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 | 见君误长生
壹
渊兮亲启:
昔年一别,已是数载。提笔书下此信,我已是油尽灯枯之时。非我两人情谊深厚特书此篇,只因生此天地,短短年华,仅识得三人而已。
一为先师琢光君,早已隐居玉宫。当年山门拜别,我已再难回头,区区蝼蚁之命,不敢叨扰。
但近日时常回忆山中之事,犹记师父曾言我悟性惊绝,却远不若你有仙缘。那时我还是垂髫小儿,术法道义举一而有三,闻一则知十,听此言很是不服。我拥绝顶天资怎会无绝顶仙缘?
然到了今日,我才知仙缘此事,哪怕是惊才绝艳也是强求不得。
二为师姐李渊兮,正是你。想必见此,你已经愕然膛目,我先前从未唤过你师姐。然而你生性淡漠孤僻,或许也并不会因此徒生波澜。
你可还记得,居山门某日,你曾经为我卜算一卦,端详良久,语曰:“尔身处仙门,心落红尘。”
介时我不通情爱,对红尘之事不屑一顾,甚至避若蛇蝎。初闻言很是不悦,讥讽你:“朽木难雕,卦术不精。”
后我也为你卜了一卦,却不曾告知。只因你的卦相与我恰恰相反,相较之下,我倒落得下乘。然今时尝得百苦,我已心无狭隘,不妨告知。其卦曰:居人间为桃源客,处无间而怀慈悲。
正应云中君所言:此子颇得仙缘。
而我所欲言的第三人,便是云中君。
初相见,他乘龙驾而着帝服,与日月齐光。师父携你我相迎,他见我笑而颔首,曰:天资独绝,百年难见这一人尔。转而看你,笑意更甚,曰:此子道心至纯,颇有仙缘。
言此,折兰草赠之。后我心有不忿,便趁你不在时,盗走兰草,然你却从未发觉。今想来,虽觉得可笑,但方知原那时起,我便已身处红尘。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他身披华光而来,是云中最美的神君。
我最恨他垂睫的轻笑,似霞光里一寸一寸倾覆的烟波,乱了心曲。教我为之弃山门、入尘缘,背离道心、誓不回头。若刍狗随其后,千万般讨好,只求留住他眸里清晖。
然苦苦追随百年,落今时境地,已无颜再见先师,但求师姐,替我承欢膝下,定不胜感激。
过往抉择,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凤兮绝笔。
贰
琢光君携凤兮入玉宫时,正值山中花开,漫山遍野的月笼花,莹白如玉,又泛着幽蓝的微光,待到薄暮冥冥,乍然瞧去,犹如明月下至,将偌大的琢光山纳入无尽的月辉中。
这至尊至贵又是至慧的人,来时便得尽了山灵万物的欢喜。
琢光君指着坐在玉宫外,菡萏池边上垂钓的李渊兮,道:“此是你师姐李渊兮。”
凤兮闻言,打量了她许久,又上前一捞,见无钩,道:“你可是仿姜太公,愿者上钩?”
李渊兮的眼半阖不阖,一派慵懒之相,只悠悠道:“非也,竿上无钩而我心中有钩,池底有鱼而我心间无鱼。不过求一日清风暖阳,不诵经不修法罢了。”
微风徐来,水波不兴。这着云纹鹤衣的女冠好不悠闲自在,又悠闲得如此坦然,瞧得琢光君笑而失声。
他清咳一声,训道:“从未见过此等碌碌之徒。”
然而此时凤兮却俯身,将一支稚嫩的手放入菡萏池中,若游女浣纱,涟漪翩翩。忽而,见无数锦鲤争相而来,广而绕之。
一派祥瑞之景。
凤兮道:“我本心间无鱼,却见鱼簇拥而至。”
此时一只小锦鲤游入她的掌心,她轻轻一拢。歪头问:“我可以获得这头鱼吗?”
李渊兮神色淡淡,“得与不得,在你,非我。”
那手已然松开,小锦鲤却依旧贴着皮肉,不肯离去。凤兮视之良久,轻声道:“在我,非你。”
说着,她便收回手,抖去了池水。看向李渊兮,扬声说:“你叫李渊兮,我晓得了。”
……
凤兮素来聪慧,又不若李渊兮孤僻寡言,故而琢光君甚宠之。
某日随琢光君拜访令丘君,驾云车之际忽见日辉大盛,行了不过百里,遇东君。
东君乃东方之主,司春之神。位尊,不肯避。只遥遥看来,无形之间,万千神威。似乎要吓退这小儿。
凤兮不愿师父落了面子,朗声道:“四君各退九,而有人间四季三月轮回。今若东君与吾师各退十里,谦让之徳,载入青册,乃佳话。君之神名,定广而传之。”
东君与她对视片刻,见她眸有神光,不若寻常道童,竟是应了。
尔后常言,此子不凡,有圣人之相。
就这么一桩事儿,被琢光君日嚼夜嚼,逢人便嚼,都给嚼烂了还不罢休。其他家的弟子沐此光辉之下,日日被自家师父耳提面命,真真是苦不堪言。
奈何天质天质,终究是在“天”这一字,也并不是谁都是可以坐拥惊才绝艳的美誉。
聪慧不敌,术法不敌,道心不敌,也真真是让他们咬碎了一口银牙。但凡凤兮随琢光君出山门拜访其他神仙,都得挨他们家童子的眼刀子,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同琢光君出门了。
盛名之下,总有神君借拜访的名义来瞧一眼,远看,墨发道衣,风姿绝伦;近看,眸若点漆,神光摄人。再伸手一摸根骨,好家伙,是合该上九重天的料。
一日,云中君受邀来访。
琢光君见好友来了,喜不自胜地携两位弟子相迎。
却不料,这揽云烟、披彩霞的云中神君,目色柔和却略含疏离的颔首一笑,便教他最欢喜的弟子跌入红尘,自此甘堕轮回,不得翻身。
叁
有些人生来便是有光的。
从发梢到眉眼,从足心到指尖,从目中清净到心中旷远。
云中君在凤兮眼中便如那灼灼日光、皎皎月辉,只消一眼,就好似见着了万丈红尘。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就这么的扎了根。
凤兮闲暇时总喜欢下棋,偏偏琢光山上下皆是臭棋篓子,她就是从琢光君这个最臭的臭棋篓子手里出师的。有时伏在池边,和垂钓的李渊兮,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这棋子儿在凤兮手里,也仿佛沾染了许多聪颖的灵韵,总能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赢多了便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因而她时常把玩着棋子儿长吁短叹。直到一日琢光君同云中君下棋输得溃不成军时,他将凤兮拉来撑场面。
凤兮摸着棋子,仰面叹道:“琢光山无一人是我敌手,我时常觉得无趣,神君莫要对我留手。”
云中君淡笑着应了声“好”。
而后在倾刻间杀得她片甲不留。
当真是毫不留手。
凤兮拿着棋子儿脸都青了,但她是个顶顶心高气傲,顶顶不服输的人。
回去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两日棋谱后,就带着棋盘找云中君。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她柳眉倒竖地走了。
又过了两日,她抱着棋盘再来。半个时辰后,面目扭曲地走了。
再两日,她复来。一个时辰后,气急败坏地走了。
到了第四次时,云中君却将她拒之门外。
“今日我应当不及你,倒也没必要再同你下这一盘。”这神君声音清雅,若山间清泉自石上流过。
凤兮几乎是在瞬间,就已在脑海里勾勒出他如琼林瑶树般修长的身影。但她心中却是不服的,不曾实打实地赢一盘,又怎能算得上赢?
于是她在云中君门前守了好几日,琢光君来领她时,还扒着门缝不愿走。
凤兮恨声喊道:“你定是怕了我了,你怕被我刹了面子!”
此时有一声轻笑溢出,抬眼便见云中君推门而出,衣有华采,章服若英,是如斯的风光霁月。
他道:“我的确是怕了你的。”
凤兮不料他承认得如此轻巧,又见他笑时眼里似有春风暗渡,好看得叫她、叫她生不起气来,这般被云中君瞧得久了,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便讷讷的道:“哦……哦……那便好。”
神君间串门定是要小住一段时日的,尤其是和琢光君格外要好的云中君。不来时也许几百年都杳无音讯,来时便会待个好几年。凤兮和渊兮大了后都不大喜欢陪琢光君解闷,所以有了同一辈的云中君伴着,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便总留着云中君。
这一日,凤兮趴在菡萏池边,随手摆弄着细长的杨柳枝,这快没了柳叶的枝儿晃晃悠悠地,从一头的草地荡到另一头的池里,惊跑了一群正靠近李渊兮的鱼线的鲤鱼。待到天边的云溶作最美的模样,她再慢慢悠悠地起身,拦住在此经过的云中君。
“论棋艺,神君如今定然不如我。”
“是,吾不及你。”
“可却无人信我,这该如何?”
“人心各有不同,难以控制。吾不能改变,也不知如何。”
闻言,凤兮登时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将一个串着颗黑棋子儿的手绳,套在了云中君的腕上。
“那你便带着它,日后有人瞧着了,问起来,你便说这是败给我了留下的证据。”
虽是这般理直气壮地说着,但心中却跟打起了鼓似的,最后也不敢看云中君是什么样的反应,自己便落荒而逃了。
而后,这霸道又嚣张的姑娘,便常趴在池边,瞧着一身无暇云衣、清贵无俦的神君,从不远处款款走过,行走间的风微微掀起他宽大的衣袖,露出一颗黑得玲珑剔透的棋子儿。
如此,便能让这姑娘,乐得一整日。
肆
日光倾城。皓明之光落满琢光山。
凤兮躺在池边的一棵柳树下,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忽然就绝望极了。
这是她喜欢云中君的第十年,神仙的十年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她却仿佛已经喜欢了千年万年,其实就这样我知你不知的喜欢下去也没什么,可云中君要走了。
师父说他给云中君算了一卦,这一走,可能就是几千年。
师父还说千万别喜欢云中君,云中君在万年前飞升神位时抽离了情丝,是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的。
大多走无情道的神仙都是没了情丝的,云中君走的虽不是无情道,却为了神位剑走偏锋,生生抽离情丝,这般坚忍决绝非常人可比。如此一想,凤兮反而越发地倾慕他了。
可一想起云中君要走,她又苦恼长叹了好几声,这么一走,也许不到百年云中君便要不记得她了,又或许只要十年,甚至是一年……但不管怎么样,结局就是她会被遗忘在云中君漫长的生命里,变作一粒小小的尘埃,埋没在无数的尘埃里。
然而这个生来就得天独厚的姑娘并不愿意认命,她在柳树下躺了许久许久,最后背起了行囊,拜别了山门,义无反顾地跟着云中君走了。
高大巍峨的山门在身后,渐掩在了重重云烟里,待她驾着云车行了百里,一回头,只望见千千万万层青石台阶消失在遥远的尽头。
云中君喜好游历八荒六合,常年不回自己的神宫。凤兮便是借着“修成以至,需出门游历开阔心境”为由头,赖上云中君的。
这温柔清隽的神君不疑有他,倒也应了,又因凤兮是好友的爱徒,便在游历时对她多有照顾。在凤兮心里,云中君真的是顶顶温柔的一个神仙,他会在雨师过境时用宽大的衣袖覆过脚畔的娇花,他会在雏鹰跌落山崖时用云朵轻轻托起,他怜惜世间万物的造化。
这是她跟随云中君的第一百三十六年,拥绝顶天资的凤兮,距离成神仅有一步之遥。对此,云中君还是颇为满意的。但这时的云中君却身负重伤,不得不回了自己的宫殿。他不收弟子,不养异兽,又常年无人居住,早已草木横生,显得又清冷又荒芜的。
凤兮与他亦师亦友,便承担起照顾他任务。但神仙不食五谷,每日除了熬些药,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于是凤兮便躺在某处杂草丛生的地方,躺着躺着不小心便合了眼。
梦里有无边月色,淌淌流入洛湖。此时风烟俱净,夜色蒙昧。
一位鹤发童颜的神君道:“我的师曾经赠你一颗眼睛,不知可还在?”
云中君屈膝跪地,一拜,“弟子保存有失,寻找了千年还未找到,请君责罚。”
而后有雷霆万钧自天边落下,似有一瞬白昼,再一眼,便见云中君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本该无暇的云衣被鲜血染得艳丽逼人。
凤兮在梦中不断地叫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努力地跑向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她绝望得将十指咬得鲜血淋漓,最后倒在一片泥泞里,却依然扒着泥土一点点爬向他。
最后凤兮是被云中君叫醒的,大抵这梦让她哭得特别难看,云中君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
但凤兮看到云中君却开心极了,笑容怎么藏也藏不住,然后她看到一滴血从嘴角落下,滴在了她的衣裳上,浸透了一层月白色的绸。这时,她才发现她把舌尖咬烂了。凤兮心想,云中君现在看见的大概是她的血淋淋的两排牙。
凤兮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抿紧了唇瓣。
忽然,她听见云中君一声轻笑。见他倾身而来,拭去她唇角的血渍,那样的温柔好看。
可他白皙清秀的腕上,却空无一物。
伍
得知云中君要杀她的那一日,凤兮觉得自己真是世间最惨的人。
云中君对她说:“万年前为夺神位,吾曾向三清圣人求了一颗眼睛,这颗眼睛助吾抽离情丝后误落人间,它历经十世轮回,修出三魂七魄,拥有了肉体凡胎,踏入人道。如今吾不修无情道却因抽离情丝三魂不稳,又得圣人厌弃,恐怕神位不稳。”
云中君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何等的温柔,“东君说你有圣人之相,确也不假。”
电光火石间,凤兮夺门而逃。
云中君劈来的一剑,削断了她耳畔的一截青丝。凤兮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了。她不敢回头,她害怕看见他拔剑指向她的模样。
她只能一直逃一直逃,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她渐渐停了下来,躲在狭仄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后,再用力蜷缩。
此后十年间,凤兮便一直在躲着心上人的追杀。说是躲着,却又故意露出点踪迹。怕不见他,又怕见着他。爱而不能忍,故不可一日不见。
再后来,她察觉到云中君神位不稳,想到神位不稳的神君会羽化,会消失,凤兮忽然就不想逃了。
那天,草木颓靡,天地沧桑。她卧在草地上,仰头望天。这一世的欢情与悲意霎那间化作清雨落入她眸中。一抹杜若清香由远及近,她回头望去,见这云中神君踏清辉而来,身有华采,姑射群山。
是她的爱而不能忍,她的求而不可得。
“神君寡情,我不若你。”
“是。汝不及吾。”
“故而我谋一场,你的永世不忘。”
当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撞向剑刃,血花溅了他一身。
万千世相,皆止于此。
陆
晨光微熹,清风微漾。
李渊兮的香烛店在白日也依旧昏昧,她将这封信压在了一叠小纸人之下,抬头瞧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他道:“吾曾失情丝,不知世相百味。后失而复得,世相百味皆弃吾。”
李渊兮极其冷漠地收回视线,昏暗的香烛店内陷入无边沉默。
许久许久后他转身,推开门,走向悠长悠长又黯淡无光的人间巷陌。
......
端坐于九天云台的美丽神君,眸含十里霜华,他垂眸远眺,在寂寞的高空摇摇欲坠。
宽大的衣袖下,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一颗黑得玲珑剔透的棋子儿在他掌心,被握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