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张有才
刑警张有才
本文由张明贵授权发布
行李不用收拾,就一个铺盖卷,两年前从家里扛到警校,两个月前从警校扛回家里,现在我要扛着它到小城公安局报到。
小城是一个县城,离“本市”七公里,被包围在“本市”的几个区中间,看过我的小说《大十字街》的朋友自然会想到那个东北小城,恭喜您,就是那个小城,因为我就是小城人,写别的地方我也不会,瞎编又怕被你们看出来,我不敢。你们就看小城的故事,我保证很有意思。
到小城公安局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我放下铺盖,满头大汗。这是一个足有20亩地的大院子,里面错落着十几栋平房,大门两侧分别竖着挂起象征这个院子身份的牌子,东侧是小城县公安局,西侧是小城县检察院。读初中的时候和姐姐来县里卖自留地里产的土豆,曾经在这个单位的门前路过,只偷偷地瞄了一眼,便四五年刻骨铭心。让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瞄成谶”今天我成为了这个院子里的一枚。
我落落汗,平静一下过速的心跳,准备进入东侧的传达室,这个时间永生难忘,也应该告诉大家:今天1982年9月7日。两个小时后,我成了小城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刑警。
重要的事再说一遍,我是刑警,我叫张有才。
我进了传达室。里面摆放着四张办公桌,两张放在门口,可能是接待外来人员的,另两张放在东边挨着隔壁墙,墙上开着一个玻璃窗,玻璃是推拉的,能看到里面是一个套间,也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在睡觉。地中央有一个木制的茶几,两个老头在下象棋,一个看模样有七十岁了,他的脑袋与一个硕大的年代久远的核桃一般,褐色的包浆在脸上头皮上估计浸润了足足半个世纪。另一个年轻一些估计也有五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全白。这么白的头发我第一次见,总有一种他缺血的感觉。他们两个都穿着老头衫,这是北方对带袖子的背心的俗称,南方俗称什么呢?我没去过南方。我还能断定老头衫原来的颜色是白色。我在旁边看了二十多分钟,两个人与其说下棋倒不如说是在打架,拿着棋子的手一个比一个举的高,狠狠的摔在对方的棋子上,然后像变魔术一样用拇指和小手指把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尸体从杀手的身体下抽出来,每一次杀戮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口号,我花了十分钟才听清并且理解了他们各自拥有的也是仅有的一句绝杀令,老者的是:我靠你牛倌!“年轻”的是:我管你牛倌羊倌!靠字是我为了适应现在的读者而变异的,他们当时说的是那个字。
下午一点半是机关上班时间,两人准时停战,年轻的老同志简单问了问我的情况,指点我到政治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县公安局的教导员姓鲁。
老者是公安局的老传达,以前是食堂炊事员,
再以前是公安部队的炊事员,姓季。
政治处政工干事姓柳,四十多岁的男生。个头不高而且清瘦,瘦的有点像营养不良,我敢打赌他的体重净重绝对不足八十斤。蜡黄蜡黄的脸,和他的姓氏一样柔软纤细的腰身,幸亏还有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黄胡须和上下移动极快的喉结。他只是不经意的扫了我一眼,把我递在他手上的报到介绍信放在桌上,拿起电话打给政治处主任,我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估计是汇报有一个毕业生来报到了。但是我着实让他说话的声音吓一跳,清脆的女童音,后来我听说了他的一段比较经典的轶事:那个时候拨打长途电话要通过邮电局转接,他要求接转长途电话,交换台的女孩不仅不给办理,还给公安局领导打电话告状,说公安局经常有小孩骚扰长途台。
他在办公桌和卷柜之间来来回回走动,柳腰有些向右坠,我这才有了更惊人的发现,他的右胯下挂着一支手枪,看个头是“五四”式。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身边,这是一把崭新的“五四”式手枪,虽然枪身隐藏在枪套里,但握柄上最容易被汗水浸到的烤蓝还没退色。我的心顿时痒的难忍,恨不得连他一起挂在我的腰上。转念一想,政工干事都是新“五四”,我警校毕业生肯定到一线去,枪是必须的而且不会太差,至少不会低于“五四”式。爱屋及乌柳大哥的形象在我眼中瞬间高大起来,身子骨也瞬间硬朗起来。并且,柳大哥讲话理也不偏,把我的入职手续很快办好,嘱咐我把一张介绍信送到县人事局,并且告诉我人事局就在隔壁东院。等我回来的时候,他把我的宿舍都安排好了,还告诉我一个更重要的应该最先告诉我的信息,局党委一周前就研究决定了,我们这批警校毕业生都分配的刑警队。说是一批其实就小伊我们两个人。
你看看,这就是政工干部必备的干练,还有沉稳。
我们的宿舍其实和传达室是一趟平房,宿舍在最东侧,有一条走廊能直接通往传达室,如果你不去传达室的话还有另一个门直通后院。宿舍是两个人的规模,典型的北方火坑,炕稍已经有人住了。别无选择我只好把行李在炕头安顿停当。把脸盆拿出来,毛巾还是湿的,赶紧晾在椅子的靠背上。上炕躺一会,可是一闭眼睛又是那把崭新的手枪,我坐起来听听走廊的动静,真希望柳干事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吩咐什么事情。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钟点,我去食堂吃了晚饭,食堂的位置柳大哥早就指点我了。
做饭的老太太姓董,可能是因为食堂就我一个人吃饭的原因,我一边吃饭一边接受她的讯问,差点问遍了祖宗十八代,简直就是预审员投胎转世,后来我知道她老头真是县局的预审科长,患胃癌去世了,局里为照顾他们一家的生活,安排她接替老季头在食堂当炊事员,核桃老人就此转任传达。
话痨老太太有一个信息对我是有用的:食堂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吃饭?因为老土河乡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局长副局长都去了,刑警队更是连窝端,已经十多天了。
“肯定没破案,破了早回来了”。老太太胸有成竹,呵呵我把老太太从头看到脚,确认她没带枪。
虽然才是初秋,但晚上已经凉意笼罩。我走出食堂没到一分钟,身后的灯就灭了,整个院子能看到灯光的地方就是传达室,从窗户隐隐地看见一个老民警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一副老花镜闲散地搭在鼻梁上,他的目光不时的从两个镜片的上方撩起,看看漆黑的窗外。
在我犹豫着是否进屋和进屋后怎么打招呼更得体的时候,院子里一趟平房的一间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我毫不犹豫的转身向那间办公室走去,因为对我来说任何一间办公室都比传达室有吸引力,何况我还不知道刑警队在哪趟房,万一那个地方就是刑警队呢。
这趟平房的中间有一个敞开的过堂房,门楣上挂着一个巴掌宽的蓝牌,字是白色的,仔细一看正是刑警队三个字。我进去沿走廊右转第一个屋就是那个亮着灯的办公室,门楣上也有巴掌宽的蓝牌牌,写着内勤两个字。门是开着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在闭目养神。
我犹豫兼狐疑起来,他是开门开灯然后一个箭步坐到椅子上开睡?还是本来就在椅子上睡着的,灯自己亮了,灯是梦控的?那个时候声控灯还没人见过。因为从灯亮起来到我走到门前没有两分钟。
怎么办?退回去是那个既陌生又寂寞的宿舍,迈一步就是撩拨所有年轻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的刑警队,我即将从事和可能奋斗一生的神圣职场。
我轻轻的敲敲那扇本不用敲的门,用来唤醒这个打坐的禅师。他的眼睛极不情愿地睁开,映入他的眼帘的是和他一模一样蓝色的警服便穿,他顿时精神了许多,坐直了身子,并且示意我可以进来,又进一步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自报家门然后又说自己是刑警队伍的一名新兵,还要向他学习等等具体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说他姓李是刑警队的内勤。刑警队老老少少都去老土河乡了,因为案件重大,他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吃完饭再赶回来,前几天经常有电话打回来要查一些情报资料,这几天电话少了。“今天”,他看看桌上的台历,“已经整十天了”。他指了指墙角的木板床,意思是他同样在这坚守了十天。我和他过去不认识,所以从他的脸上看到的分不清是疲惫还是慵懒。如果他在这挺了十天应该是疲惫不堪。
“李大哥今晚我替你值,行吗?”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感觉不妥,果然他连摇头连说不行,我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脸一红,他马上说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万一真来电话要查东西你找不到。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自责自己刚才的脸红就红得有些小气。我应该仰慕他的敬业精神才对。同样敬业的还有白天给我办手续的柳干事,我忽然想起来怎么没看到李大哥的枪呢?他应该有枪啊,仔细看看他的腰,光秃秃的,倒是比柳干事的腰粗壮许多。
他开始给我介绍刑警队的一些基本情况,我能看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可能是我刚才的“见义勇为”打动了他,或者是我们两个目前只能共享这一个话题。眼瞅着夜里十一点了,他还谈兴正浓,我抓住一个空当说要不你去我宿舍睡吧,那里是火坑比你这个木床暖和些。我在这替你一宿,有事我去叫你。
他楞了一下,起身走到木床边上,在叠着的被子底下拿出一把带着牛皮枪套的手枪,麻利地套进同样也是牛皮的裤腰带上,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枪的型号,就被上衣盖住了。他说你替我守一个小时,我回家一趟,如果来电话你第一说我上厕所了,第二最重要,把电话内容一定记清楚,他指着桌上的一个记录本。
我没仔细考核他去了多长时间,只是记得他很快就回来了,因为我自他走了就一直盯着电话,好在它一直也没响。“他去厕所了”这个谎言也就如期搁置,让我们两个在这个夜晚都保住了“晚节”。
李哥回来后把话题自然地转移到他的家庭上,毫不吝啬地夸奖起他的妻子来,“你嫂子说了,找个时间请你到家里吃顿饭”。我的注意力魔鬼般的转圜在他的枪上,眼睛也一直盯着他的腰,根本没听清他代嫂子许下的诺言,后来时间不长他们两口子真就兑现了。而且,他老婆真挺漂亮。
他的语速一句慢似一句,最后像没了弦的钟摆一样停住了。眼瞅着他又复辟到禅师入定的状态,两片眼皮卷帘门一样放下来,我礼节性的招呼一下,告辞出来。想想我那个时候的“情商”简直就是负数。
第二天也就是9月8号中午食堂吃饭的人稍多了些,有的跟我搭讪一下,有的只是瞄了我一眼,早餐时候还在审查我有没有对象的董老太太这个时候和一个中年女民警唠的正欢,且声音低的可能她们自己都听不见。
鲁教来了,他端着饭碗径直走到我们这个饭桌挨着我坐下,我赶紧象征性的往另一侧挪挪。“小张啊,今年多大?”“是党员吗?”“家是哪个乡的?”我内心不免感叹,一级有一级的水平,二把手的交流能力和条理几句话就显现出来。
鲁教顺便问了小伊的情况,内容和我的基本一样。鲁教的饭量小的可怜,但是因为和我唠嗑用餐的时间长了一点,食堂的窗户探进来那个硕大的“核桃”。“找死不等天黑啊”。鲁教先用筷子指着“核桃”,放下筷子走了。
82年小城籍的警校毕业生就小伊我们两个人,他的家离小城比我们家还远大约20公里。在警校老乡的关系是位列第一的非组织关系,我和小伊在警校这两年被同学们称为铝合金。好像是超硬的组合,那个时候铝合金还是民间的稀罕物。等铝合金普及到民间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铝合金并不硬。我和小伊的关系堪称我们这届的典范。举个例子说吧,他高中初中小学女同学的来信都让我看,其中有两封后面还有附近照x张的字样。但是照片他死活不让我看后来他干脆说对方没寄。照片虽然不让我看但是非常重要的回信他还是让我给他把关。至于他犯了抽烟、熄灯后说话等等错误的检讨开始让我帮忙修改后来干脆由我来捉刀代写。他的理由是谁让你喜欢写作呢,赐给你一个练笔的机会。而根据外交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我们两个在外面排队买火车票扛大件行李等等,见不得人的还有挤公交车挤上去后占座他必须义不容辞。我的理由是谁让你身强力壮而且还不会写东西。两年下来我和小伊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异父异母亲兄弟。
8月12号他到水泉乡酸枣沟找我,在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的妈妈硬留他在我家住了两宿,我们两个除了游览了村容村貌重要的是双方磋商了去小城公安局报到的时间,其实我提出的方案是9月1号,理由是这个日子好记,又是全国学校统一开学的时间,因为参加工作时间是一辈子值得铭记的。我们假装开学实际去上班以此纪念我们疯过的学生时代,多好啊。他否定了我的提议,理由也非常充分他哥哥9月5号结婚,我们如果9月1号报到,他最迟4号还要返回去,刚上班就请假,不好。最后我让步了,我们两个决定9月7号县局见。我们两个同岁但是我比他大几个月,所以两年间都是我让步。让步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年龄,深层次的原因是我过于浪漫他讲究实际,我不可能战胜他。
一直到9月10号晚饭开过了,小伊也没来报到,我有些担心起来,如果说他哥哥的婚礼出了什么意外,那迟个一两天也足够了,毕竟不是他自己结婚,毕竟这报到的事也非同小可。
吃过晚饭,我闷闷的回到宿舍,没有办法,只有等待,或者等到他亲自出现或者等来他不出现的原因。那个时候全国都一样,等待是我们工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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