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丝
烦恼丝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离奇的梦。梦见自己像骆宾王或者某个少年天才一般,作了一首诗。离奇的是,醒来时,那首诗的残句——“斩却烦恼丝,从此出雁门”,居然还刻在脑中。
那时候的我,不消说“出雁门”,连听说过这个地方都没有。又几年,在中学历史课本上隐约看到这个关塞的名字,忽然就记起了早先梦中的那句残诗。
再后来,偶尔翻一些佛教的杂书,书中隐约有将“雁门”作为人生觉悟的三个关隘的说法。“雁门”大概类似于世俗人所说的情关吧。
少年张狂是做不得数的。梦里扯出这句残句时,也就是七八岁光景,连那几个字都写不真的。后来,我还曾将隋炀帝杨广的一句话“我本无心求富贵,奈何富贵滚滚来”挂在嘴上。真读了历史,才发现这话好像跟杨广也没有多大关系。人生就是如此,有太多的莫名其妙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莫名其妙的残句,如同记忆的残片一般,时不时地折磨着我。我总在想,为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会生出“斩却烦恼丝,从此出雁门”的出离心来呢?
三十多岁时,我终于如梦中残句所说的那样,斩了一回烦恼丝。
佛家讲持戒、定心、得智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戒、定、慧”,它是一个人觉悟的路径。好像是说一个人要想觉悟,必须先要持戒管住自己的身体,而后才有定心、得智慧的水到渠成。也就是说,虔心向佛的人,通常是从学习约束自己入门的。
我的“斩却烦恼丝”,似乎刚好相反。前三十几年里,我活得像个苦行僧。固定时间起床、运动,固定时间工作、休息,从不松懈和间断。就像电影《师父》中的廖凡所说的那样——此前我每日挥刀五百下,为的是管住自己。我之前的工作人生大抵如此,几十年了,始终在一个小镇打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可以一眼看到人生的尽头。
那一年,忽然想要偏离轨道到杭州走走。说走就走,装上两双袜子和一把牙刷,斜挎着个帆布包就出门了。现在从上帝视角审视一下的话,剃上个光头才更匹配。那情形,像极了一位不托钵的僧侣。
做戏就做全套,出发前,我征求一个好友的意见——要不要剃个光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修行。好友的好处是,他总是支持你,哪怕你的主意很损。就这样,我把自己给剃度了。
得知我真应了七八岁时的谶,来了一回“斩断烦恼丝”。朋友半是好奇,半是安慰地送我上道,顺便还摩挲了一把我的肉感的光头。
光头于修行者而言,可能没什么。对于我这样的假冒修行者而言,第一位的好处就是完成了对自我的解放。从此,我学会了迎着世俗的眼光,找回内心的自己。在千岛湖,以及后来的黄山,我越来越习惯光头带给自己的解放。
我想,男人的光头,大概同女子嫁人时的红盖头差不多吧,揭开来,才能进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揭开来便再也回不去了。无论前面是什么,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就要勇敢地走下去。若干年后,看《牡丹亭》时,一句唱白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当年那次孟浪——“既怕了,何必要想;既想了,又何必要怕”。人生如果只有趋利避害,该多么的无趣呀。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选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全身心好好走下去就是了,最好的人生不过无悔。
这大概算是我的第一次顿悟吧!
后来,我还剃过一次光头——人太容易对那种顿悟的感觉上头了。
那是和一群朋友自驾到甘肃的麦积山玩儿。晚上,住在小镇上,忽然想要去剪剪头。到了街上唯一的理发店,老板说老板娘不在,自己不会剪头,只会剃头。在朋友们的怂恿下,我把心一横,就又剃度了一把。
这一次“斩断烦恼丝”,再也没有生出具体的顿悟来。反倒因为后来晒得厉害,不得已我给自己买了两顶帽子,交替着不让光头示人。
人,还是要有点人生庄严的意味的。心里一旦有了牵挂,便再也无法肆意了。
还要回过头来说说七八岁时的那句残诗。
大概我前世用那样的方式逃避过什么吧!以至于在这个轮回里, 我要重新面对先前的问题。
我像对待自己的最后一天一般,善待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每日里,我都是丰盈、喜乐的。
或者,我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一样,每天都问问老师——自己今天的表现可以打多少分?看到评分高了,就丰盈、喜乐,听到评分低了或没有长进,就反躬自省。
雁门难过,我希望自己能过,不至于在此生留下遗憾,堕入下一个轮回。在另一段人生的七八岁里,背负着不可承受之重稀里糊涂地反复重来,难出轮回。
但,我不知道,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