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养鱼杂记-3·4
3、鱼的神话从阿波罗开始
我点燃一支香烟。烟雾从我的指尖升起，然后悄然朝着窗扇的方向飘去。
我喜欢吸烟，如同我喜欢思索一样。我总觉得那几缕在空气中不断幻化的烟雾是我思想时不可或缺的背景，我的意识也会随之袅袅，飞进浩瀚的时空之中，去追逐无影无踪的飘渺。那是一种意识超然虚空的境界。我在这种虚空中惬意。
注视逝去的烟雾以及游弋的鱼，我陷入沉思。
时间，如我唇间的香烟，在袅袅的蓝色烟雾中淡然散开，继而消逝在无垠的空间中。它没有节奏，没有旋律，没有声音，也没有形态，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也确确实实从我的指尖轻轻滑过，飘然而去，只是没有留下丝毫的足迹。
我能感到属于我的时间脉搏的跳动。我没有必要使用钟表、日历乃至于日晷一类的计时器具。我的时间概念在那两只塑料桶里，确切说，那些大大小小游泳的鱼儿便是我时间的指针。因为，它们时刻在生长变化着。它们躯体上细微的体积、长度、色彩的变化明明白白刻录了时间的进程，像树木外在的皱褶和内在的年轮。
谁又能否认，生命的进程不是最为准确的时间刻度呢。
不知因为我的鱼食是由高级营养成分（鸡蛋黄）构成的珍馐肴馔，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我发现，鱼儿以极快的速度成长。尤其那四条鱼仔，更是突飞猛进，令人惊叹。
其中有一条略微大一些的，尾巴上居然点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我从鱼缸的侧面观察它，底部凸起状的透明塑料奇妙地将它的形体放大了许多倍。所以尽管它的躯体相对于成年鱼来说依然还不够伟岸，但却足以让我清清楚楚地一览无遗。
它的身形狭长，那条长而宽的鱼尾和上面如同女孩嫣红嘴唇一样瑰丽的绯红色，表明这是一条美丽而优秀的雄鱼。在它腹部两侧各有一个浓重的黑点，形成一种绝妙的对称，如两只明亮的眸子鲜艳夺目。对照大鱼我发现，那如墨的两点将会发展成为一片黛绿色，那时他就是一条成熟的雄鱼了。
美国的娜塔莉·安吉尔女士在《野兽之美》这本惊世骇俗的书中曾对动物的对称美赞不绝口。
“外部形态的美是一种合理、可靠的指标，它支持了这种美德内在品质……动物至少通过一种古典的美学基准，即对称，来评价一个可能配偶总体的价值。之所以寻求对称，是因为它们可以借此得到雄性的健康状况、免疫系统的活力、其基因抗御严酷环境的能力等线索。”
这条莫名其妙首先成熟起来的少年鱼，在其基因之中就具备了这种对称美的潜质，这也注定了它肯定会受到雌鱼的青睐。
它多少有些孤傲抑或羞涩，不喜欢与同生的其他三个兄弟姐妹在一起游翔，常常摆动粲然的尾巴独来独往，显现出一种高雅脱俗的举止，犹如徙倚在田野间一个优雅而神秘的绅士，尽管它的这种状态也显出一种不很成熟的稚嫩。
我沉思俄顷，决定测试一下它的成熟程度。我用一只十分简陋的小鱼网（一个细铁丝弯成环状，环状上缝制一块白色细布），费了很大周折才把这条成熟程度十分可疑的小雄鱼放入那个大一些的鱼缸里。
初一入水，这鱼似乎有些胆怯觳觫，直接潜入水底，但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快活地畅游起来。而且，令我骇怪的是，它居然加入到追逐那两条对它来说过于硕大的雌鱼的行列。它如另外两条成年雄鱼一样，将身子横在雌鱼面前，且弯成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尾翼全然展开，那片绯红色在水中猎猎抖动，如一面迎风的旌旗。
这是雄性孔雀鱼向雌鱼展示自己矫健身形和美丽色彩的标准动作。当然，也是一种示爱和求爱。气宇昂藏的它似乎想证明：我是最健康、最美丽、最富生命力和繁殖力的家伙。
不仅如此，在例行展示之后，它遽然一扭身，做了一个绝对漂亮的转体，然后冲刺般直奔雌鱼的肚腹之下。它的这种直白，与其说是坦率，毋宁说是鲁莽。不仅让我讶异，也使雌鱼恐慌起来。它们惶遽逃窜，却始终无法摆脱充溢青春活力的追逐。
它紧贴雌鱼身体一侧，随着雌鱼在水中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旋转动作。同时，它的生殖器也在追逐中几次准确刺向雌鱼。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创造，是孔雀鱼完善并创造自我的肇始。这也标志一种成熟。
事实上，生命的成熟大都是以能够创造新的生命作为标尺。这说明生命的意义在于从事创造（繁衍），延续生命应该是生物界个体生存的最高价值和终极目标。这条鱼正在践行这条自然界恒定的规律。尽管它尚年轻，但无疑做到了。
人也如此。中国古代就有男子二十而冠礼，女子十五而笄礼的习俗，谓之“成人之道”。事实上，这其实就是标志着性成熟。男子可以娶妻成家，女孩可以嫁人生子了。
两条鱼忘我交合，上下翻腾，鱼缸里水波荡漾，且有浪花溅出，一派生命沸腾的景象。我为这条鱼激动。又我点燃一支香烟，把全部视线投在它身上。我的思想也被它点燃，窜出火苗，烟雾缭绕。
我觉得，它应该有个名字。
它的身形从我眼前倏然而过，那墨黑的斑点如闪电划过我的眸子，划过我思想的天空：那斑点酷似一双非洲草原上逡巡的雏豹的眼睛，明亮深邃、奇幻神秘、威风凛凛。我记得。古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也是海神）阿波罗就有一双这样灿如日月的眸子。
人类的名字肯定不适合这条鱼，也不配它。
那么，只有神的名字了。阿波罗，这个闪烁着神的光辉的名字，便由我的思想赋予给这条翘楚之少年雄鱼。
4、第一次集体杀戮
一个明媚的清晨，阳光殷勤地照进窗扇，落在窗台鱼缸清澈的水中。经过翠绿水草的过滤，变成一片淡绿色的朦胧。鱼影摇曳，水波微漾，宛若仙境。
当我第一眼瞥向大鱼缸时，眼前倏然一亮。
一只极小的如蝌蚪状的小东西忽然从水底窜出，速度迅疾，仿佛不是在游，而如燕子低飞。它窜到水面后，立刻蛰伏在荷叶状的水草上，一动不动，宛若那叶片上一条纤巧的纹络。
我俯首逡巡，发现还有几条同样的小鱼仔匿身于水草之间。看来，是两条雌鱼中的一条分娩了，而且似乎已经分娩结束，因为其中一条的肚腹明显瘦削了。
至于它产仔几何，我不得而知。但凭我的经验至少应该是二三十条左右，而现在战战兢兢躲避在水草中的只有寥寥几尾。浮在水面的水草似乎成为小鱼仔们的逋逃薮。
其余的呢？
尽管我在心里发出疑问，但马上停止了对于答案的盘诘。我无奈地摇摇头。显而易见，另外那些初生鱼仔是被其他鱼杀害且吞噬了。对于自然界强者虐杀孱弱生命现象，我并不陌生，而且人类同样如此。
杀婴是一种惨绝人寰的恶行。作为人类，古即有之。原始信仰所导致的弃婴、杀婴问题主要集中在原始社会和先秦时期。主要目的在于祭祀，有考古学者认为，新石器时代的人骨性比例异常就是原始人通过溺杀女婴来控制人口的过快增长。后来杀婴也有思想、社会、经济等诸多方面的因素。古代罗马，在需要调控人口的情况下，统治者采取的主要措施就是杀婴。
倘若说，古人愚昧冥顽尚可理解，然而，就在现代，就在上世纪，居然有一种叫做后现代主义（道德相对论）的理论风靡一时，该理论认为真理根本不存在，世界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善恶。他们认为，每一种形式的邪恶都是可以接受的，允许存在的。后现代主义的本质是：一个起源于虚无，在没有设计和设计者的情况下，进化出无意义的生命形式的宇宙是无意义的。这种无价值，无意义，无道德的支持者之一，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生物伦理学教授就泰然自若地说：杀死一个伤残婴儿，在道德上不等同于杀死一个人。”又说，“一个新生婴儿的生命比一头猪，一条狗或一只黑猩猩的生命更无价值。”
尽管这是一种哲学抑或科学思潮，但他的例举不禁令人毛孔悚然。人且如此，况鱼乎？
我对其他几条鱼产生一种厌恶和鄙视的情感。是它们残酷无情地剥夺了十几条初生生命的存活权利。尽管这其中有着生物进化与本能方面的诸多因素，但这场谋杀毕竟发生在我的鱼缸中。这里就是血案发生的第一现场，这不能不刺激我的情感，不能不引起我强烈的愤慨。
我沮丧地站在鱼缸前，也开始谴责自己。
我把它们养育起来的目的是培育生命，然而我用早先培育出来的生命去扼杀后来的生命，这究竟是一种合理的逻辑还是反逻辑的逻辑？难道生命的进化和本能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悖论，抑或进化就是生命的彼此杀戮？
此时，几条幸运的鱼仔忐忑藏匿在水草茎叶上，我似乎能够看到它们惊悸的灵魂在水波中微微颤栗。那些残害同类的大鱼们却依旧若无其事心安理地悠然游弋，个个都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淡漠表情。这是一种集体意识的冷漠，尽管是鱼，也不应该如此。
我的眼睛蓦然有些湿润，一种酸楚悲怆涌上心头。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进化论没有告诉我们，但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规律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更为残酷的命题，那就是由几条鱼演绎出来的卑劣龌龊的逻辑。我不敢剖开这层在我看来无比虚假的逻辑的外衣，因为里面包裹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生命的自私。
是的，在生命面前，生命是自私的。尽管，它也是伟大的。
我将鱼仔尽数捞出，放置在另一个小塑料瓶中，它们总共有六尾。这些逃脱厄运的初生鱼仔在确认这是个安全的环境之后，才开始放心地钻出水草，尽情地在水中窜来窜去，快活流畅像夜空中划过的一道道流星。
我想，我要倾心养育它们。这并非因为它们是幸存者，弱小者。它们终究会长大，成为下一代屠杀者——一群美丽的杀戮者。但我还是要将它们养大。
我之所以这样想，完全是缘于尊重它们已然存在的生命。换而言之，我不能用情感取代理智，不能用人类的道德伦理去考量鱼类的生存行为。尽管那些丧失生存权利的鱼仔委实让人同情和惋惜，但这不等同于尚活着的鱼们应该被处死抑或付出什么相应的代价。作为生命，它们还应该很好地活下去，而且，是按着它们自己的生存方式继续活下去。
我无法把人类的道德强加给它们，除非，我患有对它者的道德强迫征，何况，它们不会也不可能接受这种来自另类的规范。
我们的期冀是善良的，由我们营造的世界一片和谐，风平浪静，没有罪恶，没有敌对，没有特权，除了爱还是爱，除了公平还是公平，个体与个体之间永恒沉浸在相濡以沫的缠绵缱绻之中。这是超鱼类的幻想，是乌托邦。即使在我构建的两处鱼缸世界，也不可能实现。
事实上，人类不也是无法从现实世界中得到满足，而扭开失望的目光，去频频构建一处处天堂般的精神寓所，然后向这些高高的精神祭坛朝拜献祭吗？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对低等动物过于苛求，还是让它们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生存吧。
于是，我对于鱼的那种不很愉悦抑或纠结的情感慢慢释然。我如往日一样精心养育它们。
毕竟，值得的是这个群体总量增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