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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棠旧往

2018-11-16  本文已影响464人  半颗云
枯棠旧往

她独身站在人群中央目睹车水马龙不停地走,分辨不清一张张面容模糊的脸,绿灯亮起她随着人流涌向马路,抬头瞧见熠熠生辉的灯光她突然热泪盈眶的喊出一句“我爱你”。

而唯一站在她对面能够认出来的模样却是母亲。

她时常做梦,却总是醒来就忘记。唯有这场那样清晰的映在脑子里。

发怔之际她依旧能够警醒竖耳去听母亲的脚步,轻微的声响一下一下声如擂鼓般在她心上敲打。她神经紧绷身子僵直,握着笔头写字的指尖一点点泛白,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冒汗的手心一颤便“刺啦”的划破纸张,横在整齐的公式中尤为突兀,像极洁白无瑕的裙摆染上无法抹去的大团黑色,狰狞碍眼。

她侧头去看母亲的眼,捕捉到的只有浓浓厌恶。照旧的探究询问,虽习以为常也还是留有恐惧,她无法预测母亲是否会下一秒就朝她脸上一巴掌的扇过来。当她坦言作业还有许多没写时迎来母亲盛怒的尖声谩骂,许久依旧在空中残余盘旋。

母亲的声音逐渐远去,她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趴在桌子上, 写了一下午的字眼睛有些发酸大脑也不甚清明。半晌她才伸了一个大懒腰起身打开纱窗,探出脑袋抬起眼皮茫然的看着远方。

清浅到看不见蓝色的天空随着指针旋转愈发暗淡,大朵散开的云匿了踪迹,三两只麻雀结伴扑棱着轻盈的翅膀穿过电线杆飞向栖息的树。猖狂了整个白昼的盛阳在天边挣扎陷落,余晖点燃葱郁山头,张扬盛开洒在她的眼底。垂目能够看见母亲蹲在地上用干净井水清洗菜叶的身影,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母亲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娇小皮肤细腻,性子却无半点温婉恬静。素闻母亲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者前仆后继绕了大半个村子,奈何皆被外婆凶悍的提着扫把赶了出去。诚然母亲这点是像足了外婆的,强势泼辣无可比拟。

母亲姐妹众多,她是老大,外公好麻将又是不管事儿的主,故而家中重担多落于她肩头。尚为六七岁孩童之时母亲便要摸黑割草去鱼塘,回至家中天已微亮。在木案板上剁一大摞菜提去猪栏喂猪,此时抬头日光开始绽放,刺得人瞬间眼盲。而后才是早饭,汤汤水水一大锅中只有稀疏的几粒米,屈指可数,时常她做完这些开饭的时候便半粒米也寻不着了。

不念书的时候吃完饭要帮着地里干活,拔草放牛或是去山上拾捡落叶枯枝给家里当柴火。念书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忙着地里的活,几个弟妹无人看管就只能带去教室上课,老师说到兴起之处突然被洪亮的啼哭打断成了常有的事,接连着母亲便被老师赶到走廊听课。因着家里穷,报了名学费却是欠着的。只能等家里的鸡鸭鱼鹅猪卖了才能交齐,往往这时已经过去大半学期,为此遭受过老师不少白眼。

后来年岁渐长弟妹也能分担许多活儿,而她耽误的功课太多成绩一直跟不上,留级几年成了班里最大年纪的学生。老师也因此让她担任班长。好不容易升四年级时母亲谎称留级,正逢二姨升三年级,母亲死活赖着说和妹妹同一个班太丢人不肯再读书,被外婆抡着棒子抽了一顿后如愿辍学。

母亲书念得晚,加之留级多次,年岁也已十四。母亲在家帮了两年忙就不顾外婆的劝阻独自去了外省,外婆给了她几十块钱也不曾去送她。她去了村里熟人在的地方工作,一个月有五百工资。

母亲正逢二八年华,虽常年劳作却掩不去天生丽质的光华,稍作打扮巧目倩兮便轻易的勾了许多男子的魂。母亲将工资一分不留的全部寄回家,靠着机灵劲儿厚脸皮和追求者蹭吃蹭喝度日,外婆托了一个厂工作的亲戚看顾母亲不许她恋爱,扬言有点风吹草动她绝对直接坐车杀去宁波。母亲自小便怕极了外婆,一个不顺心就巴掌棍子的招呼下来。一般这个时候二姨她们都会求饶躲开甚至撒开丫子的逃,只有母亲咬着牙你副“有种你就打死我”的样子,而这点她也是像足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之时已二十有三,在农村已经算老姑娘了。虽是如此,嫁给父亲着实惹得众人大跌眼镜直叹鲜花插牛粪。母亲倒不是有顽疾,也不曾染上恶习。从外打工回来去影像店卖录像带,旁人见母亲生的貌美,免不了生些疑心。故有人刻意去询问年迈的外婆太母亲是否在拍簧片。外婆太没有念过书,也不懂那些个意思,以为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见人询问外孙女就笑咪咪的回答说当然。无中生有的事情使得母亲臭名远昭难以嫁人。

父亲性情寡言温和,颧骨极高,嘴阔鼻扁,个子也不高,好在人勤快又老实,书也念到高中毕业,这在农村也算罕有的事儿。因着皮相不好,二十好几的大男人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有摸过,婶婶的母亲与外婆要好,奶奶那端也甚是着急,婶婶的母亲细想之后便寻了外婆做媒,一来二去算是敲定了事。其实最初几个小姨还有外婆都是极力反对的,光凭外貌他们就差别太大,倒是母亲铁了心要嫁与父亲,拖拖踏踏半年还是成了一个家。

父亲到底暗地还是问过母亲有关那回事的,她如何作答的北棠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母亲从未与她提起,只能从二姨那里听来琐碎。母亲与父亲新婚第一日按习俗娘家人要来见礼吃酒,母亲虽干惯农活却鲜少沾染厨房物事,不大会做饭。奶奶撩担给母亲,直言你自己家的亲戚自己照顾,吃坏了肚子也是你的责任反正我不会管。凭借几个姐妹的帮忙母亲硬着头皮招呼完所有人,与奶奶的矛盾却是结结实实的在肚子里发芽生根。

日夜更迭,四季交替,很多事情都在恶性循环。母亲少时曾发誓绝不会如外婆般的对待儿女,只是时光这个坏东西总会把人变成反感的样子。外婆的教育方式已经深入骨髓印在母亲的血肉,潜移默化的便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出生的时候就被送走了的,农村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爷爷奶奶不喜是个女娃便遣了人将她抱走。之前也曾问过外婆是否愿意看管她,适时外婆捡了个女婴比她年长三岁,直言无法同时兼顾。她被送去的那户人家算得上是家里的远方亲戚,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中年夫妇,家徒四壁,但待她极好。

她自小便是不安分的主,哭起来昏天黑地的谁也哄不住。夫妻二人只读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便抱着她去村子里请知识分子帮忙取名。家谱中排上“北”字辈,正逢庭院里海棠开的极盛,故给她取名“北棠”。

母亲做完月子独自走很远的路去瞧她,还未进大门就听到她气吞山河的啼哭,母亲打量着破败矮小的旧屋,希望夫妇把孩子还给她。好不容易得了希望的夫妻自是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她声泪俱泣的下跪哀求终还是软了心肠,幸而没来得及上户口省下不少麻烦,母亲感念那对夫妻也没让她改名。

母亲将她带回家,经过暴风骤雨的争吵后爷爷奶奶也妥协留下她,母亲照顾了四个月便甩手丢给了他们。爷爷奶奶育有两子一女,父亲是老大姑姑最小,姑姑嫁的极远一年到头只会在年初归家几天,叔叔比父亲年幼两岁但是结婚早,故子女分别比她年长两岁三岁。堂姐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也是不要的,比北棠幸运的是堂姐的外婆心生怜惜将她带在了身旁。每想至此,北棠心里是有过怨的。毕竟母亲也曾开口让外婆收养她却被一口推拒,谁也不要她才被送走。

堂哥比堂姐晚生一年,由爷爷奶奶照料。家里因而只有她和堂哥两个小孩。

北棠活过的年月里见过的夫妻唯一能够称之为相濡以沫的大概就只有爷爷奶奶,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可是爷爷愣是宠了奶奶大半辈子,虽然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生活琐碎满是温柔。平日爷爷奶奶要去地里干农活儿,将两个小孩放家里不放心,将摇篮放在田埂,哥哥撅着小屁股独自在田野上撒欢,时不时抬头冲她扮个鬼脸而爷爷奶奶会留意她是否哭闹。她看着爷爷奶奶很兴奋裂开长了两颗牙的小嘴笑个不停,手脚并用的蹬着挥着,小摇篮不堪重负的一头栽下去后面的阴沟,足足两米的高度,额头一个大包,身上四处也都有擦伤,她疼的哇哇大哭。

爷爷奶奶都喜欢用温柔的声音叫她“棠棠”,父亲习惯叫她“女儿”,只有母亲素来便唤她大名“程北棠”。每次她独自待着听见气势洪亮的“程北棠”三个字时总会莫名心慌,多年来竟已成了自然反应。

母亲与奶奶的矛盾长年积累更是愈演愈烈,程北棠三岁之时父母亲奶奶三人混架。具体如何她也不甚清楚,只知吵完架夜里她发了高烧。母亲让父亲陪同去镇上找诊所被父亲断然拒绝,爷爷奶奶也撒手不管,到最后是母亲独自抱着她打着手电走漆黑的小道寻医生。

程北棠读小学的时候常有同学写作文都爱用母亲晚上一个人带自己去看病的桥段,被老师念出来数落好几回要真实,故而她一直以为之类的事情都是编造而出。当二姨语重心长的与她说这些事她讶然许久,她从未料到过母亲能为她做到如此。外人常言母亲是胆大包天,但她却是知道母亲是怕黑怕冷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摊在她面前她反倒迷茫起来,她与母亲究竟是谁错谁对。

对于儿时的记忆北棠大都已经忘却,后来回忆的时候有零碎片段是她安心的窝在母亲的臂弯恬然睡去,也许在她记不起的时光里她也曾嘟起嘴吧仰着小脑袋和母亲撒过娇,学步的时候她跌跌撞撞的走向母亲时她会张开双手来将她拥抱然后夸她真棒,母亲也会牵着她走长长的夜路温声细语的哄她不要怕,只这些都不过是她见惯世俗母女的模样从而延伸的幻想罢了。

某些时候她会催眠性的把记忆混淆,又亦或是说自动摒除不好的故意性转换,把所有不堪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去麻痹自我。

然而事实上所有人都知晓似乎生来她就是母亲的仇家而非女儿,她们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过,不见硝烟却都血肉横飞负伤累累。中途停战然后开始厮杀,胜者是败,败者依旧是败。她们谁也赢不过谁。明知两败俱伤也还是势如水火,有时候她想也许她们只能以彼此伤害的方式存活着。

程北棠六岁时母亲生了弟弟,农村素来便重男轻女,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弟弟生的白嫩,软乎乎很是讨喜,她却是百般厌恶。母亲去哪里都会带着弟弟将她丢下,后来她也是想明白了的,在母亲没有生弟弟之前确实是将所有宠爱给过她。同龄孩子稀罕的毛绒玩具她有满满的一柜子,母亲带她去看过海见过熊猫所有她想要都会如愿以偿。只是这些稀薄又映像模糊的好,早在她日渐冰冷的眼神里消磨殆尽,被所有母亲对弟弟的偏爱覆盖抹杀摧毁在鲜活的记忆中,生生扭曲了她的心理。

父亲有一辆摩托车,前面坐着弟弟后面坐着母亲便很难再有多余的位置容下她。

程北棠记忆最为深刻的便是大年初一去外婆家的时候,她最翘首以盼的便是这天,二姨的女儿阿颜也会从老家赶来外婆家拜年,路途却比她家遥远得多。阿颜比她小八个月,出生就在外婆家生活了八年才被接回老家,程北棠家里与外婆家离得近,步行二十多分钟便能到达。外婆对程北棠总是觉得亏欠的,一有好吃好玩的定要打电话把她叫来给她一份,故而年少之时她总是和阿颜厮混在一起的。两个人总是笑笑闹闹说着心里话满世界的乱跑,两个人同仇敌忾的控诉着对各自母亲的不满,时常并肩坐在外婆门前小河晃荡着小脚丫子大喊大叫,眉眼弯弯溢满星辰。后来阿颜回到爷爷奶奶身边,一年到头她们能见的次数少之又少。

只程北棠一向是拖沓的性子,寒假作业写得很少,母亲训斥几回她依旧懒得下笔。母亲罚她跪厕所半个小时,将她丢在家里便与弟弟父亲一同走掉了,她偷偷在门缝后面看着他们温馨和乐的模样红了眼。

这似乎是开端,又好像从前也有这样的事情她却没多大放心上,从这次她才真真记下母亲的不好。后来的很多记忆都是这样烙印在心上的场景,说到如此她又想起九岁那年。

母亲与奶奶大吵一架,尖利的嗓门刺破她的耳膜,满世界都是她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她只觉“嗡嗡”的声音吵得她头疼却又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们这样吵了多久,只记得母亲泪雨滂沱的抱着弟弟让爸爸骑车带他们走。她死掐着逐渐泛白的指尖忍住眼泪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满是烟沙浮动的空气浑浊不堪,映在她的瞳孔里一片惨白。

奶奶气急冷脸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她大气不敢出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生怕一个不顺心便迁怒于自己。再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光着脚踩在滚烫的水泥马路上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糊一脸的去外婆家,周围只剩下焦灼的日光和脚底尖锐的石子,连疼痛都变得破碎不堪。

母亲脾气暴躁素来是众所周知,稍有不耐一个巴掌便招呼下来。弟弟被母亲娇惯得很,与她一有不和就扁着嘴巴大声哭喊惹得母亲前来训她,与母亲出去伴随她最多的大概就是巴掌了,众目睽睽之下掌掴训斥更是屡见不鲜。

弟弟曾用老虎钳砸过她的眼角,鲜血喷涌而出,愈合后眼角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涡再无法去除。她为了报复弟弟把弟弟玩具枪的子弹塞进了他耳朵里,到医院才将它取出来。她与弟弟打架,弟弟拿刀她用拖把,最后拖把断了如果不是她闪得快断的大概就是她的手。有时候想想这么些年下来她冷硬的心肠大概就是这么练成的。

程北棠四年级的时候奶奶胆结石发作需要做手术,母亲从浙江赶回来照顾她和弟弟平日生活。母亲总喜欢给她置办一些极其可爱的发夹还有漂亮的公主裙,她生的矮小瘦弱,还很黑,穿在她身上总是有掩不去的土气,明明是乡里的孩子愣是套上城里孩子的装扮,让人看着啼笑皆非。被同学甚至老师笑的多了她开始抗拒,母亲也拗得很,不穿就不许去学校。甚至大冬天也逼着她穿。

程北棠不明白母亲那种执拗,母亲儿时一直想要一条花裙子但是始终未能如愿。也许所有的母亲都有这样怪癖的嗜好,自己年少不曾有的就想全部都给孩子,故而母亲将自己未完成的念想皆压在程北棠身上。却从来未曾问过她愿不愿想不想,最激烈的一次莫过于母亲给她一巴掌,她忍不住的顶回去。母亲恶狠狠的话一字一句在她的心上刺下去,鲜血淋漓,她用上一生去填补也还是没有办法愈合。

程北棠清楚地记得母亲狰狞的表情,她说:“程北棠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你痛快我也痛快。我真该生下来就把你掐死,省的被你气的短命。你就是个讨债鬼,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母亲骂人的话向来都是层出不穷,字字珠玑杀人于无形,气话狠话母亲不是没有说过,这般怨语却是头遭。那日正逢暴雨倾盆,她冒着雨跑出家门坐在村里的池塘边上。第一次生出了自杀的念头,她从来都没有否认过自己贪生怕死的懦弱本质。所以她一直都好好活着,她不敢也不会真的去死。哭累了才觉得冷,回去后洗完澡照样吃饭睡觉。

程北棠如今回忆起来,母亲说过这般多狠话,她从初始的遍体鳞伤再到后来的麻木不堪百毒不侵,都不是无迹可寻。

村里的小学只有五年制,故而只能去镇里的初中念六年级。共十个班,程北棠在7班,分到同一班的小学同学里有一个叫阿悦的女孩子。阿悦与程北棠小学同班几年也未曾说过几句话,阿悦从来都是肆意张扬朝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而程北棠则是暗地沼泽卑微攀爬的野草。

云泥天壤,偏偏悲喜同得。

阿悦人缘极好,性子开朗,领导能力也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呼朋唤友众星捧月。程北棠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她那般好,于程北棠来说,这个人,就是她生命里第一抹光亮。无法代替无法抹去的烙印。

阿悦喜欢用少女娇憨的声线眉眼弯起的叫她“阿棠”“阿棠”,总能让她听见这世间独有的味道。所有有关程北棠的事情阿悦总是义无反顾向前,程北棠生病阿悦可以翘掉班主任的课提着大袋水果就跑去她家里看她,期末考试之后程北棠一个人不能回家整个学校人都走光了,阿悦能够捡来别人丢掉的烂席子陪着她在寒风凛冽的空寝室里睡一夜,陪程北棠外婆一起过生日,中秋节带了很多吃食去她家烧塔赏月。她们睡同一张床共用很多东西吃同一盒饭,和阿悦在一起疯一起闹程北棠整个人变得明媚生动不少。

阿悦家里离程北棠家里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有时周末阿悦会去程北棠家里玩。母亲看阿悦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女孩子,觉得过于张扬。她曾多次告诫程北棠少与阿悦往来,程北棠充耳不闻还与母亲大吵过几次。对程北棠而言最该远离的人就是母亲,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争吵谩骂如两头暴怒的狮子。她恨极自己身上留着母亲的血,可就算她死掉也无法抹去这个事实。

自小便是被忽略惯了的小孩,程北棠拥有的东西很少,占有欲强到让人觉得变态。阿悦本就是发光体,身旁总围绕着不少人,程北棠不是懂的表达的人,时常因此独自生闷气。次数多了矛盾积累爆发,两个人一拍而散。当时母亲辞掉了外地的工作回来照看他们姐弟,在镇上租了店面做小生意。母亲素来对她期望都是极高,开了口让她转学去镇里最好的中学念书,她本就是极其凉薄之人,没有可眷恋的人便一走了之。

至于她转学后阿悦动员全班给她写了留言本放在她家窗户上,给她叠了九十九只纸鹤写满祝福,开学那天一个人在校门口等她来都成了他人嘴里的谈资。不可否认是程北棠辜负了她。阿悦写给程北棠最后的一封信里只有寥寥几句话:

多希望一切是场梦,醒来后你会骂我是猪睡觉还说梦话。然后我会紧紧抱着你再也不放手。我从未怀疑过我们有一天会分开,我总想着就算有一天我们工作了嫁人了也还是能够住在一起,躺在摇椅变成老太太一起说说闲话晒晒太阳。我想后半生里我都不会再相信什么了,愿你安好。盼着此生不复相见。

程北棠与阿悦被许多人当成同性恋,纵然是母亲也生过疑心。她想这世间是没有人懂她们这种感情的,无关爱情却胜似爱情。转学不过是意气用事罢了,想要反悔却已经没了余地,母亲不可能让她走回头路。

转学后她与母亲的关系彻底跌入冰点,不是冷战就是争吵。她原本就是寡言的性子,在新学校也不与人说话,日日失眠失语,几乎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

她曾几次做梦梦见母亲死掉,醒来的时候都在叹气为何不是真的。她是忘性极大的人,做过的梦忘得也快。唯一有模糊记忆的便是蓝色破败的小船,海浪汹涌的翻滚。她冷眼看着母亲在海上沉浮挣扎,嘴里似乎还是叫喊着什么,她盼母亲能够早点被浪潮吞噬永远消失,只没看到最后梦就醒了。零碎的记忆拼拼凑凑还是没能完整。

她家乡是南方小城,极少见到雪。那年冬天破天荒的下了场绒毛大雪,前天晚上她还与母亲大吵一架洗了冷水澡,冻的唇色发紫。睁着眼看天花板唱歌一直到声音沙哑,她盘算着离家出走甚至是流落街头却始终两手空空什么也做不了。晨间五点她起床赶去学校上早自习,雪已经停了,蒙上黑布的天空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蓝,轻易模糊了她的眼。街上鲜有人烟,偶尔路过的都是如她一般赶去上早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尖叫呐喊。口中呼出的气蒸发成云缓缓腾升,冻到麻木的手踩在白色棉布上,眼底隐隐有些泪意却干涸在眼眶。晚上她就发了高烧,医生说再晚点脑子估计都会烧坏,母亲扯着嗓子骂她是死了吗不舒服都不会说。她一声不吭的咬着唇瓣,生怕一个眨眼就掉下泪来。

认识叶子就是在这天,叶子是个笑容明亮的大男孩,和程北棠同一天生病在挂点滴。大概是叶子弯起眼睛叫她“阿棠”的样子像极了阿悦,加之别人都在打雪仗堆雪人的玩闹只有他们同病相怜的眼巴巴看着,两个人迅速建立起革命情感。这大概是转学后程北棠第一个亲近的人。

自从认识后程北棠与叶子在哪里都能遇到,有时候是课间操他逃跑去看她手脚并用的样子,有时候是上着语文课他从窗户经过冲她吹口哨,有时候在她经常散步的公园不期而遇然后牵着她一起去大广场溜冰,有时候在她路过的桥上弹吉他唱歌给她听。

真是个奇妙的人。

程明生是程北棠弟弟的大名,两姐弟在父母租住的屋子里睡同一个房间。姐姐时常发出怪叫,偶尔还一个人傻笑自言自语做各种无法让人理解的动作,有时候他从她身旁经过她也恍若未置目空所有。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告诉母亲,母亲瞪着眼睛说他胡说八道什么。但二人一起观察几日后还是慌了手脚。

母亲带程北棠去了医院,检查脑神经。结果出来没有异常,医生建议去看心理专家。去医院的那天程北棠一个人站在四楼的窗户看风景,听见楼下男孩的喊叫。叶子兴奋的朝她招手,她低头看见男孩头顶的海棠花开的如火如荼,片叶只朵枯败的花落在他肩头,胜过满天星辰的闪亮。

“阿棠你下来我带你去看海棠花林,大片大片的可美啦。”

“那你在原地等我,我走楼梯一会儿就到。”

“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四楼耶。”

“没关系的,我能接住你。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那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好。”

程北棠爬上窗户,做出飞翔的动作。此时母亲不可置信拿着“抑郁性幻想症”的诊断书去找程北棠,看见的便是女儿疯狂的举动。

母亲顿时尖叫,仓皇的喊着“棠棠”,声泪俱泣的哀求,“棠棠你下来,妈妈以后都不骂你了,我们回家,回家好吗?”

程北棠转过脸,摇头然后笑了。叶子张开手,冲她喊,“阿棠,我们去看海棠花。”

“好。”

程北棠飞起来的那一刻好似看见母亲绝望的眼,她突然能够想起那个不完整的梦了,破败的蓝色小船,在海里陷落的自己,奋不顾身跳水游向她的母亲,她在喊:“棠棠别怕,妈妈在这里……”只是一个浪潮打来,虽然没有痛疼,却能够听见自己胸膛碎裂的声音,有些事情再也来不及。

她记得阿悦曾与她坐在海棠树下闲扯,她问阿悦下辈子想当什么。

“海棠树啊”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突然想,那你呢”

“你知道什么既可以在天上飞又能在陆地上走还能在水里游”

“水鸟吧”

“那我下辈子就当水鸟好了。”

当了水鸟母亲肯定就追不上她了,她在陆地追她就飞,她在天空追她就游,真伟大的愿望。

刹那间程北棠看见自己随着满世界的枯棠花打着旋儿从树上逃离,妈妈你看我正飞向一个再也没有你的地方。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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