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把广州城破肚穿肠,像一个梦似的,在万千人的灯火中灵光一现
佛山某巷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作者:栀鸥洲
安国没去过佛山。于是我再一次游了佛山。春晖园,华盖步行街。我历来轻记所到之处,只记得到过佛山,去过地方的名字可记不得。到了方知,来过的。
我跟安国走,安国跟小红书走,千万人也跟小红书走,至少是跟网络走,于是乎,人是四面八方的,形形色色的,五花八门的,小红书却是有轻有重的,目的明确的,精准对位的,在虚拟空间操纵人气,也操纵了地球表面人口的空间分布和时空迁移。人群像菠萝蜜似的,只在树上的某些个部位聚集,发展,延长,壮大。对应顺德,便是春晖园,仁信双皮奶,金丝牛肉饼。有意无意中,将顺德的美食历史性地总结为双皮奶和牛肉饼。提纲挈领,主题明确,中心突出。其他门店门可罗雀,像一朵谎花,或一些故事背景。
我们已经走到路口,准备离去。心头却对仁信双皮奶割舍不断。不跟一跟历史大潮流,显得虚往此程,不扣一扣主题,那就有被删改的危险。鲁迅可是说过的,“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于是我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一路小跑,跑步进了历史大趋势。
队伍又长又拥堵,像七八月中国大地上的茫茫九派,既有无限延长的趋势,又有在某些部位臃肿泛滥的局势。吓退。转身扭首,得一民信双牛奶,却稍显冷清。一路之隔,天上人间。心中打鼓,毕竟中国人是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就相信哪里好的。我们竟不信民信双皮奶有仁信正宗。仁信,民信,后者一看就是山寨货,名字都这么像。我们又被眼前的茫茫九派吓退,忸怩着往民信挪。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爱党爱国的人民的一份子,创造历史,我们也是出了力的。更何况当此危急之秋,我们难道不能再出一出力吗?我们忸怩的步态立马大方稳重坚实了起来,都理直气壮了,昂首阔步了。
果然,当此危急存亡之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民是会用脚投票的。民信门口排起了长队。我和安国等了几分钟,得以进店。店内人满为患,呕哑嘲哳。
服务员是一群妈妈辈阿姨,或者老太太。个头小,脾气却大得很。连问一问都不可以了。一问就机关枪似的把你打得还不了口。
椰汁双皮奶十六块,甜得腻味,让人发晕。姜撞奶,十六块,一股姜味,乏善可陈。鲜水奶,顾名思义,兑水的牛奶,牛奶怕是好牛奶,水估计也是自来水厂优质水源,一个经过含辛茹苦,一个经过几世轮回,都不是一般奶,一般水啊,是经过了历史的大浪淘沙的。炸牛奶,甜得晕人。
我们在店内一嘴一口,一惊一乍,逐渐逼近真理,也创造了历史而洋洋自得,长吁短叹,门口却已排起了长队,想来也是被仁信老店人满为患的大军吓倒了才过来的。历史的问题在于,不是人人都看历史的,大家不熟,吃过的堑,也不好告诉你的。
我们重新回到大街上,回到大背景里,提炼出一个智:不管是老店还是新店,车水马龙的店还是门口罗雀的店,网上名气不同而已,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本质是我爸说的那句话:大哥不说二哥,全家都差不多。觉般。
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安国想必肩负了时刻向领导汇报消息的重任,埋头拍照,品尝,编辑文案。
找家宾馆,睡了个觉。早上起太早,又没吃饭,头晕昏重,不知不觉睡了一个多小时。起,到顺峰公园。
出,乘公交往渔人码头。偌大的车厢塞得满满当当,好容易才把自己当作纸片乱七八糟地塞了进去,只是形状有些扭曲,皱皱巴巴的。中途到站,站台几十颗脑袋翘首以盼,蜂拥而起,都想码个好座位。却无一个人下车。车底下的人只好望洋兴叹。过了几站,安国说下车。本想去码天看了日落,再吃晚饭。但码头附近便是宾馆,而想去的那家店则远隔数里,为免回头,不如先去吃。
扫个车,往回骑。一骑不要紧,骑上才知道公交居然把我们带走了这么远了。到目的地附近,一排破落的楼房,像工厂区,又似是城中村。跟着导航走,下台阶,过地下通道,有从地下通道的另一面折回来,上台阶,出地下通道。
安国感叹,这设计真奇葩,几米的路,硬是给搞出了个西天取经的架势。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不人性的。终于出了通道,往前走几步,发现目的地竟就在停车处旁边不远处。过了马路就可到。导航还真是特立独行,别出心裁。
到门口,两边路树成荫,中间有一宽敞过道,民房T字形摆开。像是到了什么花鸟市场,农贸市场。平平无奇。心中也就有些怅然。
风景和美食自然是旅行的两大主题,旅行便是在各路风景,各家美食之间起承转合,辗转勾连,这样以来,路上便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绕了一截路,穿过一条十分漫长曲折而又没必要的地下通道,却发现停车点不远处就可直穿马路抵达目的地。路本是我必须去走的,不走不到,然而无意之中,却被增加了许许多多曲折。道路设计师,导航工程师,这些原本跟我毫不相关,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却于此刻,悄然穿插进我的生活,进入我生命的某一段,让我的生活平添诸多毫无必要的行走、曲折、琐碎和唉声叹气。
花木掩映,有一平靓正粥底火锅。亦如双皮奶,店小人多,拥之如企鹅。取号,54。现号19。号是人写的。这需要一套复杂的方法。亏得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应付自如。我们心里打鼓,问要等多久。姑娘一点没有不耐炊。大概一个钟。我笑笑。估计还是相当保守。
安国又叹,还是晚了一步。我想,如此良夜何?风清露白,何不漫步。
安国说,看附近还有吗。一搜,果真有一家。134米。拐角就是了,门口没什么人,一看就平平无奇。叫什么平良公正粥底火锅。我说,这不就个山寒吗?
据不久之前的历史经验,如民信仁信。大同小异,可进。便进。里面却热闹非凡。几位?两位。有包间。
包间?心下犹豫,大堂即可。没钱雅座。中年妇人已领至包间门口。此所谓包间?城里人果真没见过世面。
狭促肮脏的房里挤了六七张桌子。很快,便桌桌满人。
一人一砂锅白粥,一人一叠牛花肉,一盘牛腩粉,一盘枸杞叶,一盘鱼片,一盘炒鱼骨,所谓一鱼两吃。不过名字好听,剔了鱼肉,骨头丢失可惜,巧立名目,入锅浸油,加点葱花酱油,改头换面,又是一笔收入。
幸而有料碟,有辣椒葱姜蒜,不然真清淡寡味。包间内都是年轻人,情侣也有几对,热气腾腾,生活不易,欢声笑语,喧嚣热闹。抬头一看,只见墙角裂缝如闪电蔓延,巴满蜘蛛网。心下又起感慨。
粥底落了,浅了,还有糊味,有食客推一小推车,上置一不锈钢银桶,袅袅热气。自己动手,添粥加水。架子上还贴了一张纸:自行添加,加后请推回大厅。于是乎,这个推车便在各处来往,招眼得很。
一个多小时,日落没了,夜色初上。
出店来,平靓正门前车马稀,平亮公正前排起了长队。
感慨如出民信而过仁信。
乘公交去渔人码头,至江边,下公交,骑哈啰单车,沿江行。行人如风。至码头,人流如织,套圈、枪打气球、烧烤煎饼沿路铺开。灯明火烈。
气的是个P。安国也是哈罗,轻易停了年,我的车却说此处非P点。
刷新网又慢,故障上报也无效,推车找P。找了这个P,“关锁失败”,换一个P,“关锁失败”,又失败,再失败,再而衰,三而竭。
少天得找了客服,臭骂一顿。也不是头一次遇见了。我曾推着车走了几公里,就为找个P。找到了P,又提示不是P,“关锁失败”。
骂了客服,心中好受一些了。本想把生活过得平平顺顺,别人却处处为你设碍。生活本来是什么?设碍的人生,才是人生的真相吗?
晚归,宿广隆酒店。
每至一处,安国免不了问司机,你们这儿房价多少?听到顺德才一两万,然感慨,有迁移之心。及至清远,方七八千,便可顶配,更甚惊叹,直呼安逸,起莼鲈之思。
我跟安国一年多没见了。我是师兄,他是师弟。我们本是一级,大学时他参军入伍,退伍后考研,进了同一个师门。如今,我毕业快两年,为师。他毕业快一年,为公务员。
清明前,有约人之意,不敢妄动。恰好安国来约我。前约未成,便应了他。在广州南地铁站见到,没有拘谨之心。他有些发福了。他说毕业后长了十来斤。毕竟一八七的汉子,表面积足够大,公摊一下,也就不露山水了。
我们穿行在顺德的小街小巷中。街巷小巧可爱,阳台皆有花木。让人有成家之思。可巧,他是有对象的。对象快毕业了,找了南山育才旗下一小学。广深远,虽驱车才一小时,但结了婚,有了小孩,终不便当。女友又报了广州的事业单位、职业学院。中小学呢,她的专业对口学校学校也不多,终于找到一个,又在黄埔区,战况惨烈,千军万马。
两地分居,终不是久长之计。久之,恐生嫌隙,要闹的。
佛山人是懂得生活的。每日城铁、地铁、高铁地往广州去,挤不上,打车也要去。领着广州的工资,享着佛山的房价,过着佛山的生活。安逸,舒坦。
请远人也一样。房价更低,岂不美哉。
到了清远便下起大雨。瀑布看不了,漂流也玩不了,只得禁足于室内。清远博物馆又实无可观,时间打发过去。至中午,往孖意农庄去。果是农庄,车子直往村里奔。
棚子不小,还是钢架的,都有工厂的气概了,人却没有。老板娘一口粤语直接把我俩整笑了。亏得也是会官话的。奔着清远鸡来,却推荐鱼。那就鸡。我俩又是不见辣死不罢休的。那就炒鸡。难得来一趟,才吃一味鸡。
安国便想分了鸡,做点别的口味,如白切,葱油。
加收二十块。我是无可无不可。察安国之色,不想留遗憾。我说可以。安国又有犹疑,加二十块啊?我说,那就炒鸡吧。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其意。
老板娘也不肯降价,说得要多少葱姜蒜!
坐不久,想了想,为不虚此行,又道做两味吧,加钱也可。后厨说,来不及了。这时风来,把台上的花吹倒了。
竹木掩合,村良土净。忽不起暴雨来,一阵一阵。
鸡尚可,炒菜苔亦可,枸杞肉丝鸡蛋汤怠慢了些。
雨愈加大,雷也轰了起来,改天换地似的。饭罢,终停。至江心岛,又至滨江公园,至发车还有四五小时,便想找家奶茶店消磨时光。
我们穿行在小成的腹内,阡陌纵横,峰回路转。终于找到一家鄰里手打柠檬茶。门口四五个身穿美团外卖制服的小哥在吆喝着打牌,店倒是宽敞,宽敞得打扫过于费功夫,也就罢了,任其乱糟糟的,随性而又自然。我们坐了坐,有沿着小巷离开。想要找一家像样的店。
没有万达广场,没有奈雪,喜茶,一点点。街上行人冷落,店门紧闭,萧瑟春风,冷清得寂静,假以时日,城春草木深了走在马路中央,也不怕被撞死,真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树木却半青半黄,飘旋着掉叶子,像入了秋。更增添了一味凄清。
老家也是小城,也如此凄清。才跋山涉水往广深来。然广深终是温柔富贵乡,生活的重担要压死骆驼的。安国有些想念福州了。离家近,生活压力也不大。安国的家,毕竟是东南沿海,发达地区。于我而言,故乡远在僻远落后之地,终不是奋斗之所。
我们终于找到一家干净奶茶店,安国点一杯手打柠檬茶,我点一杯椰汁奶茶。拿出充电线,充上电,便各自想办法打发时间。安国斗地主,我读《红楼梦》。雨又噼里啪啦摔下来,惹急了,扇地球耳光似的。我们猫在屋内,像听邻居夫妻俩吵架,劝也不是。便只好关上门,手里做着事,扯了耳朵却在听。
四点多,雨停了。我们打了车往高铁站去。车在快速路上奔驰,越往外走,楼房越来越少,越来越矮。车里突然蹦出来一只跳蛛,小指指头那么大。安国一惊,便挪身。蜘蛛很快不见了,不知溜哪儿去了。安国说,师傅,你的车里有蜘蛛。司机呵呵一笑,便再无话。安国找了找,又撩起衣服寻看。这幸亏是我,安国说,若是女生,早尖叫起来了。司机又呵呵一笑。
安国找着蜘蛛,我刷手机,看到一则新闻。高速路出口,一辆车差点错过,突然转弯,后车躲闪不急,撞上栏杆,后面的车又躲闪不急,连续追尾,把头车压成了肉饼。死于非命。
头车行驶在自己生活的某一个环节,生命的某一段旅程,稳重安全,无事发生。这时,路边有一台车,司机也行驶在自己生活的某一个环节,生命的某一段旅程,但他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发现就快错过路口,猛一打弯,突然闯进了另外一家人生活的某个环节,生命的某段旅程,并造成对方完全脱离生命的正轨。你看,生活就是这样的,你被动地卷入一些无关紧要的,无涉生命意义的琐事,被动地卷入别的人的生命的叙事,突然改变了你的主体性,甚至因此而丢失了性命。
下了车,安国把包递给我,脱下衣服抖了抖。蜘蛛可别跟了来。它也是突然闯进我们生命正轨的一个琐事啊。与生活无关,与生命意义无关,却给我们的生活增加了细节,甚至如果是一只毒蛛,将给我们的生活生命带去变数。
站内旅客稀少。我们无聊地候车。候车环节不可或缺,但其实是低质低效的生活环节。让人无可奈何。忽接到一个电话,传来生气、愤怒的诘问。你为什么投诉我啊?不是你同意我放丰巢柜的吗?叽叽喳喳抱怨了半天。我也急了,我说,我只说一遍,我绝对没有投诉你。
快递小哥加我微信,把投诉工单发给我,果真是我的单。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投诉的,我毫不知情。
生活已经有太多不必要的曲折蜿蜒了,我想回归生活的本真。我不想理他。既然不是我的责任,扪心自问,心清气正,无愧于心,那我就有权视而不见。
检票广播响起来。随着长长的队伍越来越短,低质低效的生活环节正慢慢褪却。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生活的细节越来越丰富,生命似是被延长了,我们度过的一生,是古人几辈子才能体验到的生活细节。然而,这些丰富的细节,却产生了越来越多低质低效,与生命意义无关的生活环节,纠缠我们,消磨我们,挫钝我们。生活的本真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拿起手机,联系上京东客服,咨询问题所在。我还是被卷入不必要的无意义的生活环节中去。
我和安国在清远站分手。他在五车厢,到广州南。我在十四车,到深圳北。他的旅程值三十九块五,我的值一百一十四。
光是一种物质,黑暗却只是一种状态,没光的状态。光慢慢退去,黑暗渐渐充满。二十分钟过去,不过十来页毕飞宇,从南到北,已经到达广州南。
毫无察觉,我已经把广州城破肚穿肠,像一个梦似的,在万千人的灯火中灵光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