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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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一、
红灯前,燕子忽然说到了离婚,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裂缝是如此之深,深到即将埋葬我们维持了十七年的婚姻。
我问燕子怎么了?
她说,又是红灯,让你开右边车道不就过去了,非要直行,多吃一个红灯,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永远是这样,表面上唯唯诺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实际上呢,顽固不化,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我受够了。她越说越激动,一脚踹在副驾的椅背上,发出“碰”的一声,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吓了一跳,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车内瞬间陷入沉默,红灯依旧闪烁个不停,像是我们婚姻的警示灯。
我和燕子是大学同学,但不是情侣。燕子有男朋友,叫梁一帆,是我们校排球队的主攻手,还是文学社的社长,比我们大一届;燕子是副社长,他们的故事我都听说过,只是那个年代的大学情侣都比较简单纯粹,谈恋爱的地点无非是图书馆、操场和食堂,偶尔去趟校外,也不过是小吃街或者免费的公园,连电影院都是一种奢侈。
梁一帆说他和燕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办法一直走下去,校园恋情多数都是败给就业现实,他是独子,家里早在县里安排好了单位,他没有办法说服家里让他留在省城,也没有办法说服燕子陪他一起去县城。
他找我喝酒时,哭得稀里哗啦,拉着我推心置腹,说燕子是个好女孩,可惜他只能辜负她了,人哪,总是有许多遗憾没有办法弥补。不过,唯一庆幸的就是,和燕子交往两年多,他一直克制着自己,没有要她。
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他们的感情史,当时的我相当错愕,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毕竟在此之前,我们只不过是一个排球队的队友而已,连朋友都谈不上。他说,作为男人,还是应该有担当,如果不能给女孩子一个确定的未来,就不要轻易去破坏她的美好。我点头认同,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酒局,想纠正一个正试图灌醉自己的男人的三观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好的方法就是认同他,狠狠赞同他说的每一句话,更何况他还是正确的,如果他没有和燕子谈恋爱的话。
酒局结束,梁一帆搂着我的肩膀晃悠到露天排球场,他指着场地大着舌头问我还能像比赛时那样给他做好接应吗,他说的比赛是我们刚进校时举办的院系对抗赛,我是二传,他是主攻,我负责给他做球,让他在场上大显身手,也是那一次比赛他认识了在场下欢呼的燕子。我说当然可以,就算毕业了,也可以经常回母校看看,毕竟秋季院系对抗赛又要准备开始了。
他用力搂住我的脖子,大声说不是,他说的不是比赛,他说的是燕子,燕子还要在这里待一年,他不能再照顾她了,我能不能代替他继续照顾她。我说当然可以,燕子也是我的同学,照顾好班里同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还有学长这一层关系。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很大声,笑出了眼泪。
二、
喇叭声传来,绿灯了,后面的车子在催。
换挡、起步、踩油门,周一的早高峰,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过了红绿灯,再转弯,就到单位了,到了单位我和燕子就是同事了,都很默契地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燕子去食堂,我没有时间去吃早饭,我的周一异常忙碌,七点半得在教室督促学生晨读,晨读之后是高三的两节课,大课间得陪着学生跑操,紧接着是自己班的第三节课,真正空下来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又该准备去食堂陪餐了。
沈明喊我去吃饭,沈明是我的“饭搭子”,自从规定了师生同餐之后,我们已经习惯了约着一起去吃饭,毕竟一个人夹杂在学生队伍中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找一个人分享这种尴尬,就会显得不那么拘束了。
食堂很小,队伍很长,移动缓慢。沈明说,还是大学食堂好,最怀念三食堂的水蒸蛋,一小碗就可以干掉一大碗饭。我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师大再好也回不去了。沈明是师大数学系的,比我大三届,刚进校时他就已经大四了,我们之间没交集,能回忆的只有关于师大的点点滴滴。
沈明说师大最出名的当数情人坡,问我当年有没有和燕子在坡上滚来滚去。每座大学都有自己的情人坡,师大的情人坡在图书馆后,不大,就是个小土坡,之所以出名,是见证了师大诸多情侣的分分合合。我说没有,我和燕子是大四才确定了恋爱关系,没空在情人坡上打滚。沈明感叹,那真是遗憾。
我知道他说的遗憾,在师大念书时,他认识了他的白月光,一起恩爱甜蜜了三年,却败在了毕业分配上,沈明毕业时,师范生还是区县委培制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没得商量。在一个没有办法许诺未来的年纪里认识一个足够惊艳的人,她注定是一个念想的符号,他现在的妻子是通过相亲认识的,没有激情,没有浪漫,只有平淡如水的日子。更大的遗憾是他又见到了他的白月光,她光彩如昔,在省年会的示范课上惊艳亮相,看到她在台上激情澎湃,他却只能在台下默默做着笔记。
沈明说大学情侣能修成正果的不多,能和我跟燕子一样又分到一起的更少,缘分哪。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极了范伟在《卖拐》里面的台词,我一时听不清他是感慨还是嘲讽,也不想分清,缘分啊,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谁又能说得清呢?
沈明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朝队伍后面看,燕子陪着许校长、范副校长站在队伍后面,她看到我了,眼神掠过,没有停留。
不去献个殷勤,燕大秘辛苦啊,这个点还要陪领导们视察,你说他们来干吗,来关心学生用餐情况还是检查我们有没有落实陪餐制度?沈明调侃道。
谁知道,又不影响我们吃饭,操心那么多干吗?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掏出手机随意刷着新闻。
三、
燕子发消息说晚上要加班写材料,让我去接儿子。儿子在严郡中学念高二,八点才下晚课,我七点五十就到了,校门口接送的车辆已经挤占了半条街,几个交警在艰难维持着秩序,治安岗亭的探照灯照得校门口恍如白昼,灯光下各色的脸庞交织着期待与疲惫。
儿子背着书包从人群中钻出来,我伸手拿过他的书包,书包很沉,装满了书和试卷。我说你妈晚上加班,我们得走回家,下次别带这么多书回家了,累得慌。儿子沉默地走着,没有回应,关于书包的问题,我们已经不知道交流过多少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沉甸甸的书包成了他的标签。
走过一个红灯,热闹被抛在了身后,街道一下子空旷起来,连街灯也黯淡了许多,夜风吹来,把白日里积攒的热气吹散了几分。儿子落在了后面,我停下脚步等他,他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老长,脚步拖沓,年少的他还藏不住自己的心事,学不会如何掩饰。
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踢了脚路边的石子,石子滚进了下水道,发出几道沉闷的响声,等到声音不再传出,他才开口说话。他和同桌分开了,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他的好让她感受到了压力,她不想在求学的年纪陷入爱情的漩涡,所以选择了远离。儿子语调上扬,带上了一丝哭腔,却又努力压抑着情绪,“我感觉很可笑,我的第一个好朋友就这样离开我,理由居然是我对她太好了。”
我知道他的同桌,一个有些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好几回看到他俩一起走出校门,灯光下两人站着聊天,好像长焦镜头里少年的情谊在光影交错中凸显,转瞬又成了云烟。他说寒假之前两人还好好的,假期里面还联系过几次,没有想到开学之后一切都变了,忽然变得冷漠,甚至是厌恶,今天还找班主任调换了位置,他去找她,她给出的理由是如此荒诞。我也觉得有些荒诞,老子正在被离婚,儿子也面临着失恋,我们爷俩居然成了难。兄难弟,是因为今年是龙年吗,我们两个属狗的人犯了太岁,要走一年霉运?
做了这么多年班主任,开解一个孩子的情感问题,还是手拿把掐的小事,我问儿子怎么对她好,这个好是她期望的好,还是他能给出的好。儿子被我的问题吸引,从悲伤的情绪里面挣脱出来,斟酌着字句回答,我没有在意他的答案,当他开始思考时,答案已经确定,学生时代的爱情恍如水晶,脆弱而易碎,只能呵护,经不起推敲。
“可能是我的问题,我只是把我以为的好强加给了她,却忽略了她的感受。我喜欢游戏和写作,一个让我脱离现实,一个让我拥有幻想;她喜欢音乐和旅行,听见和看见才是她喜欢的世界,我们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一时的交汇产生了错觉。”儿子总结说,脸上依旧有不甘,我却听出了几分释怀,少年的情绪如潮水起伏,来得快去得也快。
拐过弯,小区近在眼前,抬头看去,街灯昏黄,几只飞蛾翅膀扑闪着,在寻找着归家的路,再往上,十六楼的窗户黢黑一片,那是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儿子到家了,我的家呢?
四、
燕子是真的打算离婚了,她给儿子提交了住校申请,自己住回了爸妈家,把我们十六楼的房子挂到了中介,做完这一切才给我发来离婚协议,儿子归她,存款各归各,房子卖掉平分,每周可以有一天亲子时间,生活费、教育支出每个月准时打卡,条款列得很详细,很全面,很符合办公室的风格。
我问燕子为什么,就因为开车没有听她的走右转车道耽误了一个红绿灯吗?燕子没有回答,自顾自收拾着衣物,我试图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瞥了我一眼,眼底写满了嫌弃。我想起第一次看见燕子,她穿着一条青春时尚的碎花连衣裙,从图书馆的台阶上走下来,而我正穿着高中校服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挤出报道的人群,那一刻她应该也看到我了,她的眼神也如现在这般冷漠。
我冲到燕子身后,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狠狠压在她身上,她挣扎着试图推开我,可一切都是徒劳的,男女力量的悬殊,让她的反抗显得那么脆弱。我看到了她的恐惧,还有不屑,她依旧看不起我,即便我现在正压在她的身上。
我拉开床头柜,掏出了冈本003。燕子挣扎不过,扫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等待着一切的发生。我不管不顾地继续着,动作粗鲁又暴虐。许久之后,我扯下冈本,一股腥气蔓延开来,用纸巾裹上扔进垃圾桶,依旧遮盖不住那股恶心的味道。我站起身,把垃圾袋系紧,拿到卫生间,顺带把毛巾用热水打湿,回到房间给燕子擦拭身体。
“满意了吗?”燕子问我,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扎心的话语,一个妻子问丈夫满意没有,怎么可能满意,不应该是我问她满意没有吗?她的冷漠如冰,让我无法再面对自己。我撕开最后一个冈本,用行动表示了我的不满意。我肯定是不满意的,冈本还是年前买的,一盒三个,年前拆开用了一个,还剩下两个,三个多月了,三个冈本还剩两个,我怎么可能满意。
“燕子,不离婚好吗?”我精疲力尽躺下,恳求着她,眼睛却看着天花板,忽然想到了梁朝伟,他饰演的易先生在王佳芝身上纵横驰骋时,是不是在心底里认同了到女人心里的路要通过脐下羊肠小道,所以才有了我如此荒谬的举动。我以为燕子冷淡,是因为忙,再加上身体也不好,肾结石、胆囊炎、低血糖,再加上神经性偏头痛,回到家只想躺着,不想动弹。她不让我碰,我能理解,可今天,我却一口气做了两次,她也默默承受下来了。
燕子没有说话,我转过身,她依旧赤裸裸躺着,一动不动,我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才发现她眼角挂着泪珠。
“咱俩离婚吧。”燕子说。
“为什么?”我问,其实我并不在意答案,甚至我并不在意离婚,只是看到燕子的泪水,我知道我必须这么问,正如我必须假装要为挽救这段婚姻做出种种努力一样。
“你在意吗?”燕子问我,“我们之间爱过吗?”
五、
我们之间爱过吗?我不确定。
我和燕子是大四实习期间谈上的,燕子刚和梁一帆分手不久,学校安排实习,我俩安排到分水中学。分水中学在乌龙山脚,周边只有散落的十几家农户和大片的农田,离分水镇还有四五里地,还隔着一条分水河。学校条件很差,我们这群实习生被安排在食堂边上由仓库改造的宿舍里,上下两层的大通铺,一个房间要住二十个人。住宿环境差一点其实还能忍受,最大的问题是仓库这边没有厕所,起夜只能走到教学楼那边去,中间有一段路没有灯,黑漆漆的,令人心生恐惧。
实习的日子单调而又漫长,跟着班主任去管早读、两操、晚自习,然后再跟着带教老师听课,帮忙批改一下作业、试卷,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宿舍里,聊天、看书、打牌、睡觉,想尽一切办法消磨着时间。
我和燕子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是因为那天晚上燕子走出女寝刚好看到我从教学楼回来,就让我陪着她再走了一趟;还是因为那天在寝室我和她组队打升级,我们配合默契,赢了一个下午;抑或者是那个周六晚上我们一起在分水河边散步,说到排球和梁一帆时,她哭了,我安慰她都会过去的。我不清楚,没有告白,也没有鲜花,我们就这么走到了一起,甚至我都怀疑我们是否在一起过,我们谁都没有明确说过喜欢,只是早上一起去管晨读,中午约着在一张桌上吃饭,晚上相伴着走过那段漆黑的小路。
分水实习结束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燕子和她的室友们一起吃饭逛街上课,我和我的兄弟们打球玩游戏,两个人偶尔有交集,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好像很熟悉却没有亲近的感觉。我以为我们可能就这样了,学院突然传来消息说师范生委培制结束了,我们可以自主就业,不用回原籍工作。
燕子问我会留在省城吗,我肯定是想,但前提是得找到接收单位,委培制结束了,想留在省城的人肯定更多,留下来更难了。燕子说她可能有办法,但是我要受些委屈,不知道我是不是愿意。我问燕子是什么办法,她不肯说,让我等她消息。
燕子的办法是让我当上门女婿,她家要拆迁了,家里着急让她结婚,多一口人多80平房子,新婚夫妻按照一个孩子的标准再多80平。燕子说如果我当上门女婿,那么家里就可以多分160平的房子,房子归她爸,她爸会找关系在区里安排一所学校。
燕子说:“我们不是正在谈吗,为什么不索性一步到位,反正都是要结婚的,早点迟点的问题。”
燕子说得很随意,让我有一些恍惚,我们正在谈?
燕子会和我谈梁一帆,谈备课,谈排球,谈师大的八卦,谈可能安排的学校……似乎我们之间无所不谈,如果这样算谈恋爱的话,我们确实是。
可我总感觉不是,燕子说要怎么才算谈恋爱,亲亲搂搂抱抱,还是上床睡觉?
燕子说得很坦然,让我感觉我很卑劣,可能是我错了,我们在谈恋爱吧。于是我说我愿意当上门女婿。
六、
我和燕子结婚了,请了很多同学来参加婚礼,也请了梁一帆。燕子让我发请帖,她说都是同学,男的我邀请,女的她邀请,都请到省城这边来,方便一些。我说好,我老家在梧桐镇,离省城两百多里地,要转三趟车,邀请同学回去确实不方便。结婚当天,燕子喝醉了,她说是高兴,这么多同学来见证我们的爱情,我也很高兴,毕业了,结婚了,找到工作了,我终于在省城扎下了根。燕子很快就怀孕了,生了一个儿子,全家都高兴。
沈明说我是人生大赢家,年纪轻轻就“五子登科”了,我一愣,五子不应该是窦燕山的五个儿子吗,沈明扳着手指给我数,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孩子,这不也是五子吗?我笑了,可能我的生活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好一些,如果燕子不提离婚的话。
燕子为什么提离婚?我找不到原因。
“如果没有爱,我们为什么结婚?我们结婚都十七年了,人家说七年之痒,我们都相安无事,儿子都十六岁了,这都不算爱情吗?”我回顾着我们的点点滴滴,试图和燕子掰扯清楚什么是爱。
燕子没有说话,她掀开被子,赤裸着下了床,就那么光溜溜地走进洗手间。我想跟过去,但燕子砰地关上了门,紧接着是一阵哗哗的水声。许久之后,燕子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她沉默着把床单、被套、枕套全都扯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拉开进料盒加了一勺洗衣液,在控制面板上摆弄了两下然后拧开了开关,洗衣机发出滴滴两声,开始旋转起来。她不说话,我只能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默默做着这一切,我知道,我们完了。
燕子走到客厅,从柜子里面翻出离婚协议书,放在茶几上,“签字吧,反正都要签的,早点迟点的问题。”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一般。我好像听到我们结婚前燕子说的话,“反正都是要结婚的,早点迟点的问题,”当时觉得她很洒脱,却忘了洒脱背后也可以是无情。
从民政局出来,我送燕子回老房子,后视镜里,我看到她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一路飞驰而过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路过熟悉的路口,红灯亮起,我在直行和右转之间犹豫了一秒,还是习惯性地停在了直行道上,燕子什么都没说,她依旧靠在车窗上。
红灯开始读秒,9、8、7、6……我把挡位挂到D档,等待着启动,3、2、1,绿灯亮起,车子缓缓前行,右转车道上的车辆加速起步,我忍不住再看一眼燕子,她依旧平静如水。右转道上的车子汇入主车道,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燕子说得没错,走右转道确实更快一些,可惜我依旧选择了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