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一
“红太阳旗子给掀倒啦!红太阳旗子给掀倒啦!”
“小日本跑了!小日本跑了!”
满嘴胡茬的中年男人提着一面破铜鼓,在这条早已被洗劫一空、徒显寂静的破落街道来回踱来踱去,他边敲锣鼓边卖力地大声叫喊,仿佛向全世界的人昭告世界太平了。
大街上除了几只被惊吓得丢了魂儿似的老母鸡扑打着翅膀一阵乱窜之外,没人应声儿。仗是打完了,人却麻木了。不想吱声儿,不敢吱声儿。像到阴间走过一趟,回来整个人都没神儿了。风吹得道旁的枯草吱吱作响,时不时卷起一张书写者大黑字的白纸,上面墨迹清晰地印着:打到日本军。偶尔见一老农蹑手蹑脚,缩着脖颈,仿佛害怕瞧见周围的人和事一样,一溜烟便不见了,空留一声咯吱的关门声。
仗是打完了,党组织是高兴了,百姓却更害怕了。哪有打得完的仗,对外不打了对内打,国共两党还得争个你上我下,谁也容不下谁。
天还未亮,雄鸡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那尖细的声音像是台上唱戏人口中被故意拉长了的腔调。张国民从土炕上跳下来,套上一件皱巴巴的军绿色破大衣,顺手从枕头下扯出还沾着几溜枯稻草的破绒线帽,不分前后扛在头上便遮住半个脑袋。咯吱一声,门被关上,张国民便到田上去偷干稻草了。
平日里,干稻草被张国民一捆一捆扎好后藏到屋后,挡住土墙上几个大窟窿,或多或少可以减少点寒气的侵入,时下人们正这样过日子。妻子还在炕上熟睡,鼻子里时不时发出一阵扑哧扑哧轻微的鼾声。
待张国民趔趔趄趄踱步到稻草堆旁,天已微微作亮。
二
“不信捡它几根茅草还杀我头不成,眼下百姓要活命就得自己寻路子。”张国民边不停地搓手边嘟哝着,拧起一堆草理顺后扔到一旁。忽听一声婴孩啼哭,张国民吓得一跳,本能反应后退了几步。
“咋来的小孩?”他像是对着身边某个人说话一样。
又见枯草堆不停地蠕动,接着又是几声婴儿凄厉的哭叫声。
“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娃儿也不要了?”张国民自言自语哆哆嗦嗦扒开草堆,心里却慌成一团。
枯草堆中露出一方灰旧的破棉被,结成团的棉絮从一个小洞中露了出来,挂满了同样细碎的枯草,棉絮中间裹着一个几月大的孩子,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盯着张国民不停打转,哭声也不见了。张国民更慌了,没想到偷稻草竟偷出个人来了,不知如何是好。
张国民捏紧双手,想到自己结婚多年也没个娃,又瞧一瞧棉絮中那一双水汪汪盯着自己骨溜溜打转的眼睛,终于不再多想,一把掀开稻草抱起孩子。一个娃儿就够他心慌的了,谁知这一抱还露出一块彩绿色鲜艳的布料,打开一看,像件不错的衣裳,张国民只在戏台子上见过唱戏的人穿过这种衣服。谁知衣服中间还裹着一把不太长外壳已经褪色的剑,这剑张国民也只在戏台子上见过,唱戏的人嘴里依依呀呀,手里一把剑挥来舞去,当年还对着媳妇儿夸赞剑的霸气。集市当铺里偶尔也能看见这稀奇的玩意儿。
“准是个戏胚子。”他依旧自言自语。于是连着彩绿色衣服和剑一同裹进棉被里,草也不偷了,匆匆奔回家去。
孩子是冻不死了。
“兰花!兰花!快开门!”
“草捆好了?今儿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媳妇兰花四十出头,五五比例的身子裹上厚棉衣更显得矮胖矮胖的,模样还算周正。大清早起来只是一副乱蓬蓬的头发,双手左右交叉着塞进两只袖口,抖索着。只是跟了张国民大半辈子却没个孩子,对此张国民也从不抱怨,还常对媳妇儿说:“幸好咱没个小兔崽子,要不这日子可咋过!”
兰花哈一口气,从袖口里抽出一只手,将门上的木锁匣子往一边拉开,一股风钻进屋子,兰花眯着眼用手挡了一下直逼额头的冷风,门开了。
男人像一溜风钻进门,大踏步走到炕边,一屁股坐下。
“今儿从草堆中扒出个娃儿来了,你看,还亮堂堂的戏衣呢,准是哪家唱戏人家遇这年头吃不上饭,把自家娃儿给扔了。快看看!快看看!”
“咱家养得起吗?我就说你今儿咋一出去就又回来了,这可叫我咋办?”兰花慌手慌脚只顾打量孩子。
“咋不是刚好没娃吗,你看这天上掉下个现成的不要,你不要那你给咱生一个去啊!生一个去!”张国民瞅了媳妇一眼,自感说话重了,便不再抬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孩子看。
兰花双眼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心里揪地疼痛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发话。两人短暂沉默之后,兰花看了两眼孩子水嫩嫩的小脸,也一屁股坐到张国民旁边。
“那咱就留了他吧,只是以后咱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兰花委屈得似乎要掉眼泪。
“这年头眼下这日子都难熬了,谁还捡个娃儿养起呢!”此后张国民也常常一个人这样想。
是啊,这仗打得老百姓是人财两空,胆战心惊啊,如今都关着门儿,自家过自家的了。
离张国民家两里外有个戏棚子,两根退了漆的红色大圆柱支撑着一些小木条,像是被日本的炮兵轰炸过一般,破落得不成样子了。抗战期间,还有不少躲着灾难、“不喑世事”的店家老板闲着无事来看戏。戏都是假的,历史才是真的。管外面怎么打,小日本来了有共产党顶着,没了共产党还有国民党,自顾自个儿看戏。这仗是真打了,打到老百姓头上来了,戏是没法再看了,于是破落的戏台子又被搁置了两年。
几经折腾后,李老四又开始巡逻着街头的孩子,打算带回去训练成一帮戏班子,日后便可为他赚点糊口钱。
“小日本跑了,倒清净了,这些兔崽崽们也该出来了!”李老四常常一个人在街上转悠,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你说这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共产党天天喊共,能跟我们共衣共食物么,都是花花肠子,假惺惺!”
“国民党也不见得不仁义,就让他们去争吧,苦的是咱百姓啊!”
……
大街上常常听到慵懒而不修边幅的老头们议论着。
议论着,晃眼七年就过了,也没议论出个啥。
三
“好!好!”一群龇胡子咧嘴的中年男人围着五六个小男孩在人群中翻跟头、砸砖头。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女孩在一旁站着,时不时地为男孩子们准备几样道具。女孩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惶恐而又担忧地看着男孩们在地上翻来翻去,看着他们用硬邦邦的砖头砸在自己头上。他们要表演给围观的人看,他们要让破碗里的钱眼堆满后碰得吱吱作响,否则他们就要挨李老四的拳打脚踢。
“他们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有好戏!大家捧捧场!捧捧场!”李老四眼睛眯成一条缝,萎靡而又可怜,看着只让人生厌。
张国民给“儿子”取名叫小毛,从小就这样叫。小毛都七岁了,身子瘦巴瘦巴的,泛黄的脸蛋表示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像老了皮的黄瓜,在屋檐下失去了生机。小毛也常常从夫妻两的眼皮底下溜到李老四的地盘,看一群比他大的孩子翻跟头,偶尔会被张国民发现,一把揪回家。
“你个小兔崽子,成天跑去看人家耍戏,有本事你也翻几个跟头给别人看看,赚几个钱眼回来?”张国民常常这样训斥小毛。
小毛只是耸拉着老黄瓜似的脸,低头不做声。有时便会偷偷打开柜子,摸一摸那件彩绿色的戏衣和藏在盒里的剑,只是摸一摸,便又惊惶地合上柜子门。
“这是哪儿来的,是干什么的呢?”他常常在自己的小脑袋里纳闷着,嘴里嘀咕着。
“兰花,咱这日子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养着这小兔崽子真他妈后悔,看他那副样子,除了吃咱的,还能干出个啥来!“张国民冲媳妇抱怨着。
“国民,你说咋办,可这活活养了几年,你说不要了吧,这心里头也揪着疼啊!“兰花说着用那双粗大的手理了理男人的衣领边子。
张国民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着从街头摊贩处捡来的烟卷,饭没法吃,烟还得继续抽。
“要不咱把他交给李老四,听说他正到处搜罗娃儿为他挣钱糊口呢。你看小毛去了,天天跟着那群猴崽们下点苦功,日后真干出本事了,咱再认他是咱儿子也不迟啊!“张国民凑到兰花的耳根细致谨慎地说道,像在交代一个天大的秘密。
”可这……国民你说咱会遭报应吗?小毛虽不是我生的,可这……“
“哎呀,别磨磨唧唧的了,明儿一大早我就把他带到李老四那去,啥也不说了,那件戏衣和剑咱也不能留下,还给他个交代,留下也省得惹些麻烦。我看他爹娘生他时就是想他唱戏罢了,要不怎落得这套东西!”张国民借着男人的强势,逼得兰花说不出半句话。在那个年代,女人总得让男人三分,即使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堵在嘴里,咽到心里。
入春的早晨,天亮的逐渐早了起来,村子的道旁静悄悄的,几片稀疏的树叶儿在风中打着卷儿。这次雄鸡还未叫,张国民便早早起了床,兰花也随即爬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彩绿色衣服和剑,用布兜将它们裹得严严实实。
“小毛,起来了,到李老四家学艺去了,省得在咱家挨饿!”张国民说着一把拉起正在熟睡的小毛。
“爹,我不去!我不去!”小毛努力挣脱被父亲拽着的小手,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去吧,小毛,李老四是凶了点,但去了总会有口饭吃,也比在咱家挨饿好!”兰花毕竟是女人,心总有柔软之时,眼泪也一滴一滴挤出了眼角。说着将包着衣服和剑的布兜挂在小毛肩上,“这些是你的,你带走吧!”这些是他的,或许小毛一辈子也明白不了这句话。这些东西怎么是他的呢?他小小的脑袋是不会想明白的。
就这样,小毛每天晚上和五六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李老四叫到一块空地,墙角堆了砖头和木块。首先是压腿,两腿叉开成一字贴地。小毛是新来的,年纪又最小,吃不了那苦头,也学不会。
“谁趴不下去,谁今晚就别想吃饭睡觉!就这点功夫还想挣钱呢,你以为自己是阎王爷啊!”李老四拿着鞭子走到小毛身边,一脚踩在他劈开的小腿上,猛地向下用力一踩。
“看你不老实!”
小毛只是哎呀连天地叫,一旁的大孩子们傻愣愣地看着,没有人敢出声。
“继续练啊!看什么呢你们,想挨抽啊!”此时李老四像一头面目狰狞的狮子,仿佛要吞噬所有人一样。
“小凤,拿砖头来。”
站在一旁的小凤只是只是被李老四捡回来当丫头使唤的,也就七八岁的模样,要说无情、凶狠,李老四还是有良心的,无论如何不让小丫头吃这苦,有时好起来了还待她像自己亲闺女。
“小毛,你还行吧?”小凤疼惜地望着小毛被砖头压着的两条腿,汗一滴滴往外冒。
“俺撑得住!”小毛抬起头望了望小凤用红毛线捆着的乱糟糟的小羊角辫和红扑扑被冻得快要裂口的脸蛋,似乎忘记了疼痛,他记住了这个小女孩,他叫小凤。
四
转眼两年过去了。
小毛白天跟着师兄们到街头人群中翻跟头、劈砖块,晚上便被李老四拉到空地上压腿、翻筋头,他将娘给他的布兜藏在夜晚睡觉的草席下。有时半夜梦到师傅的鞭子,便爬起来摸一摸,有时还会奇怪地梦到自己拿着剑在台上挥来挥去演戏的样子。白天表演受伤了或是受孩子们欺负了,小毛便会哭着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并且他常常趁着李老四不注意,悄悄跑到自己家门,却又被爹揪着耳朵撵走了。就这样几经折腾,小毛再也不跑了。他渐渐吃得了苦头了,演戏也就他最勤恳卖力。技艺是一天比一天娴熟,当然中途也多亏有小凤的照顾。
几年内战打得是人心惶惶,突然间又来了个文革,毛主席成了全国人民崇拜的对象,凡是毛主席的话不敢不遵循,一旦有违,就得进牢改造。眼下人们正这样过日子。街上那些红卫兵没事儿到处转悠,挨家挨户搜查是否有违毛主席思想的,是否有对党不忠不敬的。于是百姓们得处处小心过日子,连话也说得少了,仿佛一开口便说错了,就被当成反共反阶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