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起初,李维只是觉得自己变得身轻体健,走路都轻快多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维发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轻,走在办公室走廊上时,他甚至感到自己原本沉重的脚步声都逐渐消失了。
这时,李维已经发觉不对劲了。他的动作变得飘飘忽忽的,走路时,脚后跟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抬起,稍不注意就有两脚腾空之危。李维吓坏了,情急之下,他偷偷拿了另一个同事平时跑步用的,装了铁片的沙袋绑在了自己的脚腕上,这才没让自己飘在空中。
可是,这两个沙袋只治标不治本。一整个下午,李维都战战兢兢的,领导交代的工作早已没有心思做了。他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为什么?”、“该找谁帮忙?”之类的想法,电脑的浏览器上列出了一排排的搜索词条:人会飞怎么办、引力失效怎么办、空气的密度……他急得冷汗热汗一阵阵地流,不敢报警也不敢跟别人说。电脑上查到的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说、虚假报道、天马行空的回答和伪科学的论证,看得李维一阵阵地着急上火。
到了下班时间,李维把办公桌抽屉里所有笨重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塞进了背包里。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感受到沉重的压力施加在自己的身上,李维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谨小慎微,李维总算安全回到了自己家中。放下背包的瞬间,李维不由自主地身上一轻,他低下头一看,自己竟然已经双脚腾空飘了起来!
作用在我身上的重力消失了,再这样下去我会飘到外太空去的!李维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不!不会的,在此之前,我早就会死了!李维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禁胃里一阵翻腾,径直干呕了起来。恐惧和无助狠狠地摄住了他的心,他想要大声喊叫,却像哑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急迫地需要有人帮助他,可此时他却想不出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他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半空中小声地哭了。
过了好一会,李维才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事情到了这一步,想瞒也瞒不住了。他必须尽快通知警察和政府,即使代价是被科研人员拉去做研究也在所不惜,毕竟命只有一条,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李维下定决心,准备打电话报警,可当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口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竟然不见了。糟了,忘在公司里了!李维终于想起来,自己下班时慌慌张张的,只顾着往背包里装那些又沉又重的东西,结果把手机给忘在办公桌上了!不仅是手机,李维一翻衣服,才发现自己就连钱包都忘在公司里了。要不是因为李维一向习惯把交通卡和公司IC卡放在同一张挂牌里挂在脖子上,他说不定连公交车都坐不上呢!不过,他要是真的因此坐不上公交,说不定也就能想起来自己丢忘了这么多东西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李维心里慌慌的。他看了看脚下,发现自己离地已经半米了。在这个距离下,他还是有一定的活动余地的,毕竟常见的家具至少都有一米来高的高度,用手扶着桌椅也能往前移动。李维尝试着在半空中移动自己,感觉像是在空气里游泳一般毫不受力。但只要双脚一蹬,双手一拨,倒也能像游泳一般缓缓前飘。
李维费劲地“游”到窗前,想向邻居家求助。虽然他居住在这栋楼的最顶层,但是隔壁的邻居家里有老人,所以常年都是有人的。
“有人吗?救命啊!”李维扒在客厅窗户的边上朝着隔壁大喊,不过这时李维才发现,楼下花园里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大爷大妈,正在兴致勃勃地跳着广场舞。响亮的歌声从那个该死的黑色音箱中飘散开来,周围的几栋楼早已经环绕在了节奏感强烈的乐曲中了。
“咣咣!”李维用力砸了砸自己家的窗框,“1502家的老太太!你在家吗?救命啊!有没有人?”李维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
不知是楼下的广场舞音乐干扰了李维的喊声,还是邻居家今天确实没有人在。反正李维喊了好一阵,都没有人听到。李维决定不再喊了,既然这个方式没用,那就换个方式求救——通过网络报警!
趁着自己飘得还不是很高,李维在窗台上借力一蹬,往房间里飘了好一段距离,然后又在半空中一阵扑腾,总算来到了电脑桌边。他拉着电脑桌的桌沿,猛一使劲想要坐进去,却差点让头撞到电脑桌的桌面上。
这时他才发现,那些原本轻而易举的举动,现如今做来却困难重重——对如今的他来说,要让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重新坐在电脑前,就好比让普通人攀上倒挂在墙上的桌子,然后头朝下脚朝上卡在那里一样困难!
可李维没有选择,他一定要让外界知道自己的困境,他不能等死啊!李维咬着牙试了好多次,总算成功把自己塞进了座位里,他用双腿死死地顶着桌子,借用桌子的重量来压住自己。
但是,很快李维就发现,电脑桌也跟着浮起来了。一张电脑桌的重量虽然不算大,但是桌上堆积着为数不少的书籍、文件和杂物,电脑显示器和机箱也颇具分量——即使这么沉的东西整个压在了他的腿上,可他还是在不由自主地往上浮。
快!抓紧时间!李维急得眼睛都红了,他连忙打开电脑,先是搜索了“上海市公安局”的官网,结果竟然上不去!他试了半天,换了好几个搜索引擎,可还是只找得到网站链接,却无法进入。李维又换到了“金山区公安局”的官网,这下好了,这个网站根本就没有!这帮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拿着纳税人的钱,竟然连个网站都不办?
啊——好痛啊,桌子的似乎变得越来越重了。李维忍不住稍稍活动了一下双腿,桌子却一阵剧烈地摇晃,顿时吓得他又一动不动了。
他接着换到了“网上报警中心”官网,并且找到了一个网上报警的QQ号。李维连忙加了这个QQ号:
“救命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浮起来了,现在越来越高了,请你帮帮我!”
“您好,北京110反诈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飞起来了!救命啊!”
“您是吸毒了吗?”
“我什么时候,我……重力失效了!你明白吗?我整个人开始浮空了!我现在浮在半空中了,救命啊!”
“哦,好的。请问您有吸毒史吗?您现在在哪里呢?”
“我没有!我在上海市金山区金山卫镇梦想花园小区!救命啊!!!”
“好的,具体是哪栋楼呢?我帮您联系上海市公安局。”
啪叽——显示屏黑了!李维呆了一下,原来此时他和桌子已经浮起了近半米高,电源线都被扯下来了!
“啊——”李维崩溃地大喊了一声,他猛地把腿从桌下抽出,整个人又飘在了半空中。桌子“轰”地一声落在地板上,桌上的东西摔落了一地。失败了……李维感到了无边的绝望,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维满眼迷茫地抬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几乎伸手就能够到天花板了。结实的水泥天花板上涂着一层白色的涂料,看上去整洁又牢固。可这层天花板越是坚实,不久他就越是痛苦。因为一旦他触碰到天花板,不断加强的压力就会把他牢牢压在那里,就像是在往人身上不断倾倒沙土一样。最后的结果……不外乎被压成肉酱!
李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不行,我得想办法找人来救我!
出去!到外面去!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飘到窗外,到了外面,甚至都不用李维怎么折腾,只要有人往窗外一看,就能看见他这么个大活人,那么肯定会有人报警救他的。对!没错,到外面去!
李维手忙脚乱地游到窗边往下看。窗外的天已经擦黑,深蓝色的夜幕下,城市一派灯火通明。短暂的白夜即将消逝,远处的街道上能看见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
“嘎吱——”李维一把推开了窗户,也没做啥准备,搭在窗框上的手一拉,整个人就飘了出去。
“好高啊!”李维心惊胆战地往下看了看,十五层楼已经有三四十米高了,漂浮在这样的高空中,李维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1502!救命啊!”这时李维才惊讶地发现,隔壁1502家的窗户亮着温馨的黄色灯光,洁白的厚窗帘紧紧地拉着,灯光把窗帘照得温暖而安详。
“听得到吗?救命啊!外面有人呐!喂——”李维扑腾着身子想要往1502家的窗户边游过去,但是夜间越来越大的风却将它慢慢推远。花园里的音乐声似乎更响了,李维的呼喊完全被掩盖在了那些俗气的流行歌曲里。
“怎么会这样?”李维吓得眼泪直流,泪水还没滴下来,就被大风带走了。风越来越大了,远处城市的上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层厚厚的雨云。灯光将城市照彻地亮如白昼,也将雨云的底层照得透亮——似乎不满于这虚伪的光,雨云的脸色也越发阴沉了。
“轰隆隆——”一道电光闪过,将李维的脸色映成了灰白色,他就着雷声狠狠打了个哆嗦,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了。
愣了一会,李维突然像疯了一般朝着地上的人们吼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没一会儿,他的喊声就变成了无意义的嘶喊:“啊——啊——”
可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因为雷声响起后没多久,跳舞的大妈们就迅速解散离开了,吃过晚饭在小区里散步消食的人们也迈着从容的步子各自回去了。没多久,小区里就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了。
“怎么——会——这样。”李维哑着嗓子喃喃道。他的喉咙已经喊出了血,现在已经几乎不能发声了。可他还是不死心,他的眼睛像老鹰一样巡视着,寄希望于有哪个人会抬头看一眼天上。
只要有人抬头望天,一定能发现自己的!李维坚信这一点,因为他回来后只脱掉了西装外套,现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夜空中飘着一片这么显眼的白色,只要有人抬头,就一定能看见的!
可是……他找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天!路上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神色委顿的上班族、抱着手机不撒手的中学生、背着手弯腰走路的老人、骑着自行车和电瓶车匆匆而过的中年妇女……可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天!
为什么?李维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的心中满是绝望与不甘,不只是街道上的人,连小区里的邻居也是这样——冷漠、麻木、毫无生气。他们一个个窗帘紧闭,蜂房似的窗口里除了溢出的灯光,竟然连一丝生活的动静都没有。
这一栋栋长方形的筒子楼里,囚禁着一个个失去了灵魂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像梦一样飘在空中,而他们的灵魂却像玩偶一样摆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他们被网络和现实操控着,已经完全失去了仰望天空的能力!
李维放弃了挣扎。他想到自己在今天以前,也和这些人一样狼狈,一样冷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消失,而像他一样消失的人也永远不会被人记起。
不知不觉间,雨云已经移动到了李维眼前,像大山一般无边无际的阴云还在膨胀,紫色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起此彼伏。李维俯视着像豆腐块一样大的城区,内心突然无比平静。
一只猫头鹰急匆匆地从他身边飞过,它那两只绿色灯泡一般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李维,并和他对视了好一会,直到他们相错而过。李维的视线跟着它一路向下,看着它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远处那个公园的树冠间。
“轰隆隆!”一阵雷声碾过天空,李维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
城市的夜空逐渐被雨云完全笼罩了,一场暴雨即将洒落人间。在这场暴雨过后,城市的天空又会一碧如洗,夜幕中的月亮重会明亮如新。只是在某个小区某栋楼的1501室,会因没关窗户而被暴雨淋湿了客厅和沙发。
哦,当然——某个人在这个夜晚消失了。当他的身体消失在黑硬的阴云中时,这场暴雨才刚刚拉开序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