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若在，今天该是个团圆的日子。
娘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娘小时赶上大跃进，接着就是三年大饥荒，外婆、外公虽然宠爱，毕竟受时代物质条件所限，温饱已成奢望。
娘在时，经常说起她小时候的事：外婆在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偷偷藏下一小把芝麻，用家里被打破的铁锅炒熟了，给娘装在口袋里，饿的厉害时吃一口；作为生产队会计的外公会在队里晚上开完会“吃小灶”时，盛上一碗饭，然后找个理由快速回家，把碗里的饭留给娘吃；在一家人都吃不饱时，刚读小学的舅舅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碗里仅有的一点面芡留给娘……
娘每跟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眼里总是溢着幸福。看得出童年的她虽然过得清苦，但却因为有了家人的疼爱而充满温馨。
嫁入我们家后，因为家里穷，爹兄弟们多，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在分家前的几年，忙了一年临过年时，当家的爷爷象征性地给的一点“零花钱”就是爹娘一年的“合法收入”。而平时孩子们生病、有时奢侈地买点零食吃时，都要从这里开销，因为我小时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因此尽管娘精心操持，仍不免入不敷出。心疼闺女的外公在每次来看娘时总偷偷留下点钱，嘱咐娘：一大家子人一起过日子不容易，不要因为这些小事闹生分了……
自从娘嫁过来，到后来分家后许多年，娘跟妯娌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爹弟兄们之间也少有争吵，我们小辈的堂兄妹之间耳濡目染，关系也很融洽、亲密。
多年后，娘跟我说，结婚时爹穿的裤子都是跟同村的人借的，结婚时用的二百块钱，也是奶奶把家里那口大黑猪卖掉后爹又找人借了钱才凑齐的；分家时，除了少许口粮外，还有分摊的一些外债，那些钱直到两年后才还清。分家后，娘勤俭操持，日子慢慢好转。
娘在有了我们后，生活更加辛劳。白天忙完地里活，晚上还要洗衣、缝补，时常忙到深夜。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今日的机械化农具，也没有现在各种各样的除草剂、农药、化肥，往往是元宵节还没过完，就要下地，趁着麦田里的草还小，赶紧用锄头除掉。
到了开春，地温回升，又要忙着下棉花苗、辣椒苗，然后分栽、套种，赶上天旱，还要抗旱浇水。套种的庄稼刚刚扎稳根，就又要准备麦收了，那个年代几乎全是靠人用镰刀割，家里地多，一天下来爹娘总是累得直不起腰。
麦子割完后还要打捆、运到场里、上垛、打场，收割间隙还要趁天下雨，地里有墒时抢种秋粮，往往麦收结束时人都黑瘦了一圈。
交完公粮，娘循例是要抽空回趟娘家的，但因为忙，往往待不住，当天就要赶回来，因为要趁秋作物没起来之前，把留在地里的麦茬根用锄头锛掉，这是一个力气活，初三毕业那年，我跟着娘干过，手崩得生疼，一晌下来，手上便起了泡。
秋收时就更忙了：玉米收回来后每天天气好时要摊开晒，晚上怕露水重又要拢起来，碰上秋雨还要找地垛；芝麻割回来要找场地分开站着晒，过几天要打一次；棉花每隔一两天要摘一次，晚上熬夜要剥完，每二天要晒出去；地里的红薯刨完、拉回来，吃不完的要么切成红薯干晒干，要么下窖；辣椒砍完、拉回来、晒干、垛起来，只有冬闲时才顾得上摘……
忙完了秋收，种上了麦，娘还要为一家人纳鞋底、做鞋、赶制冬装。农民的生活是忙碌、辛苦的，娘还不到四十岁时，终年的忙碌已使她的腰腿疼十分厉害，但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娘一直累着、期盼着……
当儿女背着书包离开家时，娘除了不舍，更多地开始忧心他们的将来。
娘因文革的原因，一生没读过书，但作为农民，娘深知地里刨食的艰辛，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能走出去，不再一辈子困在这个小村庄，因此，娘很少因为农忙耽误我们的学业。
至今仍清晰记得02年底从部队退伍回家时，娘拉着板车到公路口接我的情景：两年不见，娘花白的头发愈加稀疏，眉角的皱纹深深刻在清瘦的脸上，眼神里既有相见的喜悦，更有难言的忧虑。过年前后的一段时间里，娘总刻意在我面前故作欢笑，跟我说些高兴的话题，避免使我尴尬，但现实中儿子的出路总使她忧心，常常不能入睡。
在年后复读的那些日子，每次回家，娘都会宽慰我，不让我有压力，但我深知她内心的压力比我还大，娘总担心我从此一误而终身难以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
儿女毕业成家后，娘又奔波着照顾出生的外孙、孙女，少有闲暇。偶有时间跟娘坐在一起聊天，抱着孙女，娘总还是爱说我小时候的”糗事”：直到4岁多还没断奶；快6岁了还把裤子穿反；上小学了还不会系鞋带……
娘说着、笑着，我听着、也笑着……
娘在94年手术时因为输血感染了肝炎，后来虽然经过治疗逐渐康复，但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之长期服药又造成了身体更大的损伤，多年来，病情总会反复。娘最后发病时正是清晨，把娘背到楼下，送上救护车时，怎么也想不到娘再也没能回到这个家。从昏迷到去世，娘没能开口再说一句话，当在ICU病房里，握着她的手、叫着娘时，娘的手也在用力地握着我，眼角无力地流着泪，我知道娘还放心不下我们，放心不下这个家……
娘的一生一直在为这个家操劳，总在想着我们，却很少想到自己。年轻时跟爹一起相濡以沫、勤俭持家，老来又为了儿孙往来奔波、辛苦操劳。
如果娘在，今天该是她66岁的寿诞日……
突然很想娘……
2022年1月19日夜.于新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