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乌龟和兔子

2020-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青茶一盏

  离开息烽县,姜奎进入云南找到了原在柳州四战区司令长官部任职的越籍军官张枫颂。此人自1940年起,接受命令开始网罗越南反日人士,为中国军队未来进入越南做准备。他已接到上级密令,派人带着姜奎从昆明经开远—蒙自—屏边—河口南出境直抵越南河内。

  半个月后,一身便装的姜奎漫步在河内西湖畔。夕阳边的云霞倒映在平静的西湖水面,让漫步其间的姜奎好似走进了莫奈的油画,从息烽到河内的一路颠簸劳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走一路游到了i越南著名的真玉寺山门前。

  这是一座四周被黄色围墙包围着的寺院。山门正中上书“真玉古寺”,右侧门上写“慈悲路”,左侧门上写“方便门”。左右两侧一幅对联:“路入菩提求妙道,门开方便利群生”。来到山门再看背后,正面上书“极大高玄”,左右两侧还有一幅对联,“入禅宜起慈悲念,到景当生欢喜心”。

  姜奎整理一下衣服,先双掌合十向山门施礼,再用手摸着对联,感受书写的笔划,自言自语道,“菩提求妙道,开门行方便;入禅起慈念,见景生欢喜。不愧是汉传佛教传承之地,对门外有情众生讲的是指点迷津,行方便之门,普渡众生的菩萨心;对门内修行者讲的是禅宗智慧,证心印,入净境,悟生死。好呀,巧妙,精妙,妙。”

  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一个人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说道,“还,还是那么,骚,骚人。”

  姜奎微微一笑,回答道,“是文人骚客”,转身看向身后。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白人,中等身材,标准法国中部长相,一头棕色头发,只是已两鬓斑白,黄色眼睛下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八字胡把下半张脸都快遮上了。一身剪裁精致的双排扣西装,贴身马甲、印花领带,下面是一双柔软舒适的白色系带皮鞋。姜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撇了撇嘴,说道,“伯纳德伯爵,十几年不见了,还是那么风度翩翩。”

  伯纳德哈哈大笑,伸手把姜奎抱住,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奎,没想到我们居然能在印支见面。感谢上帝!”

  承受住对方一番热烈拍打之后,姜奎示意他跟着自己向寺里走去。俩人先来到大殿。步入大殿,第一个直观感觉就是“热闹”。正中高挂的"真玉寺"、"法佛僧"牌匾下是一排排金灿灿的佛像,十分辉煌壮观,两边是"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再两边是"神功莫测"匾下的红脸红袍神,"正气英威"匾下居然是的红脸绿袍关公,旁边还有"慈仁广大"、"天龙献瑞"、"依正庄严"等等匾牌,金碧辉煌,济济一堂。

  在寺院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尾巴,俩人才从寺院后山门出来,坐上早已等待在那里的车,一直开到高朗街的一家法式餐厅。

  坐下来,姜奎嘱咐侍应生直接跳过头盘和汤,副菜和主菜一起端上来。伯纳德苦笑不已,这个家伙跟在法国时候一模一样。

  用餐的过程中,伯纳德对于姜奎的来意不闻不问,对于试探装聋作哑,任何话题都要转到十年前的回忆中。直到被问及现状,伯爵脸上充满笑容,嘴里讲述着幸福,但眼里却流露着深切的悲愤。姜奎很感慨,拍了拍他好似随意放在桌子上,却死死抠着桌面的手。脑海中呈现出十年前,在法国的校园里,他们这些亚裔学生示威抗议学校的歧视政策。这位伯爵先生作为校董,却挺身而出站到了抗议队伍最前面,痛斥学校负责人。那时的他一切以家族荣誉和骑士精神为原则,要挑战一切的不平等。后来听说他被政府派遣到越南发展教育。看来自从日本进驻越南,形成了所谓的日法共治后,这位伯爵也低下了高昂的头,活得战战兢兢。

  姜奎将话题引到伯爵最有兴趣的文学,俩人从《巨人传》里的人文主义理想,谈到《诗的艺术》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再到《忏悔录》里追求的真实。猛然,伯纳德闭上眼睛,缓缓地背咏了另一本巨作,“黑夜沉沉,没有一点星光,一个老人仰面躺在安乐椅上,雪白的头发给黑夜点上了一盏耀眼的灯,他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死亡在向他逼近,他毫不畏惧,因为他能感觉得到一股火热的东西在身旁,那便是爱。”

  “爱与自我救赎”,姜奎静静看着他,“伯爵先生。冉阿让,可以让你更平静吗?”

  伯爵睁开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奎,七年前,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法兰西对这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我作为法兰西的骑士,有责任来这里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做些什么。我筹款开办了十二所学校,我坚持西方科学与本地文化结合的教育方式,我资助学校品学兼优者去法国深造,我,我 ...”,眼泪还是没有控制住流了下来,“奎,我的祖国被玷污了,我在这里的学校都被抢走了,那些孩子们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而,而最重要的是,是我,我,不敢说任何话 …… ”,一阵无声的哭泣中,伯爵喃喃地挤出一句话,“这些人,法西斯,日本人,太可怕了。”

  姜奎把纸巾递过去,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在一座大森林中,一只乌龟和一只兔赛跑,兔子跑得很快,中途回望已看不到乌龟,于是就躺在大树下休息。殊不知,趁着它睡觉休息时,乌龟已经慢腾腾地超了过去。等兔子睡醒,才发现乌龟已经快到终点,无论如何奋力追赶也无济于事。从此,兔子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而乌龟成为了赞颂的榜样。这是出自《伊索寓言》中的一则小故事。但,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后续。比赛结束三天后,兔子带同族杀入乌龟家中,将其全家老幼满门杀绝,只有那只比赛的乌龟因事未归幸免于难。事后,它四处奔走找寻正义,但森林中没人愿意出头,好心的也仅仅规劝忍为上。终于有一天,乌龟下定了决心,褪去龟壳,寻找机会杀了兔子一家。乌龟站在满院尸体中间,这才吐出闷在心头的一口恶气。它来到池边要洗净手上的鲜血,才从倒影中看到,自己成为了一头饿狼”,拿起红酒给伯纳德倒上,“伯爵先生,我,现在 —— 已经褪去了龟壳。”

  伯纳德惊诧地看着对面这个人,这个在他印象里书卷气极浓,做事谨慎小心的中国人,“奎,你变了。”

  “伯爵先生,我们都变了。”

  俩人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开始有意地讲一些自己遇到的奇人异事,但讲了一会儿,就逐渐无话可说,各自喝着红酒默默看着窗外。

  伯爵突然神秘兮兮地问道,“奎,你知道餐厅对面是哪里吗?”,看到姜奎摇头,“高朗街27号,就是你们中国那位汪先生下榻之地。”

  听到这里,姜奎心里有些后悔,真应该让妫东鲁一起来,看看他重游翻船地是何表情。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到伯纳德一脸疑惑,连连摆手示意自己走神了。接着听到伯纳德说,“大概三年前吧,你们政府派人来这里刺杀汪,据说都冲进了卧室却杀错了人。我一直很疑惑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找机会进去看了看才明白。”

  “哦?”,这句话一下把姜奎的兴趣调起来了。关于那次刺杀如何失败,军统一直没有正式说法,妫东鲁这个当事人每次谈到这个事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大发雷霆,从不透露任何细节。于是,连声催促伯爵赶紧讲。

  伯纳德取下自己随身带的笔,摊开一张纸巾画起了平面图。两栋布局完全一样的三层楼紧紧挨在一起,临街的楼标注为27号,另一栋在里侧的标注为25号。底层正门左右两侧是车库,左侧车库后是警卫室,右侧车库后是值班室。二楼左侧是两间卧室,右侧是餐厅和茶室。三楼是四间卧室。两栋楼的二层和三层之间都有一道粗线,代表着那里有一道互通的便门。

  伯爵指着图说,“汪先生白天都从27号进出,用餐和会客也在27号的二楼。晚间先来到27号三楼,再通过便门进入25号楼。而那些刺客情报不准,冲入27号三楼卧室内,错杀了汪的秘书曾先生。”

  正听到精彩之处,姜奎突然察觉身侧有人冲过来,紧接着一只手直奔桌上画了平面图的纸巾,就在它即将抓住纸巾的时候,一把餐叉自下而上从桌底冒出来,直直插入这只手的手腕里。来人一声惨叫还没有完全喊完,姜奎已经蹿起来,将一把餐刀插入了来人的左眼眶中。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转瞬之间,等餐厅里的人发现,发出喊叫纷纷向外跑的时候,姜奎已经面带微笑坐了下来,而来人倒在一片血泊中,其头部还被姜奎踩在脚下。姜奎用桌布擦拭完手上的血迹,弯下腰来在来人衣兜中翻了一阵儿,拿出一本证件和一摞钱钞,笑着说,“伯爵先生,今天有人替咱俩付账了。”

  对面的伯纳德瞥见了证件的封面,脸立刻变得煞白,嘴唇突突发抖,瞪着两只眼睛呆呆看着姜奎,“奎,你……?这,这是光机关的人……”

  "光机关?",姜奎先是一愣,才想起来这是日本占领印支之后,山本晴中将针对印支临时政府成立的情报机构,该机构主要职责是协助傀儡政权创建并训练军队,在老挝、越南以及泰国都设有分部。尤其在越南分部,更重要的职责是保证在越南的“义务售粮”制度顺利施行,以便于将越南米粮征集起来支援战事。虽说这个情报机构论地位和影响力远远无法与“梅兰竹菊”和特高课等机构相比,但在越南一地,算得上是太上皇了。

  刚刚想到这里,外面已经警笛大响,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姜奎拿过伯纳德的笔在另一张纸巾上写下了一些字,一边写一边低低的声音说道,“伯爵先生,一会儿无论什么事,你都不必担心。万事有我,放心。”

  一阵脚步声,十几个越南政府军士兵闯了进来,见整个餐厅内仅有两个人还坐在一张餐桌旁,桌子下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士兵们立刻围了上去,用枪指着这两个人的脑袋。

  姜奎点上一支烟,用日语说道,“让你们的长官立刻联系这个人”,说完,把刚刚写完的纸巾拍在桌子上。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拿起纸巾看了一眼,面露惊疑之色,挥挥手让士兵把枪放下,低声吩咐士兵看着这两人,自己立刻跑出餐厅,坐上车飞驰而去。

  姜奎给伯爵和自己倒上红酒,可伯爵已经觉得自己浑身冰冷,但贵族的荣誉感还是让他控制着颤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姜奎一笑,便不再给他倒酒了,反而自己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军官的车回来了,随车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下车直接走到姜奎桌旁,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强作镇定的伯纳德,对姜奎一鞠躬,用日语说道,“姜先生您好,我是尹月晴树,请您跟我来。”

  姜奎听到这个姓氏,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这个年轻的日本人。站起身来,指了指伯纳德,也用日语说道,“请把伯爵先生送回家,并不要再打扰他。”

  “嗨”,尹月晴树转脸对越南军官说,“你把伯爵先生送回家。记住!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你,明白吗?”,军官立刻连连答应。

  姜奎欣赏地看了看他,看来这是一个颇有心计城府之人,只是伯爵先生后几天的行动要有些麻烦了。转用法语对伯纳德说道,“很抱歉,伯爵先生,给您带来麻烦了。不过,请放心,这些麻烦不会太久的。”

  伯纳德也站了起来,咬了咬牙说道,“奎,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我作为法兰西的骑士,不会害怕这些麻烦。我要跟你一起去!”

  姜奎有些感动,“不必了,您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我不会有事的。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走到伯爵身旁,与他拥抱了一下,“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在美丽塞纳河畔的双叟咖啡馆里,我会再次聆听您对文学的讲解”,说完,与尹月晴树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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