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石头(10)
上一章
对于我的父亲,我始终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常言道,“无不是的父母”。作为一个独生子女,父母自是对我有着无数的期待,毫无疑问,他们是深爱着我的。然而,这并不代表我就能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父母也是人,他们有和蔼、慈祥的时候,也有生起气来,情绪失控的时候。
在我的印象当中,挨打挨得太多了,都快忘了是些什么理由。似乎考试考得不好、和其他人发生矛盾、生活习惯不好乃至于坐姿问题,都能成为被打的理由。
当然,父亲让我感到恐惧的,从来都不是他打我有多么疼,而是他情绪上的阴霾。他抿着嘴唇,阴沉着脸的样子,乃至于他生气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舔上嘴唇这种细节,我都忘记不了。这种微表情,甚至经常让我在梦中惊醒。
但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的父亲。凡事都有两面。那个因为一点点的错事就把威压加诸于我头上的父亲,同样是那个逼着小学的我读《红楼梦》的父亲,也是那个带着我爬山,把天地情怀展现给我的父亲。现在回想起来,我与父亲的交流很少,但他给我的影响却甚为深远。
高一的寒假,我过得相当痛苦。也许我的一生当中,再不会有哪个年过得比那年还惨了。
因为成绩差,连呼吸都是错的。父亲经受不住失望,穷尽生活的每个细节来发泄他的怒火。每天我都战战兢兢的,可总是免不了一顿训斥。这种心理上的压迫感,其实比肉体上的痛苦更为强烈。有时候我甚至想,父亲还不如把我捆起来,一顿皮带抽完拉倒,也比这样要强啊。
那是大年初二的晚上,大家都聚在姑妈家吃饭,晚饭之后,亲戚们都跑到另外一位姑妈家打牌去了。我们几个孩子并没有去,因为表哥把他的电脑带了回来。表哥说让我把电脑带回家,玩上几个小时,正巧父亲不在,贪玩的我自然答应了。
正当我收拾好电脑的时候,父亲却出现了。因为他有早起的习惯,又喝了些酒,所以想回家早点休息。他看到我要把电脑带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节日的关系,他其实挺高兴的。
可对于我则不然,我内心产生了一股极大的恐惧,那种感受我至今难忘。这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想玩电脑,父亲发现了。这种恐惧到了什么程度呢?——父亲同意我把电脑带回去玩,我仍然不敢这么做,我突然改变主意,要去母亲他们打牌的地方,只因为我害怕和父亲两个人在家。
父亲没有说什么,他接过钥匙,径自回家了。而我和表姐,还有同龄的表妹表哥二人则步行前往大人们打牌的地方。
我一直很平静,直到父亲消失在我的视野当中。
我开始大哭起来。我在哭失去一个玩电脑的好机会?也许吧。我更是在哭我这些天受到的委屈。
你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温暖的大年初二晚上,街上到处是走亲戚归来的人,四周的小贩卖着灯笼和孔明灯,远处传来玩龙灯的吵闹声和鞭炮烟花噼里啪啦的声音,而我却在大哭。
表姐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安抚我,可我完全置之不理。她拿出长姐的架势,想要喝止我这不听话的小弟,却换来我“悲情”的控诉。我成功地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他们带着或好奇或嫌弃的眼神,看着我这个在大年初二晚上大哭的少年。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痛恨应试教育的时刻,那也是我最懦弱的时刻。我毫无心气,完全没有那种“好好学习证明给父亲看的冲动”,我只是无能地对着街上的路人,用丢人这种自暴自弃的方式来发泄我的情绪。可现在想来,刚者易折,我又有些庆幸起我的懦弱了,至少我没有走向抑郁的深渊。
在这样的阴霾当中,舅舅却带来一个不期然的消息——他有某些“路子”,可以把我换到火箭班里去。
我几乎没怎么想就同意了。这并非来自我的某种“觉醒”,而是我不想在这样下去了,我不想待在那个班级,不想继续这样的成绩,不想被人当做是外来者。
尽管,这意味着我必须再换一次班级,必须重新适应周遭的环境,必须面对自己是倒数第一的事实。更重要的,必须再一次和欣儿分开。
我一定是个自私的混蛋。我只是在逃避而已,却从来不曾想过,欣儿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女生,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又做了多么大的努力,方才说服自己班主任,完成转班级这一壮举。我不曾想过,再一次的分开,究竟会给她多么大的伤害。
那时候,我的父母还在犹豫。他们害怕,害怕在那个如此“强大”的班级里,自卑会把我压得抬不起头,甚至会考得比现在更差。可他们不明白,在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自卑两个字,有的只是“愿意与否”。我一直都在抗拒着,成为他们想要我成为的人。也许,正因为父母的犹豫,才更加坚定了我要转班的心。
在舅舅运作我的转班事宜的时候,我终而没法面对欣儿了。
我开始逃避,我尽量避免着和她的接触,直到两个火箭班的同学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是17班的班长,来帮你把书桌搬过去。”胖班长带着一个瘦个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那体贴的、为我考虑一切的母亲,居然去“拜访”了我的新班主任,让他派出两个同学来“迎接”我,只为不让我觉得孤单。
然而,这恰恰孤立了我。在原本6班同学的眼中,我是个利用特权奔高枝儿的混蛋,在新的17班同学眼中,我只不过是又被安进来的一匹害群之马罢了。
这不仅仅于我是一种煎熬,对于欣儿来说,也是一样的吧。一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她,这一次,却选择了沉默。
把课桌从6班搬到17班的路很短,短到让我想不清楚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面对新同学。这路却又很长,长到让我一生尽力奔跑,都跑不回我深爱的欣儿身边。
那天晚上晚自习的时候,班长要我做一个自我介绍。于是,全班同学看着一个有些害羞的少年,大言不惭道:“我虽然现在是最后一名,但我想我以后会超过你们的。”
我用拙劣的粉笔字写下自己的名字,心潮澎湃,甚至忘记下台的时候擦黑板。过了一会,数学老师老吴走了进来,准备开始讲卷子,他看了一眼我的名字,拿起黑板擦擦掉了。他听到这怯懦名字之后坚定的宣言了吗?他能想到两年以后,这个名字成为了他班级里的第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