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心情随笔自由写

老 楼(8集)

2019-01-28  本文已影响180人  03ab288e0aa8

1

27栋楼不高,总共四层。

虽然叫多层建筑,楼房的外墙立面跟前后其他楼房涂抹的颜色一模一样,都是深沉的朱红色。但是跟在前面六层高的职工家属楼里比,它还是显得低矮,且寒掺了些。

打个比方说,就像冰冷的三九天,一大群人都戴着厚厚的棉毛帽子,只有这家伙还带着夏天的凉草帽。

这栋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楼顶是平板搭的。从抗震角度看,这楼跟小孩子玩的搭积木差不多,一晃就会稀里哗啦地倒掉。

已经被“确诊”是危楼。

住户一单两家,共用一个蹲位的厕所。

年近七旬的大姐大姐夫,就住在这栋楼的一门三楼。跟他们共用这一个蹲位厕所的邻居姓周。老周跟大姐大姐夫年纪差不多。老周家住在里间屋。大姐大姐夫家住在外间。连接这两户人家的走廊很窄,只能叫通道,或者过道。

两户人家的主人都爱起早。

一大早,爱干净的老周穿着吊篮白背心,拎着拖把,要去楼道里把拖布头上沾的灰弹掉。大姐要去厕所,见老周过来,就退回屋子里,站在自己家的门里面,等着拎拖把的矮个子老周走过去再出来。

否则,这俩人就要撞个满怀。

老周和大姐大姐夫家做邻居有二十多年了。老周家是先搬进来的,比大姐大姐夫家早入住。当时工厂是按照职工工龄分配住房。据大姐说,两家做邻居多年,相处很好,相互关照。大姐说了一件很具体的事情,老周这人除了很爱干净一年四季总穿洗得干净白背心之外,对邻居也很友善。大姐说自己丢三落四的,常忘锁门,但啥事儿没有。

眼瞅着快要过年了,我和老婆来27栋看看大姐大姐夫。

从省城长春净月高速公路入口上道,到吉林市吉林西出口下高速,这段路程虽不算远,应该一个小时就到。但是,此间全线都在修路,时速限速八十。而且吉林西出口因为修路已经封闭,只能绕行到下一个出口。

上午十点多钟从长春家里出来,到27栋这里已经午后一点多钟。

在楼下空地停车,打开后备箱,拿出给大姐大姐夫带来的年货,一条装在编织袋里的胖头鱼,一方便塑料袋粘豆包,一箱芒果,两瓶榆树钱酒。

大姐夫跟我这当小舅子的一样,就爱喝酒。

喝酒的时候,大姐夫就不是大姐夫,我这小舅子就不是小舅子。大姐站在一边,喜忧参半地,叫道:

你大姐夫就是个酒鬼!

瞅你们这哥俩!

拿酒拿鱼拿粘豆包和水果四样东西串门,很像走亲戚。

老一辈东北人过去管这拿法叫“四盒礼”。拿四盒礼,是喜庆,是吉利。寓意风调雨顺事事顺。

关后备箱弄出的响动很大,好像惊扰到了什么。

看看四下,却又无人走动。

这里很沉寂。

只有患着感冒要好没好的大姐夫一个人,穿着件老旧的外挂蓝布面皮袄,还没来得及系上扣子,有些慌张地从楼门口跑过来迎接,咧了咧嘴,说道:大老远地来就来呗,拿这些东西干啥!

可是,此时刻给自己的感觉很怪啊。

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时候如果再拿桶油拎袋子面粉,就很像新闻里说的千街万户送温暖了。

我有些内疚——

长吉这两城没多远,却有两年多没看见这位大姐夫了。

2

来27栋之前担心人不在家,我和老婆从长春来了扑空,便提前打个电话。

上次给大姐打手机,大约在一个月前。

那天打手机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跟大姐说说话。手机通了好一会儿,大姐才接起来。

这叫我想跟她说说话的心情,忽然打了折扣。

问她干啥呢,咋才接电话,只听大姐“啊”了一声,说道:

在跟同志玩打扑克呢!

听大姐说话的背景环境,果然里面很吵。静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声音开始催促大姐出牌。

于是,慌忙跟大姐说道:不知道你在玩牌。我打电话没什么事儿,你快玩吧。等你有空的,咱俩再说话。

挂了电话,心里就想自己赶得真不凑巧。想跟大姐说说话,人家却在跟同志玩牌。牌桌上有个铁律说,玩牌的时候谁接听手机,谁就肯定得输。我知道大姐跟车间里的老同志玩扑克是不赌钱的那种。但是,几个人凑一个局子玩,有一个人这时候接听手机,牌局卡壳了,也是不讨喜的。

原以为大姐打扑克是在自己或者同志家里。到27栋次日清晨,跟大姐去附近的早市场买油条,大姐指着路那边树影笼罩的一栋小楼说,那是工厂的退休办。我看了有些惊讶:一个退休办用这么大一个办公场所呀?大姐说道:不全是退休办,这里面还有活动室,有棋牌室。你上次来电话,我就在这里打扑克呢。

说到接听手机这件事情,我又有了火气:

来之前打手机找你和大姐夫可真费劲儿!

2018年12月份。

眼瞅着这一年快结束的时候,却发生一件叫自己懊恼的事情——

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丢了。

老婆数落我败家总丢手机。不知情的人们听这样的话,真不知道我丢了多少部手机!

丢了多少手机呢?

不知道。

只知道这次丢手机,老婆连数落我败家的勇气都没有了。丢手机的那天,俩人原打算要去北海路洗澡的。手机丢了,不去澡堂了,去商都去电信营业厅买手机补卡。

更麻烦的是,手机里存有的联系方式,包括跟大姐大姐夫的,都没有了。

好在还有微信。

恢复微信功能后,经常看见大姐在群里发表情符号。告诉大姐要去27栋,最先想到的是用微信视屏通话。

通了,没接。

再打,还是不接。

给大姐夫打手机,通了,没接。

给大姐大姐夫的儿子打手机,通了没接。

换号了?

直接发文字留言:

外甥把你爸你妈的手机号码发给我。

给外甥媳妇发文字留言,斟酌下:

外甥媳妇请把吉林你爸你妈的手机号码发给我。

人在等待中,心情有点糟糕,容易胡思乱想,莫非……

此时刻,所有的胡思乱想,都随着手机音乐铃声响起,而烟消云散——

大姐来电话了,说她和大姐夫坐公交车去吉林市里了,回27栋得晚些时候。

我和老婆到27栋楼下,大姐大姐夫刚刚从市内回来。

跟大姐夫拎着东西走进光线昏暗墙皮脱落到处堆放杂物的楼道,在三楼看见大姐站在涂着黄油漆的房门旁边,亮闪着眼睛,惊喜地叫着我和老婆的名字!

3

昏暗的楼道里并无外人走动。

大姐夫、我和老婆三个人,就把三楼门口这里的空间挤满了。走在头里的大姐夫说道:我先进。跟在他后面的我,趁机打量下门旁边一字排开的三口酸菜缸。三口缸两大一小。小的也齐腰高。大姐说这小缸是她家的。另外两口缸是邻居的。

腌两大缸酸菜呀!

邻居家自己一缸,给孩子家腌一缸,都放在这儿。

再看缸口每个都用旧塑料布蒙着。上面摞着一捆用塑料绳扎好的废纸壳。纸壳的颜色虽杂却是新捡拾的,这就显得塑料布旧了。不仅旧,而且上面好像还落着一层灰。

我使劲抽了下鼻子,整个楼道里并没有臆想中泛滥的酸菜味道。

这时候大姐在门口催促我,说道:

老弟快进屋!

大姐和二姐称呼我不同的地方是,大姐一直叫我“老弟”,二姐却喜欢叫我“老兄弟”。此时刻,似乎来不及品味其中的内涵,大姐开始招呼跟在我后面的老婆——

哎呀,我这妹子!

听这话语,又是奇了。

很多场合,大姐称呼这位弟媳,都是叫大名的。这会儿叫我这妹子,可见大姐心情的激动,有点无以言表了。

我回头看看老婆,并无想象的满脸灿烂。

只见她垂头丧气地歪着脖子,跟这位大姑姐诉苦,说道:

快累死我了!

大姐表示理解,说道:

那可不是咋地,高速上开这么长时间车。

又说:

我这臭老弟,就知道坐车!在单位上班时候坐车,退休了回家,还是坐车。就累妹子一个人儿。

听她这么一说,老婆也来劲儿了,撇撇嘴,说道:

你老弟人家可会享福了。

直到我听得不耐烦,叱责道:

我不会开车,我开车谁敢坐呀!

几个人听了同时都笑。

清冷的楼道里这才有了些烟火味道。

直对着房门的邻居老周家屋门紧闭着。门上并未挂锁。我朝这间屋门深看一眼,想说什么,不知道因为什么没说出来。

进门左手第一个门是两家共用的厕所。依次第二扇门是姐家的厨房,第三扇门进去是邻居家厨房。右手这面第一扇门进来是大姐家。门口摆着一个鞋架。我脱鞋进屋,再出来时看见自己丢在门口的登山鞋,已经被规规矩矩地摆在鞋架最上面。

大姐家还是老样子。

环视一下,干净是干净,就是屋子里所有的物件跟主人一样,愈发地见老。

里外两间屋子,中间隔壁墙比一巴掌略宽厚。后来在讨论今年过年换掉大方头黑白电视机,买个四五十英寸壁挂式彩电时,大姐夫说这墙承重不行。买来彩电也得用架子摆在柜子上。

地板还是涂的红油漆。今天外面虽然亮瓦晴天,但这屋子红油漆地板,并没有叫我感觉像上次看它时那么光鲜耀眼。

靠墙角摆的沙发是大姐夫很多年前自己做的。上面蒙着块褪色的毛巾,一边摆着枕头。大姐说你大姐夫从市里回来走得累了,刚躺下歇会儿。你们就来了。

我瞅瞅大姐夫,指着沙发,说道:你就躺着吧。

大姐夫瞅瞅墙上的石英钟,说道:不能躺了,三点四十就得走了,上班呢。

没等我说话,老婆拿眼睛瞪着大姐夫,说道:你还干呐,还打更,不要老命啊?

大姐夫听了,不大自然地笑笑,说道:不干咋整,干呗。

又说:上班打更在加气站,离着近,去了没大事清,就是看屋子睡觉。

空气中正在弥漫着一种自己说不出来的东西,我想是这些话弄出来的压抑吧,就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还真不错。大姐夫你看上去脸上的气色挺好的,比我都强。

大姐夫说道:也不行。

一直站在门口的大姐,这时候插话进来,说道:你大姐夫现在不行,总觉得浑身难受,胃也不舒服。

这才知道大姐大姐夫俩去市里,是要到医院里做个检查的,人太多上午看不上,接电话知道我们从长春来,就赶忙回来了。

都是我和老婆来给闹的。

就叫大姐大姐夫等我们走了,抓紧去市里医院看看。

大姐夫抹抹眼睛,说道:没大事儿。看也是那么回事儿。你姐总不放心,总催着我上医院。

这边说大姐夫的胃,老婆在那里也条件反射般伸手捂着胸口。

大姐问我妹子咋啦?

饿了呗。十点多钟从长春出来,到现在没吃东西,早上忙孙子吃饭,我就吃了一张馅饼。

说着话,伸出手比划:

烙的馅饼不大,就这么大。

大姐夫瞅大姐一眼,说道:赶紧给拾掇饭。

又瞅着我说:

你也饿了吧。

老婆瞥我一眼,说道:

他才不带饿的呢!

你咋知道我不饿呢,这都啥时候了,下午三点多钟了。早上我就吃了三张馅饼。

大姐夫起身,跟大姐去了对面厨房。两个人在厨房里嘀咕做什么菜。声音虽然低,但还是隔着门帘,传到这边来。只听大姐夫跟大姐说道:

四个菜吧。烧鸡,咱们在外面加工做的香肠算一个,拌个白菜凉菜,再炒个干豆腐。锅里米饭还有,煮个饺子……

听得真切,就冲那边俩人大声道:

弄那么多菜干啥,又不是外人!

大姐夫回到这边来,留大姐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大姐的声音传过来:

老弟呀你和妹子多长时间没来大姐家了,大姐大姐夫哪能随便给你们对付一口呢。

大姐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把几片药片含在嘴里,喝水送进去。我问他吃的是什么药,他说他也没记住是啥药,反正就用这药顶着。

又看看墙上的表,坐到沙发上,说道:

到点了,我得把这点饭吃了。

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摆着一碗一盘一双筷子。小半碗大米饭,一个粒一个粒挨着。一盘底炒白菜,有一两片红色,是胡萝卜。

哎呀,大姐夫你咋这么对付自己呢!

大姐进来说道:光顾说话,饭凉了,我给你用水冒冒。

大姐夫听了,并不抬头,用筷子敲打下碗边,说道:不用,再有几口吃完了。

大姐这时候转向我,说道:

你大姐夫今晚在家也不能陪你喝酒,他胃不行,吃药呢。

大姐夫说道:上班呢,喝不了酒。你个人喝吧。

这话听得我不免失落,强作欢颜地,说道:

没事儿,我自己喝,你上班走你的。

说完这句话,心里似乎释然些。自己现在在长春,在于家沟家里,晚上不也是一个人喝吗?

4

两点多钟进屋,到这会儿,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大姐夫开始把脱掉的棉袄重新穿上,准备去加气站上班。这件棉袄我瞅着眼熟,就定定地看,看得大姐夫埋下眼睛,低着头系扣子。

棉袄外面挂面是深蓝色布面,穿的年头太多,虽未破损,却也显得土气而老旧。棉袄领子是亚麻绒的。

这件棉袄穿了有几十年了吧。

老婆管这样的短板棉袄叫“撅腚棉袄”。

意思是盖不到屁股,更别说遮盖大腿了。

看得我说不出话来,老婆却拉下脸来,直不笼统地,说道:

大姐夫,大冬天的,外面多冷啊,再暖和也不行啊!你就别穿这样的棉袄了,买件长款的,能遮住膝盖的羽绒服,也花不多少钱!

又瞅着我,没好脸色地,挖苦道:

大姐也是,给大姐夫买件羽绒服,穿在身上暖和不说,那也是你大姐的脸面。

现在看看满大街谁还穿这样的棉袄啊!

大姐夫快别穿了,扔了吧。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买件新羽绒服能穿多少年,够穿这辈子的了。

你和大姐俩就知道攒钱,能攒多少钱啊?

穿这身出去好看啊,还是叫人看着同情,给你买一件……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了,连我在一旁都坐不住了,站起来伸手去摸大姐夫的棉袄,说道:

这棉袄里面是皮的吧。

没摸到皮毛。

大姐夫说道:是皮的。

老婆这时候大概自知失言,缓和下口气,嘟嘟囔囔地,说道:

要是皮的还行……压风,反正穿着那也看着不好看。

轮到我开始反攻了,数落老婆道:

来这儿就知道比比比,你倒是给大姐夫买件呀!

老婆听了不乐意地,说道:

凭啥我给买呀,大姐夫又不是买不起又不是没有媳妇。给家里男人买衣服这样的活,就是该媳妇干的事儿。男人穿在身上,走在外面,别人看着好看,是做媳妇的有脸面,是做媳妇的功劳,尽到了责任。

我瞅瞅厨房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婆这么大声说话,大姐不会听不到。

大姐夫穿好了衣服,系好了口子,自我很满足地,抖了抖身子,说道:

行啊,穿这身在外面乎搭着,习惯了。

说完,抓起一个白塑料方便袋要走。

以为是带的夜宵,就问大姐夫道:

你拿的啥呀?

大姐夫抖了抖鼓鼓囊囊的方便袋,说道:找个中医开的药,拿加气站去,家里没地方搁,在那儿放着就想起吃了。

吃饭的时候,老婆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

大姐,我给你和大姐夫算过一笔账。

其实,你俩现在一个月收入不算少。大姐夫退休工资一个月两千八,工人退休工资开这些不算少。你一个月两千二。大姐夫在加气站打更,一个月一千五,加一块一个月你俩有六七千块钱进项。

一个家庭这样的月收入,别说在吉林市这样地方,就是在长春,也不算少了。

以你俩现在花法,一个月一千块钱都用不上。

大姐撂下碗筷,眼睛看着桌子上面什么地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

嗯,花不上。我俩也不干啥花。

老婆说道:你瞅你俩吃这玩意儿,上顿白菜下顿土豆子。可能菜还是自己种的。

听了这话,大姐脸上有了灵光,眉飞色舞地,立马说道:

你大姐夫夏天在加气站院子里种了老大一片地,种的菜都吃不了。不少菜下来都送人了。等从我家走,给你们拿点儿。

第二天走的时候,大姐大姐夫给拿了一大包东西。到长春家里打开一看,真有大姐夫种的菜,三袋分包的冻豆角,一袋冻茼蒿,两只真空包装的烧鸡,还有四咕噜在外加工做的肉肠。

往冰箱里放冻豆角的时候,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在范家屯住的时候,冬天从市场上买回来速冻豆角,葱油爆锅后,豆角不洗,直接下锅翻炒,加点五花肉片,添汤大火炖好,很好吃的。冻豆角是不能缓化的。那样豆角软不拉他,炖出来就不好吃了,而且有一股房檐嘀嗒的雪水味儿。

很多年不吃这样的冻豆角了。

时令菜蔬都吃不过来。谁还吃冻豆角呢?

可是,这是大姐大姐夫给拿来的,总不能一转身就扔掉吧。

大姐啊,大姐夫上班去了。他不在家。这屋里就你老弟和你我咱们三个人,我想啥说啥,说了也是为你和大姐夫好。大姐你别生我的气啊!

老婆瞅着大姐这样说道。

大姐笑了,说道:

哎呦,看你说的,大姐还能生你的气。换个外人,谁跟你说这些话。大姐知道你是好心。大姐咋就那么不知好歹?

听老婆和大姐这么说话,我的心情舒缓下来了。

你说说你和我大姐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房子不买还住这儿,屋子里家具电器一样不添置,你俩攒钱干啥呢,再说了能攒多少钱呢?你俩都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多少年呢?大姐你和大姐夫俩现在吃点好的,穿点像样的,就是享受现在的生活了。过年了,买个彩电看春晚,你看看谁家还看黑白电视呢?

话说得越来越具体了,我瞅瞅大姐,怕她受不住,就打断老婆的话,说道:

行啦行啦,你以为你是部队政委啊,跑这里来做思想工作了。

大姐拿出两瓶杜康酒。邻居白了大姐一眼,说道:一瓶他都喝不了,还拿两瓶?大姐说道:喝呗,多长时间不来一回。

我瞅瞅杜康酒的外包装盒,不知道为什么装在榆树钱盒子里。

喝了小半杯杜康,又喝了两瓶雪花干啤,看看窗户外面,已经黑了下来。看看墙上的表,六点多钟了,快到看新闻的时间,就叫大姐打开电视。大姐拿着遥控器说不会打,我和你姐夫俩在家也不看电视。再说你姐夫打更,晚上家里就我一个人。

大姐大姐夫过着一种不看电视的生活。

这更叫我感到不可思议。

大姐把遥控器递给老婆。老婆鼓捣半天,电视屏幕也不显影,好不容易显影了,显示出来一条亮线,继而就是一片雪花。

酒涌上来。头有些昏沉。告诉自己不能睡觉。

大姐夫走的时候,跟他说过:吃完饭的,去你打更的地方看看。大姐夫说道:去吧,正好吃完饭,出来溜达溜达。

大姐说道:咱仨一起去。

大姐夫退休后这么多年一直没闲着,找的工作都是打更。他说自己也不会干别的。

以前大姐夫在长春打更的那几家公司,我去看过。

我不知道自己为啥非要去看看不可。

其实,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大姐夫有什么忙,都帮不上的。

5

从27栋楼出来,站在楼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我能闻到自己的满嘴酒气。

顺便看看环境,辨认下方向。

附近楼上窗户的灯光投射到空地上,把这个季节空地上已经干枯的花草和干净平整的人行通道,都照得清清楚楚。往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就有些暗,更远的地方则黑了。有些建筑物和树的影子朦朦胧胧,似乎在移动。我晃了晃头,知道这是喝酒的缘故,致人一种错觉。

天上没有月亮,却看得见稀稀拉拉的星星。

大姐和老婆走在前面。这时候大姐回过头来招呼道:

老弟站那儿瞅啥,走啊。

老婆拽了下大姐的胳膊,说道:

你老弟走道就是这样式的,快的时候比谁都快,好像要去赶火车。慢的时候比谁都慢,也不知道他在寻思啥?

寻思啥呢,臭弟弟!大姐听了,这样笑道。

不管他,他爱寻思啥就寻思啥,咱俩走。

老婆说着,又挎着大姐的胳膊朝前走了。

这就是女人,走路挎胳膊。男人之间挎胳膊,一定是高了,醉了,才想要个依靠,想到了互相搀扶。

我冲她俩的背影喊道,主要是说给大姐听的——

咱这么出门朝加气站走,是东北方向吧?

听到大姐说了声“对”,我便加快了脚步,撵上了她俩。

紧走几步过去之后,回转身掏出手机,给她俩照张相。大姐见我要照相,就拉住老婆的胳膊,要停下站好,做出摆拍的姿势。老婆扭动下身子,不大乐意地说道:咱不照。大姐你咋那么愿意听你老弟的,到哪儿就知道照照照。

话虽然这么说,人还是放慢了步子,要把头往大姐身上靠。

告诉她俩:这样不好看,正常向前走吧——走,走,别停,别摆拍。

老婆骂道:你说你拿手机照个相这个事儿呀!

在老婆眼里我是个事儿多的人。老婆跟大姐告状,说道:

咋事儿多呢,你看他吧,不管干啥事儿,都是颠来倒去地,想这想那,急死个银!

老婆是在林区长大的。那里的人说话有点平翘舌不分。她把人说成“银”,一点儿也不是现在网络上所谓的赶时髦。

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故事。老婆有银的故事。我有老婆说的想这想那急人的故事。

可能我有这样的故事吧。

那也是身世经历的缘故。我做过教师,也做过秘书。工作上这两种经历,在我身上留下的明显痕迹,自己也能看得到——

好为人师,看重细节。

这次来吉林看大姐大姐夫,闲聊的时候,我没指点大姐大姐夫这儿那儿。

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都感觉惊讶,为啥不愿意说了呢?

路过一大片空场。

空场那边有座建筑,又走近些,才看见建筑上的几个大字:

工人文化宫

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可是,此时刻,这里连个灯光都没有。四下漆黑,冷冷清清。

大姐走到了跟前,说道:老弟,这是我们厂子的工人文化宫。白天,有很多人在这里跳舞。

想象大姐说的场面,似乎无论如何和这座建筑此时刻的寂寥,都对不上号。

从这里走过去,拐到一条铺着油渣的路上。路两边相隔不远就有棵碗口粗的柳树。

有两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

又近些,看清是一男一女。

一盏吊在半空里的灯,把周围照得雪亮。

两扇窗户里的光亮,相对微弱了些,正对着我们来的这个方向。大姐说道:

这就是你大姐夫打更的加气站。

6

加气站四周是红砖砌的围墙,里面是个很大的院子。入口是两扇有些歪扭的金属透视门。进门右侧是座办公室兼做门卫的平房。听见我们的说话声,大姐夫从屋子里面跑出来,打开门锁,把大门拉开一道缝隙,让我们进去。我想在院子里看下四周景致,大姐夫说道:快进屋吧,外面挺冷的。

看看大姐夫光着脑袋瓜,我说道:你连帽子都没戴,才容易感冒呢!大姐说道:就是啊,我们仨捂个溜严冻不着。你感冒可还没好,别再嘚瑟着,还是你快进屋吧!

大姐夫走到门卫室门口,站在旁边手扶着门,让我们先进。老婆扭一下身子,说道:客气啥呀,都不进我进。说着话,自己咚咚咚扎到屋子里去了。大姐跟在后头,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我这妹子呀,就是有意思。

只有我在门口跟大姐夫谦让下,大姐夫往里面摆下手,说道:走吧。看我往里走了,自己才跟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很亮堂,也很暖和。中间一道齐人胸高的窄墙,把屋子一分为二。外间是办公室,摆着宽大的写字台和皮面沙发,立式饮水机,几盆绿植。大理石窗台板上,摆着绿莹莹的兰草。衣帽架,大皮靠背椅子,桌上摆着的笔筒和几本簿册,怎么看都不像收发室门卫房。里面一铺火炕上,铺着干净印有浅色花纹的炕板,走进里间,火炕温热得有些烤脸。从林区走到城里来的老婆,一看这火炕,就立马喜欢上了,感叹道:在火炕上睡个觉多舒服哇!说着话,人就一屁股坐到了炕上,颠了颠肉身,又下来说道:这炕烧得挺热!大姐夫拉长了声音,笑道:可不是热咋的。晚上热的人受不了呢!

好像看见大姐夫夜里睡在炕上舒活的样子,又想起煎皮熬肉这久违的乡下话,想起在城里的哥们姐们经常言过其实地说到哪哪儿坐火炕喝酒——那什么火炕啊,就是一块铺在炕包木板床上的电褥子。这间屋子的火炕才叫名副其实呢。

还想着什么呐,老婆在一旁说话了。老婆脱口道:大姐大姐夫这里比你们家都好,你们家瞅着多憋屈啊!你看看这里还有彩电还有冰箱,这是什么?

哦,是电视监控器,能看到院子里的一个库房。屏幕黑白影像,画面一动不动。

和这台监控器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挂在墙上的彩电,正在播出的球赛,绿场地,场上奔跑的球员,看台上叫好助威的观众,和解说员语速快而清晰的解说。

老婆不依不饶地逼问大姐夫道:你跑这里一个人看彩电啊,赶紧把家里黑白电视换了,快给大姐也买个彩电看吧!

我一瞅又来了,就转身朝门外走。大姐夫见状,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戴上帽子,跟了出来,丢给屋子里俩女人一句话:

我领利君到院子里看看。

老婆追过来一句话,说道:谁爱去谁去,我可不去。外面死冷死冷的。

大姐说道:咱俩不去,叫你姐夫陪老弟去吧。我这老弟总这么好奇……

我真好奇。

大姐夫怎么踅摸到这活儿的呢?大姐夫说道:前年五月,在这一带溜达,遇见给加气站打更的老崔。老崔说不想干了。就这么的,把这份活儿介绍给了大姐夫。

老板四十多岁,人很和善,对大姐夫熟悉,算是知根知底。还把院子里一大块地让给大姐夫种菜。

说着话,大姐夫拿手电筒朝两个房子之间的地方晃了晃,借着光亮,我看见那里有几根垄亩,和一些干枯的秧棵。

在这里打更,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看屋子睡觉。早上七点多钟我就下班了。老板来得早,有时候七点刚过就来了。

刚来的时候给一千块,过段时间加二百,后来给到一千五。

听大姐夫这么说,我说道:天天来睡觉,一个月给一千五,真不错!

是呢,我不惹事儿,也不往这里领人,老板对咱放心。大姐夫说道。

是这样啊。夜幕下,我环视一下近明远暗的院子,琢磨着大姐夫的这些话,隐约地觉得这院子还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7

从加气站往27栋要走的时候,出门才注意到,门卫房外面有辆自行车冲墙立着。车座上套着一个用来防雨雪的白色塑料方便袋。这种老式二八车,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门灯下,看这车子,问大姐夫是你的?大姐夫说是,每天来回就骑着它。

还想说点什么,老婆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看啥问啥,赶紧回去睡觉吧。刚才你俩去院子里转,我坐炕上都快睡着了。

又说:这地方太偏。大姐夫你一个人在这里打更害不害怕呀?

大姐夫笑了下,却很正式地答道:不怕。怕啥?

我瞅瞅四周,又瞅瞅大姐夫,说道:

那也要注意安全。

于是,又引起一大片话来。大姐夫说道:我们老板有话,说啦,万一有什么事情,不要硬拼,把房门关死,不要出来,打报警电话。

这些话听得人心里又是一阵发紧。

大姐夫好像看见什么了,随即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地方没人来。

每天睡觉前,都要洗脚的。偶尔,没洗脚。第二天早上,也要补上。我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习惯。老婆对此的评价是:

你的脚比脸还金贵。

反唇相讥道:那是啊,脸总在外面露着,比脚风光。这样就更不能叫脚吃亏了。

早上从长春出来之前,想到昨晚没洗脚,就打来一盆温水,把脚洗了。到27栋大姐家要睡觉了,看看屋子,看看厨房,看看厕所,好像哪里都不适合坐下洗脚。

反正就住这一宿,咋都能将就。

老婆听我自言自语,就说道:别穷讲究了,睡吧,我也不洗脚。

床单和被子,大姐都是重新换的。换枕头时,大姐看着枕头说:这枕头有点低。我说道:我就愿意睡低枕头。第二天早上起床,老婆跟大姐抱怨道:你家床太硬了,睡得这个不舒服。大姐说道:你大姐夫腰不好,腰突,睡不了软床。说完,大姐看看我:老弟你睡得咋样?我说挺好啊,我就愿意睡硬一点的床。我家那床就太软了,没这硬床舒服……

老婆接过我的话,跟大姐说道:

你老弟在家不睡床,人家睡沙发。

大姐听了,惊讶了一声,随即又笑了,说道:沙发不是很软吗,老弟呀你这都是啥习惯呀!我说道:受气的习惯呗。本来沙发就是软的,你想我家那床得软成啥样!

有句话没说出来。大姐夫当过兵,即使没有腰突,也会喜欢睡硬床的。

后半夜醒的时候,坐在床上好半天没动。

屋子里一片漆黑。

老婆睡得很死,正打着鼾,看来她是真累了。她平时很少打鼾的。

大姐睡在隔壁没有门的里间屋,一点声音都没有。

适应了一会儿,看见屋子的灰白轮廓,却没发现灯的开关。后来想起大姐夫上班走的时候,伸手指着墙上挂钟表的地方坠着的一个绳子,说道:

这是灯绳。

大姐夫给我和老婆示范,伸手拉一下绳子,“嗒”——棚顶的灯亮了。又拉一下,“嗒”——灯灭了。

这是个很有温度的动作,看得我和老婆都心热了。老婆像落水的鸭子欢实的“嘎嘎”大笑,说道:

整那玩意儿整的,哎妈呀,大姐夫这灯绳可是你们老郭家的老古董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没看见灯绳了。

几乎完全从记忆里淡忘了,也抹去了这灯绳。

在27栋这里,整个记忆都复苏了。

啊啊,彻底想起来,自己曾经还过过这样拉灯绳开灯闭灯的日子呢。

8

摸索着找到顺墙耷拉下来的灯绳。

没想到的是,这根灯绳是在钟表后面顺下来的。拉的时候太往外了,灯亮了,挂在墙上的钟表也跟着动下,回落磕碰到墙上,“嗒”地发出了声响。

吓我一跳。

幸好表没掉下来,只是有些歪扭。

从厕所重新回到屋子里来,再也睡不着了。看看靠床的桌子上有几张便笺,还有笔,就拿过来,写了这首《走亲戚》

出了长春东,

傍着江边行。

别问这是哪天事,

择日撞日也无风。

走过十八中,

找到十八栋。

见到久别的亲人,

说来不是梦。

一杯杜康酒,

夜色已朦胧。

乘兴走到加气站,

归来满天星。

夜半人醒了,

烧水看沸腾。

还是老话有味道,

亲戚在走动。

写完了,又用手机打字,发到朋友圈里。

这样不睡觉,反复折腾,到底还是把大姐给吵醒了。于是,跟大姐说道:

我出去走走。

大姐说道:等下,咱俩一起出去。

已经是早上六点,外面虽然还很黑,但是,街路上开始有人走动。跟着大姐一路往西走,大姐边走边给我这这那那地介绍——

这栋小楼是我们厂子的退休办。

这栋小楼是邮局。

如果不是门前立着一只绿皮邮筒,很难把这栋破旧的小楼,跟邮局联系起来。楼下一层窗户都是黑的,只有楼上有几个窗户是亮着灯光的。大姐说住在这楼上的,都是邮局的职工。当年能住进这楼上的,也都不是邮局的一般人儿。

这是乔姨家。乔姨没很多年了。

这是吉林银行。

原来不在道这边,后搬过来的。为啥搬过来的,全厂退休职工都在这里领社保。开支这天,人特别多。这里交通又乱,担心退休老人们横过马路不安全,就把银行办公地点挪到路这边了。我听了,觉得这个做法值得称道。大姐说道:

我们厂子在这方面想得可周到了。

大姐伸出手,指着一条马路说道:

这就是我和你大姐夫刚结婚时住过的5栋,楼已经扒了,修路了。在5栋住的时候,老弟你没少来。

我记得这5栋是一座拐把子楼。大姐大姐夫家跟邻居老陈家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为了遮掩味道,厕所里放了一小捅煤油。

邻居老陈太太还有吗?

早没有了。老陈太太的儿子儿媳妇也没有了。

啊呀,他俩也不大啊。

有病死的。

走了一段路,大姐指着西面几栋楼说道:我们家从5栋搬出来后,还住过9栋,从9栋搬到现在住的27栋。5栋和27栋你来过。在9栋住的时候,你没来过。

5栋、9栋、27栋,我就这样惭愧起来。

大姐大姐夫在9栋住的那几年,我在干什么呢?

你忙呗!大姐这样说道。

又说:你没来是没来,大姐大姐夫可从来没怪过你。

唉,我叹息一声,愈发地惭愧了。

终于走到西部这里最繁华的街道。

一家挨着一家商铺全都亮着灯。尤其卖早点的铺子,人们进进出出。铺子里蒸腾的热气,源源不断地,顺着门顺着屋檐翻腾出来。和大姐走进一家门和窗户都用塑料薄膜扣着防寒的铺子,里面炸油条的柜台外面,买早点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队。

大姐问我买啥,想吃啥?我说吃油条。大姐问买不买豆浆豆腐脑啥的。我说大姐你家不是有咸菜,再煮一锅稀粥,吃油条正好。大姐听了,就说:也行。

买几根油条呢,10根够不够?

吃不了,你看看就你和大姐夫,加上我俩,每人两根,都吃不了。油条现吃好吃,一剩下再回锅热,就不好吃了。

大姐听我说的有道理,就跟炸油条的师傅说道:

买8根油条!

装油条的笼屉已经空了。这8根油条得现炸。挨我和大姐一旁站着的,是个瘦高个老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买两根。

8根油条快要炸好了。大姐瞅瞅老人,叫卖油条的师傅先给老人捡两根,拿着先走。

老人大概没想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看大姐不是跟他虚晃客套,才捡了两根,千恩万谢地走了。

吃过早饭,要大姐拿来她家的相册,我想看看老照片。

老婆已经穿好了衣服,对我和大姐大姐夫说道:你们先看照片。我先下楼把车子发动下。在外面停这一宿,车子冻实心了。

看完老照片,我也开始穿衣服。大姐夫先出去了。大姐站在门口朝里面看我。

我就背过身去,一边系扣子,一边把500块钱放到桌子上。刚才,趁大姐大姐夫在厨房盛粥切咸菜,跟老婆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会儿走时我给大姐大姐夫扔几个钱。

在楼下,拉开车门,跟站在车子另一侧大姐大姐夫道别。老婆说道:大姐大姐夫快上楼吧,外面死冷的。

看大姐大姐夫往这边瞅,我说道:

你俩保重身体!

咱们都保重身体!

车子开上大道。回头看看大姐大姐夫俩人还站在原地。他俩身后是27栋楼。

开进高速入口后,拿出手机,给开心就好(大姐的微信昵称)留言:

桌子上放五百块钱。过年好!(全文完 12041字)

2019年1月21日至27日  写在长春于家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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