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柯写竹记
庚子春仲,冠疫肆虐,难得周末得闲,赴祝兄处观余绍宋墨竹图。缓缓打开立轴,老气扑面而来,墨竹图四平尺有余,全品相,但卷中多处有小折。左上款识:月楼仁兄清属,丙戌秋余绍宋。月楼,即河南龙门薛锟,流寓津门,《新天津报》主笔,工花卉,书法精于魏碑,为近代书画家,民国时期天津商家匾额多为薛锟先生书之。余绍宋寓津门时与月楼有交集。
左下钤印二方:余绍宋(白),越园(朱);右下钤印:寒柯写松竹记(朱),此印为韩登安所刻。
左上题诗:“何处萧萧修竹响,隔邻清韻报平安。”诗意尤切画境,正如苏轼诗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便是文人画的妙处。余绍宋诗画,简淡高妙,气走韵流。不仅题诗、题识、题款处成画,即空旷、未尝着墨处亦饶有画意。亦如余绍宋自己所诗:“诗家原与画家同,平淡天真见化工。纵使委心摹古法,也须有我在其中。”
诗中要有我在,所谓我者,即个人之真实性情与风格是也。诗与画,袁枚《续诗品·着我》曾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着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古吸新,其庶几乎?孟学孔子,孔学周公,三人文章,颇不相同。”余绍宋写诗作画都是如此。
落款时间丙戌秋,即1946年。晚年的余绍宋写竹已出神入化。鉴赏之,唯见竹竿、枝、叶,未加以兰石衬托。余绍宋写竹源于宋元之法,他曾在大幅蜡笺墨竹上题云:“宋元人写竹虽大幅不用石衬贴,是真功夫、真本领。明人始喜加石或更加兰,便于布置,遂成恒蹊。至近人则并能写竹石者亦鲜,盖写竹已难,不用他物衬贴益难矣。今人为学,多喜难趋易,急于成名,不独艺事一端为然也。”此乃写竹之真功。
余绍宋以诗画合一之意而用之于书法,又以章草之笔意渗入其画,故各得其秀逸与天趣,全是天籁化工的产物。余绍宋画竹,枝、叶疏密错落,纯以神行,其笔法老辣,纷而不乱,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这让我想起前几天在久一兄处见到的另一幅余绍宋墨竹。此幅小墨竹只有两平尺,左上款识:宰平吾兄正之,已卯夏余绍宋自沐尘山中写寄;左下钤印二方:余绍宋(白),越园(朱);右下钤印:邻竹斋(朱)。
款识“吾兄”,比“仁兄”之称更为亲近。宰平,即林志钧,乃余绍宋一生挚友。余氏《画法要录》初编、《书画书录解题》均由林志钧作序。已卯夏是1939年,抗战八年间,余绍宋避寇沐尘山中,常于邻竹斋与众友交流画艺。余与林则大多以书信交流,此作款识中也注明“自沐尘山中写寄”。《春晖堂日记》有载,1939年5月27日,余绍宋又写二尺竹屏四张赠林宰平,一题云:“前人写新篁多添老干,画理固如是,然习径亦可厌,今矫之。”一题云:“半窗晴翠”,一题云:“写仰叶易于俯叶,仰叶用倒人字法已足,俯叶则变化甚多,难于势取姿也。”一题云:“归玄恭喜以淡墨写干浓墨写叶,兹拟其意。”5月29日,余绍宋书条幅寄林宰平。还有一次是9月8日,作书复宰平、巽初,各附近诗就正。此墨竹图当是这几日所寄。
叶恭绰曾向余绍宋讨问写竹之法,余绍宋曰:“欲免板滞,不外多画,大约每日写十纸,半年后便致纯熟。纯熟则僵滞之病自去矣。提笔为之亦可免此病。至取法,必自元入入手,清代画竹无卓越之人。大涤子、鲁得之、诸羲庵虽入清代,实为明人。若郑板桥解散旧法,自谓高超,实非正宗,一学便坏。至近人蒲华、吴俊卿则恶劣之甚,龙不可稍沾其习也。大约元人于枝、竿、叶三者俱讲究,明人则讲究竿、叶,而于枝法已离。至清则枝叶两者俱随意为之,而托于写意以自鸣高,实不足观、不足学也。”
观此墨竹图,可知余绍宋写竹,于枝、竿、叶三者都很讲究。余绍宋常引用苏东坡题文与可写竹诗“交柯乱动叶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来说明枝不离竿、叶不离枝的道理。余之墨竹,风雨晴雪,老干新枝,表现各异。
我还曾在桑仁兄处赏得另一幅余绍宋墨竹。那幅墨竹尺幅四平尺余,左上款识:丙戌春仲,式园主人属为道隆仁兄写,余绍宋;左下钤印二方:余绍宋(白),越园(朱)。右下钤印:物望犹人却画师(白)。此闲章很有意思。
这幅墨竹落款时间是1946年春,与第一幅赠月楼仁兄的同年。式园主人为王鲲徙,浙江杭州人,祖籍永康。王鲲徙为民国著名收藏家,为上海蜜蜂画社第一期社员。1929年王鲲徙与郑午昌、谢公展、贺天健、陆丹林等人在上海创立“蜜蜂画社”,社友有钱瘦铁、王震、张大千、顾坤伯、朱文侯等百余人,颇具影响,翌年在蜜蜂画社基础上成立“中国画会”。在余绍宋日记中对式园主人多有提及。1938年9月6日,余绍宋为王鲲徙之祖若父题墓碣。1949年己丑春,式园六十寿时,余绍宋还为其画《雨中竹》,此雨竹也属绝妙之笔。
竹,象征着骨气和君子,更有刚正不阿、坚持自我之意,人们还认为翠竹素面朝天,简约淳朴。墨竹是文人墨客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元代倪云林云:“余之竹聊写心中之逸气耳。”宋代《宣和画谱》将中国画分十门,墨竹便为其一,叙论中道:“不专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文章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楮。”余绍宋最喜写竹,如今市场可见的传世绘画作品大多也为墨竹。
余绍宋做学问及画注重学理探究,他认为“凡治一艺必通其学,乃可以善其术。”余绍宋写竹,许多心得往往在画端题语上表现出来。如“昔人写风势 鲜作繁枝,为其易复乱了。”“写新篁宜柔,宜微带风势,此从敬仲、定之两家参司行来。”“参差得势,疏密得宜,写竹能事尽于斯矣。”“仰叶垂枝各有体态,不得倒置仰叶以为垂枝,以义前人尚未道及。”即使为售品,如荣宝斋代求者,余绍宋写竹也极为认真。1939年5月18日,余绍宋在一幅竹中题云:“写小幅竹亦须有咫尺寻丈之势,不得用山水中点缀画法也。”这也是余绍宋绘画的高度。
一幅画,一种心境;一段文字,一种记忆;历史不可重来,故事却往往相似。
2020年3月3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