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 慢
凤凰的夏夜从来不会寂寞。这里遍地流彩,人头攒动。吊脚楼里是惊心动魄的嘶吼和推杯换盏的影子,鬼魅的灯光从窗扇里爬出来,又摔倒在沱江的流水中。雪桥上,多少人未曾谋面,各怀心事,各自匆匆,擦肩而过。这老屋檐下跳动的再不是历史。

民谣吧里,我临窗而坐,周遭只有唱歌的吉他手和三三两两的酒客。我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唱宋东野、马頔、李志······眼睛里灌满玻璃之外的火树银花。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那把民谣突然扫起这样的和弦,我反应过来,这是《从前慢》——木心的诗作,刘胡轶的曲子。歌手唱起“少年”忆起“从前”,像是一个老人在讲述前半生的故事,又仿佛他讲述的就是我。似乎忘了但好像又记得,那时的清晨还看得见启明星,我就在空荡荡的月台上一个人站着,手里捧着的豆浆还冒着热气。

旋律在每一品间延续,牵引出更多、更多的故事。

“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的慢的不仅是车马书信,还有爱情。因为慢,所以不那么轰轰烈烈,所以和柴米油盐处于同等的地位——平凡但是不可或缺。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那时候一把锁配一把钥匙,一颗心也只许给一个人。承诺了,大家就知道那是一辈子。
从前真的慢。
慢到一件棉衣穿五六年也不会丢掉;
慢到从成都到重庆的绿皮要开十几个小时;
慢到可以把一只小土狗养到垂老;
慢到小学的玩伴到古稀之年还可以谈笑风生;
慢到三年守孝是毋庸置疑;
慢到觉得一生一人是天经地义。
现在呢?太快了。
快到购物平台销售额可以一夜破亿;
快到成渝高铁全程只需1.5小时;
快到小动物成为玩物,不断被丢弃;
快到昨天的称兄道弟转眼即是陌路;
快到今天是火葬场明天就上演遗产继承的闹剧;
快到忠贞成为奢望甚至笑柄。
生产力发展了,速度和效率都提上去了,但勤俭、长情、孝顺诸如此类的品质却被不断淡化,更甚者,则直接抛弃了生而为人的基本原则和价值观,变得左右逢源,惟利是图。时代洪流汹涌,溺于其间的我们不得不拼命划水,我们竞争,攀比浮夸的手臂,为了游得更快我们褪去贴紧肌肤的良知,一层,又一层,最后赤条条地将水中扭曲的躯干展现给彼此,然后,嘲笑。
木心说:“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我们一直在远行,因为每一天都有崭新的风景,所以我们永远期待黎明。当东方抹开第一寸黑暗,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背上行囊走向新一轮时间。渐渐地,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急,甚至黑暗中也有我们的脚印,我们不停地期待,不停地奔波,然后不停地变快。于是风景成为无所谓,于是匆忙的背影后面是遗落一地的初心。这过程中我们真正快乐的日子不过曙光擦亮混沌的那一刹那而已。
社会是客观发展的,我们无法叫停,但为什么非要一辈子随波逐流?何不偶尔潜入纵深,静水之中看一看周遭,想一想过去种种,让自己的身体和心都慢下来。我们当然没必要在物质上去要求一种所谓朴实的表象,但我们完全可以去追求父辈们精神上的那种“慢”。
凤凰的夏夜原来如此寂寞,这里的彩光沉入墨色,吊脚楼虚掩窗扇,无言,望江流。江——水,江水静止,又往深山倒流,桥上的人们都已驻足,目击一只苍老的手拨动一只巨表,一切都在向那个缓慢的从前,缓慢地回溯。
郑雨涵 2017年8月于凤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