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深情作木舟
1
温宁第一次见到范海洋的时候是十六岁。那时范海洋正在跟一个妹子表白，在学校那美其名曰“相思树”实际上就是一棵即使长残了还坚持不懈开花的歪脖子桂花树下。
已经是九月份了，升高中的第一年，还有零零星星的鹅黄摇摇晃晃地附在枝丫上，风一吹也算是给面子地散了几缕甜腻的香气。
天时地利可谓是占尽了，可惜人还是不和。温宁路过的时候正好瞅见那妹子扬手甩了一盒闪闪的金黄，"啪叽"一声，费列罗就呈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就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很经典的告白方式和同样经典的拒绝方式。
"噗——"温宁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看那妹子的动作，流畅自如，一气呵成，怕是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再看向范海洋的时候她的眼中就多了一抹同情的意味。
这就是第二眼了，温宁细细打量着范海洋。很普通的细碎短发看起来却意外的柔软，普通的白T，普通的白球鞋，连长相也是普普通通的丢在人群里也不一定有人注意到。"真是可惜"温宁嘀咕着，弯唇一笑，准备离开这略显尴尬的氛围。却不想正巧范海洋抬眼看过来，直直地对上温宁的眼睛。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却有着那么好看的眼睛，范海洋的眼眸沉沉的，像氤氲开的一片夜色，明明是刚表白被拒，他的眼睛里流动的却是细碎却坚定的光亮，还有微小的温柔。温宁感觉自己的心尖颤了颤，就像一滴水掉下来落到薄冰上，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制造一场骚动。她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礼貌地加深嘴角的弧度。
怎么说呢，真是令人尴尬的开端。第二日温宁看着坐在前排的范海洋的背影，还是收起了戳他问他昨天最终结果的心思，毕竟还是刚开学，她可不想挂着满脸笑意以这样一种“幸灾乐祸”的方式去搭讪新同学。
关于'撞破别人的“好事”总会造报应的'这句话温宁可算是深有体会了，没多久，她的小男友就提出分手，理由是：温宁没有在他感冒打点滴的时候去看望他。温宁自认自己打小就不是个乖乖女，更不会说谈个恋爱就整天缠着男友求亲亲求抱抱，现在的这个让温宁感觉自己不是交了一个男朋友而是养了一个儿子，个子不高小公主脾气倒是不少，分了终于让她心里松一口气。只是分手归分手，总得做出点失恋的样子来，于是温宁象征性地消沉了两天，很快就投入到寻找新的目标中去了。
“喂，范海洋，我失恋了。”这就是温宁跟范海洋说的第一句话。离告白事件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们的交集不过是传传卷子，挪挪桌子的事罢了。仿佛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人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嗯”范海洋淡淡地应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补了一句“别太难过”
“我觉得你挺不错的，不如你做我的男朋友啊。”温宁见他没转头，又用笔头戳了戳他。
“我有喜欢的人。”范海洋终于转过头，拒绝得毫不犹豫。
“那你不是还没女朋友嘛，考虑一下呗。”温宁依旧笑嘻嘻的，她也就随便问问，像是笃定了他会拒绝。
然后范海洋就不说话了。
又一个月。
“那天的话还作数吗？”猝不及防地，范海洋转过身来，正撞上温宁把自己的笔转飞出去了。
“啊？哦，算的算的。”温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笔悲惨地摔到地上，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范海洋又转过去了。
“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追不上了。”他的回答依旧轻描淡写。
就这么莫名奇妙地，在认识的第二个月，温宁变成了范海洋的女朋友。
2
事情发展得意外地顺理成章，他们在那个早恋野草般疯长的时期偷偷摸摸地做着小情侣都会做的事。
他们牵手，拥抱，在晚自习的大课间时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接吻，温宁和范海洋都不是彼此的初恋，所以这种事做起来也没有谁羞涩得有如传说中的美好。有时候，温宁碰着范海洋凉凉的唇，会忍不住地走神：这个人的唇凉凉的，谈起恋爱时也不见得热情多少，真是可惜了之前跟他恋爱的那些人哪！然后她就会猝不及防地被咬一口，抬头望去便是他眼中的墨色。
温宁想着，反正两人刚开始谈的时候就是个玩笑，自然没有感情的恋爱也维持不了多少时间。范海洋在温宁看来也就如他的名字一般，深邃而凉薄。但是生活终归不会一成不变。
4月月考过后，温宁破天荒地英语考了满分，她托腮看着英语老师气势如虹地念着考满分人的名单。
“林宇，范海洋，陈雅静…”不过几个简单的名字里，却没有她。
温宁其实也没有很难过，只是有点委屈，她早就知道像她这种成绩不稳定的人本来就容易被忽视，如今这种8个名字都能漏掉她一个的事情，她也习惯了。
“以上就是这次拿到满分的同学，希望大家向他们学习…”英语老师依旧滔滔不绝地夸赞着。
“老师”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温宁耳边炸响，范海洋站了起来。
“您念掉了温宁。”温宁瞧着范海洋波澜不惊的脸庞，心口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就像是血液的温热渗透了血管向四面八方散开，迅速而汹涌。
温宁 温宁 温宁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过，范海洋略沙哑的嗓音念出来却显得异常温柔，就像遥远海平面上吹过来的风，摸着她心里的委屈的小脑袋说：
我来了。
然后她的心里就软成一片。
英语老师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看的，碍于范海洋这作为优秀同学“善意”的提醒，还是敷衍地夸了夸温宁。
那天的晚自习结束后，温宁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突然就想起那句“今晚的月色真美。”
范海洋牵着她的手走得很慢，她看着他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柔软的侧脸，想着：这样好的一个人是我男朋友啊，真好。于是傻傻地笑起来。
“笑什么？”范海洋捏了一下她的手，微微侧了下脸。
“原来你真的是我男朋友啊”她揶揄地笑。
“原来我一直表现得不明显？”温宁看见范海洋挑了挑眉，难得地眼角有了笑意。
然后她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范海洋的声音从头顶闷闷地传来：
受了委屈不会说的吗？
那一瞬间温宁脑子里闪过很多说辞，最终滚出嘴边的还是一句谢谢。
谢谢你能触碰到我心里小小的委屈；
谢谢你能不嫌弃她而把她如珍宝般捧在手心；
谢谢你来得那么及时。
“傻里傻气的”范海洋闷闷地笑起来，抱着温宁的手臂紧了紧。
3
名字事件的结局就是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范海洋被请去办公室做思想教育，温宁被叫回去做巴掌教育。
“以前你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不想管，现在这种高中关键时期，你就得给我收好心了。”温宁知道母上大人这次是实打实地生气了，便听话地安分了几天。
然而几天后，生活还是一如往常地进行着，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范海洋和温宁的座位却因此也隔了一个过道，温宁自知自己并不是那种爱撒娇的小女生性格，却在面对范海洋时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小恶趣味。
她喜欢在范海洋认真写作业的时候把纸揉得碎碎的悄悄扔给他；她喜欢轻声唤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在他转头时假装与旁人聊天；她喜欢把伪造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情书塞进他的抽屉……在范海洋身上仿佛出现了太多的不可能与第一次。
高中时光总是嚣张又短暂。转眼高考将至，五月的天空泼着化学试剂的颜色，早蝉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像是要为这闷热的氛围再添一把火。
“喂，我想吃大白兔了。待会去买吧”这是没有晚自习的周五放学后，温宁撞撞范海洋的胳膊肘，开口道。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范海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有些不耐地皱眉。
“我…突然就想到了…”温宁心虚。
“快考试了，你就这个态度去高考？”范海洋的语气谈不上严厉，只是字字却透着责备。
“我什么态度了我，我不是在好好学吗，我也想跟你一个大学啊。”她有点委屈，因为范海洋从没这么跟她说过话，即使他是疏离的，但也是温柔的。
“你就是说说吧。”范海洋盯着她，她也看着他，却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却不小心溢出来的失望。
“范海洋，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她一字一句地咬出来，盯着他蓦地红了眼睛。
“你如果真是认真的态度，我也不会这么说。”他依旧不依不饶。
“啪”桌子上的笔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的早蝉还在吵吵闹闹，天空已然掉入了夕阳晕开的残红中。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是吵得最凶的一次。以往每次吵到最凶时，温宁都会气急败坏地提分手，这次却没有。
高考成绩发布，几家欢喜几家愁。温宁的考试结果虽然不尽人意，却也上了个普普通通的一本，在返校拿毕业照的那天晚上，温宁找了范海洋。
“考得还好吗？”温宁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嗯”范海洋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范海洋——”温宁认真地喊他的名字:“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说完这一句突然就不敢接着往下了。
死寂般的沉默，今晚的夜空沉得压抑，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色。
“咳，你看我们老是为这样那样的小事吵起来，我喜欢吃甜食你不喜欢，我喜欢看喜剧片而你喜欢科幻片，我本来不是个喜欢撒娇的女孩子，可是遇见你后这些都变了，或许我还是喜欢我是个女汉子吧…”他不说话，她越来越慌，变得语无伦次。
“好”他总是这样突然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口，就如当初答应和她谈恋爱一样，仿佛三年的感情被挂上了轻而易举拿的起放的下的标签。
温宁最后去了离高中很远的C市，她不觉得她在赌气，她只是有点难过，也许范海洋注定成不了她的命中注定。
4
大一的生活显得格外地枯燥与繁忙，温宁每天被部门的事情和奇奇怪怪的微分方程试缠得焦头烂额，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总有些时间挤出来用来怀念。
她能想起虽然每天被叨叨但规律如一的生活作息，她能想起课间悄悄摸摸偷吃的小零食，她能想起校门口一碗不加辣只要香菜的鸡丝面，她也能想起范海洋凉薄的唇。
不知道该说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噩梦，这个人的影子越发深刻地印在了脑海里。温宁没办法不承认，自己想他了，即使她的想念总能被一片夕阳的残红晕开。
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在众亲友的撮合揶揄下，她又恋爱了。是一个大二的学长，学长是很温暖的人，笑起来有阳光的味道，那天开完团会他送温宁回寝室的时候说:
温宁，我想试试做你心里唯一的那个人。他的眉眼在路灯下格外明亮，有一瞬间温宁仿佛又回到了范海洋笑着说她傻里傻气的样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说了好。
真的是，魔怔了啊。
说起谈恋爱，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虽然温宁向来不喜欢花式虐狗，但是终归是有了个名花有主的头衔，和学长在一起是很舒服的感觉，毕竟也比自己年长，在照顾人方面做得一样不差，该有的小浪漫也没有被繁忙的事情所消磨。
温宁有时候瞅着他会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好？好得让人挑不出错，好得让她不忍心承认她对范海洋的不甘心，好得让她都快下定了就这么和他安安生生一辈子的决心。
而范海洋这个名字，宛如她心里的一根刺，拔出来舍不得，不拔出来又隐隐作痛。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温宁也没有勇气去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年过去了，温宁以为她大学未来的三年也不过这样了，直到她在暑假前接到了好友的电话。
“温宁温宁！”陈雅静的语气很急。
“咋了你，别急别急慢慢说。”
那边似乎是她喝了一口水，有玻璃杯碰着的声音，然后
“我看见范海洋了！”那一刻温宁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像是扑通一声掉入水里，感受着耳朵和鼻子被水咕噜漫过的窒息，而好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跟你说啊，他就在C市！天哪，一年没看到他，居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喂？你不会傻了吧……”
温宁挂了电话，满脑子都是大大小小的范海洋，那些被她拼命尘封了的记忆挣扎着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看见自己的心情，探头探脑的，是害怕的，却也是喜悦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碰见范海洋之前温宁想过了无数的开头语，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嗨，好久不见。还是面不改色地从他身旁路过，但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她知道，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候车厅里，她们隔着五米的距离，没有一见如故的欣喜，没有时隔一年的生疏，就好像他们本该是这样，而范海洋不过是去买了瓶水。即使这时温宁还牵着学长的手。
火车广播不断提醒着温宁所搭乘的列车的检票时间，她感觉到手心里的温热，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子匆匆地从她面前跑过，然后他就不见了。就像一场幻觉。
“你要是不想去的话，现在回去也行”学长捏了一下她汗津津的手，故作轻松地说。
“回去什么啊，火车都要开了。”她笑，假装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慢慢地向后远去。
A市的风景很好，温宁和学长在A市的街头吃着两块钱一串的烤面筋，她一边笑嘻嘻地跟学长说我可是无辣不欢的一边飞快地往面筋上撒好多的辣椒粉，她还吵着说这么辣的食物就该配啤酒，只可惜喝了一口后就被学长拿走了。
辣椒真的很辣，辣到了她的嗓子眼，辣到了她的心里，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仰着头哭，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哭得除了伤心没有别的词来形容了。
那时她才明白，身边的这个人再好有什么用，再好也承受不了甘之如饴这四个字的重量。
5
回到C市后，陈雅静找温宁聊了两次，她说：不如你还是去找他吧，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就失个恋，多聊聊就好了。
温宁也是倔脾气一根筋到底，忘不了归忘不了，虽说当初说分手的是自己，但范海洋也是说消失就消失，一声不吭，这就令她更生气了。
陈雅静最后劝说无果也就罢了，就外人来看，他们两总会有一个人先迈出那一步的，至于是谁，哎她又瞅了瞅温宁，想着：这小妮子怕是不可能了，就期望着范海洋主动一点吧。
那之后，学长倒是和她主动提了分手，他说：想到我当时跟你告白的时候说想做你心里唯一的人，现在觉得他的位置好牢固啊！说这话时，他的笑容和以往一样明亮。
真是…坚不可摧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和平分手。
一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有意要躲开，即使是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下也能互做路人，温宁常在想：范海洋，我都放弃学长那么好的人了，你个混蛋还不来找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这样算了，这家伙指不定已经有女朋友了快活着呢，转过神来又为他找各种借口，如此矛盾着。
她再一次接到陈雅静电话的时候，是在大学的操场上，她踢着石子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遛，好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还不去找他啊，听说范海洋大学可受女生欢迎了，当心了啊……
找什么啊……你都念叨我一个多月了……她嘟哝着，去踢她脚边的石子。然后就是一双白球鞋。
“你……”眼前的人瘦瘦高高，一年过去他也没有变帅一点，但还是喜欢穿着白衬衫和白球鞋，他的眼眸依旧沉沉的，却有着她无法忽视的亮光。这是温宁现在能想到的所有描述，她深切地感受到她语文课学过的词藻都被她扔到了太平洋。
“温宁”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齿间咬出来。
“你个傻子。”这是第二句。
“你怎么一见面就骂我啊……”温宁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声音委委屈屈的。
“偏偏你傻我踏马的还喜欢你。”范海洋上前一步，抱住她，紧紧的。
就像这不过是长达一年的冷战，兜兜转转，遇见过了别的人，才发现什么都比不过身边这个。
“你刚刚……是不是爆粗了？”温宁把他的白衬衣揪得皱巴巴的，试探地问。
“……你听错了。”又来了，死不承认。
“哇，真的有，范海洋诶，一年不见你都会爆粗了。”她从他的怀里挣开，宛如发现了新大陆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满拉长的调侃。
“……”范海洋不说话了。
他们的见面没有声嘶力竭，没有絮絮叨叨，更谈不上什么七年之痒，只有安安静静的，安安分分的拥抱，他们在一起了三年，分开了一年，就是很普通的一对，却是想着了一辈子。
范海洋说：高中对面的芒果杯，我很喜欢；周星驰的喜剧之王，我也很喜欢；你任性撒娇我都受着，如果这些都能成为让你难过一年的理由的话，那……原谅我吧。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老老实实地认错，温宁想她栽了，栽在了这个人的手里。
后来偶然有一天范海洋看到温宁的微博ID叫舟舟，就故意逗她，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才取名舟舟。
出乎意料地，温宁很直白地回答了
是。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做木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