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鹿有灵
“栗”字,西下有木,盖此与西方净土有缘,故行基菩萨一生皆以此木为柱为杖。 ——《奥州小路》
1
栗姑娘从小便做一个梦。梦里总是一片绿澄澄的林子,数尺之外漫着雾气,浓淡有致,半掩着群山的高低错落。晨曦透进来,散落在林间,被筛得烟斜雾横,流出荧荧的光。她一身荼白立在榆树下,左右顾盼着,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的溪水声,淙淙的,如闻法声。
梦中,还有一只鹿,在远处的雾气花香中,重峦叠嶂做了背景。曦色在它身上明灭,流光溢彩,不染娑婆。它脊似琉璃,蹄似砗磲,角如金精,瞳目如炬,具足七宝,清净庄严。是时它昂首东望,百木呼应,霞光刹显,映贯天衢。
之后,便醒了。风声犹贯耳,残向枕边吹。街市的喧闹声还未起伏,星光逐渐隐去,天际呈稠厚的蓝色,油彩那般。她思觉无赖,遂披衣起身,继续读昨晚折过页脚的书。
书中道: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栗姑娘默了半晌,破云而出的晨曦在书页停了二三寸。直到风将白蔷薇温柔拂开,暗香幽细,她方回过神儿来,做白日的事去了。
2
四月十五,栗姑娘照例去万寿寺进香,顺道看看后院的几竿竹子。适时与她交好的妙喜小师傅不在寺中,往日她来,总得与妙喜吃几碗茶,说几搭花草,天黑再携月归家。这次独自看着竹子,虽洗得尘心,没丝缕茶味儿,总是落落的。徘徊几步之后,栗姑娘坐在石砌上,望着两只蚂蚁出神,时不时用草叶逗逗,也算解闷儿。
日光斜斜地照进院落,竹叶绿油油的,栗姑娘白色的衣裙被衬得安宁而清和。长长的石砌零星有几片落叶,她于百无聊赖际,听见鞋边擦过叶片的声音,似乎是阳光被一只鸟儿的翅膀割出了一条小口子,只听得——唏啦——
那是双青色的布鞋,虽旧得紧,却干净。栗姑娘抬起头来,缓缓向上望去,日光略晃眼,依旧未折损来人清娟的样貌。约四十余岁,穿一身青灰布衣裳,映得面容肃穆而庄重,却不是刻板,直如一盏茶,亦可端庄,而出汤时却澄明鲜活,流动着,如望月之华,似流露之晔。
“栗姑娘。”他笑着走来,拂去了石砌上的阴影。
“你认得我?”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妙喜离寺前与我说了,请进来喝杯茶吧。”他继续微笑着,恍惚间,如置身雾气的迷蒙之中。栗姑娘刹那止住掸灰的手,心下一窒,竹林的风在面前碎成梦境的溪水声——哗啦——哗啦——
“栗姑娘?”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不知她为何噤声不动。
“嗯?”她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即回过神望了他一眼,定了定说:“走吧。”
一霎时,梦回光转。一霎时,红尘离离。
3
栗姑娘随他入了茶室。茶桌临窗,牖外的几竿竹疏落有致,光影斜拂杯盏,风起时闲闲地摇动。帘子半卷起来,隐约看见院中的满架蔷薇,却不至于色彩浓酽,如隔烟水而望。白色的一枝瓶中,清水供着石榴花,翠色的叶片衬得越发灵动。
他端然坐于对面,安静清洗着一只青花茶碗,古朴的缠枝莲花图案。青竹的叶影摇着摇着,偶然卧在他的手指间,细细的一条,像月亮。栗姑娘凝神望着,失神间伸出指尖,想触一触这清凉的月。帘外的日光白晃晃的,却不善解人意,倏忽一摇身,那轮娥眉月从指间划下,坠入水盂中,喃喃。
而她悬在半空的指尖,却愣在那里,拙得很。
对面人却微微一笑,将将递过杯盏来,不说什么话。他的指尖远不如明月般白皙而温润,像蔷薇花的叶片,脉络里血液静流。栗姑娘只觉得,一毫一分,一寸一厘,一念一瞬,她已等待很久。
一只胭脂色的瓷盏,她捏在拇指与中指之间,敛眉,轻轻旋转。不时隔着茶雾,望对面人,那人意识到,甫一抬眸相应,她又偏过头望那几丛蔷薇去了。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着,随她一起看。
院中停着一只白色的鸟,原只在树荫下踱步。他们齐齐望着,倏地,它张开翅膀,越过屋檐飞去。隔着卷帘,看见它的翅膀之下,白云后蔚然的天空。
栗姑娘心下清朗,无意偏过头,恰好迎上他添茶的面。她急低眉,茶汤微微溢出杯盏,胭脂釉色漫上她的耳,刹那之间。
盏中的茶叶,旋转穿梭,互相商量着,细细盛开。
4
黄昏时,他们去寺边的青溪散步。清风徐来,树在摇它的叶子,草跟着它左右摆着,一阵一阵扫着走路人的脚踝。栗姑娘一身白色衣裙,霞光覆了柔柔的嫩黄。
“怀清很小便入了寺院么?”栗姑娘的声音有着少女的天真。
“嗯,从小一直跟随老主持,每日诵经做事,乐在其中。”他缓缓笑道。
“可是,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有些低,望了望他,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夕阳在她的脚尖停了几秒,归鸟啼了一两声。
松风吹过,栗姑娘盯着鞋面,又望了望远处的林子,眼睫雾蒙蒙的,声音喃喃:“可是……你一个人啊……”
溪水流过白石,继续向东而去。
怀清立在原地,凝视着夕阳下的栗姑娘,如月皎洁。他往日双手合十,供养着的佛陀,如今在旷如大海的寂静的黄昏中,携着花朵向他走来。
怀清安静站在她身侧,用清凉而圆柔的调子说:“我已经在遍及十方的光中,在众生的爱中,见过她了。”说罢,叶落入水,如应归鸟入林。
一旁的栗姑娘静默着,也不望他,只是盯着溪水,夜以继日地,东流入海。明明是慈悲温柔的话,却偏偏,凉凉的。
栗姑娘不愿见他孑然一身,茶烟散成雾,雨落下来淋湿了他的衣衫。茅檐低小,也只是看小儿温媪清福无限,独自箬笠,踏着空林的落叶之声。更不愿见他,夜雨潇潇,蕉窗晓寒,独背寒灯枕手眠。她知众生有情,却总不忍他一人栉风沐雨,薄寡伶仃。
我们爱人,不过是不忍其受苦。而佛陀的爱,只愿同登彼岸。
昔日释迦牟尼的妻子许下誓愿:“愿我后生,长为君妻,好丑不相离。”后他入菩提,九龙灌顶,步步生莲。他的妻子涕泪满裳,于他的加持之下,证悟菩提,剃度出家。
泪水盈睫。她又想起梦中的那只鹿,凝望着她,久久不去。三生六道,摩诃萨埵,他降生为鹿,指她出林之径,光明之所。脊似琉璃,蹄似砗磲,角如金精,瞳目如炬,具足七宝,清净庄严。是时昂首东望,百木呼应,霞光刹显,映贯天衢。
直如所言: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栗姑娘忽然向前跑去,白色的裙摆在风中,如一朵盛开的莲。溪水在她的腕间,如濯霜雪,成千秋色。
暮色落下来,远山成黛色,闲花落地。怀清站在原地,凝望着莲花般的栗姑娘,心如明月照耀着镜湖,弥远,弥渺。
只见那女子,回首嫣然一笑,林中荡着一圈一圈叮咚的银铃声。半入春风半入云,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长风吹过,悄悄和睡着的落日说:那笑着的女子,拭过泪的指,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