战胜一切。产生这样莫名的“放心”之后,我竟跃跃一试地想抛出这个挑战,期待所爱之人的勇敢迎接和宽宥理解成为我半生漂泊无枝可依的解释和归宿,更想往见证荣耀存留在这条崎岖之路的终点。故而我不但没有打算在关系稳固之前稍加隐藏,反而预备毫不避讳地把生命的灰色地带和晦暗本相扒拉给这个原本陌生的人看,并想当然地为对方预设了信仰正确的反应。随着我们关系的进展,不满足于未经试炼的表面、渴求被深入理解和珍爱的情愫也在我心中越发蓬勃地生长。我怀着几乎盲目的信心,等待时机一吐为快,幻想我的守护天使已经空降,将带我跨越苦难的埃及,进入永恒的迦南地。
四月底的一个周六,上午看完展览,下午猫在咖啡馆里查经,度过极为愉悦的一天之后,晚上在商场吃晚饭时,我想起一件事。和他交往前有次生理期腹痛极为严重,在卫生间差点晕倒,于是在朋友圈里发了求助信息,那天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复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是不少优质主内书籍的译者,我们在衡山合集参加沈迦老师(《寻找苏慧廉》作者)新书见面会上偶识,仅一面之缘,但因热心翻译的缘故留了联系方式。没想到那天求助信息一发就接到他的来电,他关切地询问状况,表达了他和师母可提供帮助的意愿。我当然不敢麻烦,急于挂电话卧床。但老师认为聊天可以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故而继续和我分享他如何病重又得医治的经历,并给我推荐了亲身实践有效的养生食谱,对我一番劝勉教诲之后向我推荐了救他脱离病榻的那位医生。因为是主内肢体,也读过他译介的书,见过其人,我自然而然地极为信任他所说的一切,心里便生出巨大的盼望来,甚至开始为十多年寻医无果的痛苦终结有望而窃喜起来。可是后来经过了解,我发现此医生已在某寺庙修佛,隐姓埋名以某法号称。虽然我内心深处分外地渴盼医治,也相信这位老师实在是凭着基督里的爱心才这样关爱我,但鉴于此医生背后可能存在的属灵势力,我便有些挣扎犹豫,加上后来开始忙于交往,此事便一耽再耽。低头饮食之际我想及此,就提了出来想和他商量商量。当时我并未多想,原本是想问问是否可以找修佛之人医病,没想到需要交代病情。可是当他一脸真诚地问我“你要看什么病?”时,我一怔,心里迅速千回百转掂量了一番,立马决定坦白,一是正面回答以表达信任的诚意,二是急于得到理解和怜悯,三是出于自我保护也是试炼——迟早要谈,若是能以担当,也许如我所想,关系会奔赴更深入的相照,我又何必再独自强驽;若是无法承受也好早散,免得走得久了才发现不能同路。于是我开始试探性地讲述,从一两件“前尘往事”说起,想看看他的反应。坦白完一小件,我便问他是否介意,当时我心里是有预设的,但万万没想到,他略有所思之后,直截了当地回复我“有点介意”、“有点不能接受”,我哑然,这样的理性和诚实明明地戳破了我的理想主义情节设定,压在心底的贪嗔痴瞬间苏醒过来——哦,这算个什么事儿,你这就不接受了?我心里抗拒、难过甚至有些鄙夷地想道,嘴里却佯装理解而淡定地说,我理解你需要时间,那先消化消化吧。但这样的诚实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起初的情深让我幻想他必能以坚定的坦荡和深情对我的过往付之一笑,斩钉截铁地让我相信任何伤痕都不能成为我或者我们的捆锁。我一直是这样期盼,也是这样以自我想象为中心地在不断祷告。然而祷告越多,幻想也越多,逐渐地竟对此信以为真了,直到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面对的也同样是有限的罪人。这意识的觉醒使我不能自已地悲观和难过起来,一贯的情绪化人格重见天日,我开始意气用事起来。各怀心事闷闷地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搭地铁了,在走进地铁站时,我平静地问他为什么,为何不能接受。他未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心里为得不到明确而坚定的答复赌气,嘴上开始颠三倒四地自我防卫起来,眼中噙着泪走走停停。但我心中终究是不舍的,看着一列又一列地铁过去我也不肯上车,急切地想在当下得到一个肯定而明确的答复。然而他就如一贯的那样,深沉地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却不多话。这个时候的沉默如同凌迟,情急之下,我一股脑儿倒出了许多痛苦不堪的病史,并且告知他半年前偶然查出的连自己都无法接纳的可能无法生育的事实。在讲述的时候,尽管我心里在祷告着提醒自己要努力客观,但出于一种孩童般的微妙的掌控,我没有克制自己的眼泪,任凭它哗啦啦流出来帮自己占理儿。见我如此这般,他自然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安慰,又囿于我们在牧者面前有约,正式确定关系前的交往不可发生身体接触,他僵坐在我身旁,连拍拍我肩膀似乎都要卯足勇气。越是如此,我内心越是凌乱复杂置气,越是无所适从口无遮拦梨花带雨。等我哭够停下,他才开始理性而平静地对我说,他认识一对主内夫妇不能生育,他们收养了好几个孩子,他很久以前就想过,如果姐妹不能生孩子是否能接受。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更看重姐妹的生命和品格过于是否能够生养,孩子可以领养。这话猛然戳中了我的泪腺,好像穿过无数崎岖山峦终于看到日出为自己而跃升的旅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唯有一汪泪水能以诉说复杂的心情。他也不再说什么,宽厚的手掌有力地落在我肩上,我懵了似得,眼泪像从久远的过去释放出来,淙淙地流淌,流成一道江河横在我和他之间,使我无法跨越,无法落入他胸怀。末了他仍绕路送我回家,一如既往送到小区楼下,在楼下特意为我祷告后,才萧然离去。
一切都不似想象,一切都超乎想象。
随后的日子,他加倍正视为我的身体祷告。其实交往不久,他慢慢就发觉了我每天都在经受这样或那样的不适磨折,故而在每天的电话晚祷中,他几乎都为我的身体祷告。更深了解潜藏着的问题后,他更是不断提醒我,要我为自己的身体祷告。起初我仍有些不以为意,打心底里没有得医治的指望,倒是对自己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有把握些,并对此沾沾自喜引以为豪,意欲继续自我倚靠。若说有什么原因让我重视身体得医治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关系,我看重关系远过于我自己的身体。因为在这段关系中,我发觉对方重视且介意我的身体状况。在我的深层意识中,我并没有怀着信心真正渴望医治,而是为了能够被接纳,为了扫清关系中可能存在的障碍,才开始重新审视身体的问题,开始和他一起为此祷告。同时我心里也有许多不服气,不管是他一开始的介意和顾虑,还是后来在聊天和祷告中他对种种问题给予的关心和重视,当时血气狂妄的我从他的慎重之中感受和解读到的,更多的是焦虑和不接纳,而无爱和信心。“万一种种问题不见好转,你是否准备判决感情死刑?”——自尊心极其强烈的我赌着这样一口气,难以接受对方言语神情中闪烁而过的犹疑。但回过头想,他提醒并督促我为此认真祷告并没有任何过错,慎重考虑更是无过,错完全在我,在我对自己身体的缠累过于讳莫如深,在我不等候上帝的时间而急切地实施起自我保护,才会对对方的慎重产生过激的反应甚至抗拒,才会郑重其事地频下通牒,要求他确定是否能接纳我的身体状况再决定是否继续交往。这无疑给了他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在感情从热烈进入温和甚至磨合的时期。
我们仍然在祷告着,为彼此。但祷告之余无法控制的种种思量也交织成我内心不断变换的形形色色——患得患失的,意气难平的,欲拒还迎、食宿相兼的贪婪被现实拆穿的,假想敌式的,压力潜藏在心底的角角落落。持续的祷告之后,非但没有立竿见影的医治发生,反而有更深的幽暗开始逼近笼罩我。
至五月底,身体每况愈下,荨麻疹发得愈发厉害了,鼻炎和咽炎开始全面掠夺我的睡眠,夜间流涕咳痰不止,疼痒难耐,使我不得不频频起身,白日咽痛凛冽,吞咽困难导致食欲不振,睡眠不足又致心神昏沉,工作亦是劳心劳力,如此日复一日,身体已然透支。但现实并不容我喘息,彼时正值父母预备来沪寻工作之际,如何与几乎缺席我整个成长过程的他们在成年后学习朝夕相处,如何在最知道我恶劣秉性的他们面前活出美好的见证,我微薄的薪水如何供应我们三人的生活支出,一向独行独居的我如何适应两个最亲的人亲密介入生活,种种,让我倍感焦虑。
六月的第一个周六,父母抵沪。交往的弟兄亦从似无穷尽的工作中抽空与我一道去接了父母,并一起在我家吃了早餐。后来我常常想起那天早上的画面,父母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他盘腿坐在小竹床上,我正对着窗,看得见窗外枝叶扶疏,在初夏温热清澈的阳光下随风起舞,四下里阙静无人声,唯有屋子里坐着我最爱的三个人,在简饮啖食,谈笑风生。因条件有限,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爸爸睡小竹床,我和妈妈睡大床。抵沪第二天即是主日,和他们解释一番之后,他们同意和我一起去参加主日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