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活了九十九世的猫|第八世
一、
爬上这个土坡,他终于体力不支地坐了下来,靠在一棵像是专门为旅途劳累者设计的白杨树下面。
白杨树高耸挺拔,枝叶繁茂,俨然已经有了岁月。他边喘着气边望着山底的村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在树干上摸着,疲惫的笑意像树枝一样散开:“五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白杨屹然不动,风摇动着叶子,似乎替它回答着。
他只休息了半刻,便又扛着我往山下走去,不知是连续走了五天五夜的腿发软还是下坡下得太急的缘故,他身子晃动得厉害,像怀孕七八个月重心不稳的孕妇。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村口的那一群人,大人牵着小孩,老人拄着拐杖,都伸长着脖子朝坡上望。一个小伙子高兴地指着他,拔腿跑了过来,声音加了翅膀,抢先飞到了我们面前。
“柱子哥回来啦!”
他终于放缓了脚步,理了理洗得发白但又染了一身尘土的绿色军衣,凌乱的步伐重又坚定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初列队去战场的场景。
小伙子抢先迎在前面,想要过来扶住他,他急忙摆了摆手。小伙子亲热地叫着“柱子哥”,昂首挺胸地走在他的旁边,若旁人不知,怕以为他才是打胜仗归来的。
村长站在前方,手里捧着一个大红花,身后的村民都朝着我们笑。
村长将花郑重地递给他:“刘柱子同志,恭贺你取胜归来……”
一时间,众人全都迎了上来,嘴都快速地张合着,冒出诸如“革命英雄”、“村里的骄傲”“辛苦啦”类的话来。
他一边道谢,一边却在人群里搜索着,扫视了一大圈,终于停留在一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颇有几分清秀的少妇,很明显出门前精心整理了一番,素青色的布衣整整齐齐,但站在这群花花绿绿的村民后边,却显出几分寒酸和局促来。
二、
是苍茫的黄昏时分,田野一片寂静,小道旁的甘蔗林分解着残余的余晖,只落下几块在他身上。
甘蔗外包裹着灰色的皮,像是死去一般,有的露出裸露的躯干来,在苍绿的枝叶和干燥的外皮间隐隐约约,青黑色的皮肤被夕阳一照,立马像十六七岁的少女,娇羞的腮红楚楚动人。
他钻了进去,踩着地上的枯叶窣窣地响,吱吱地叫,像蝉钻出空壳。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一根甘蔗,熟练地剥去外皮,折成两段。
手上像沾了黑糊糊的炮灰,他胡乱地在身上擦了两把,拿起一段便啃,“咔嚓咔嚓”,一边痛快地啃,一边痛快地笑,黄白色的汁液留在他嘴角,向外透出诱人的甘甜味儿来。我竟也有些馋。
他沿着这条曲曲折折的甘蔗小道来回走了一遍,身后的杂草堆里零散地布着嚼干的甘蔗渣。
最后一抹夕阳逃离了地平线,藏青色的天空像落在地上的甘蔗皮,一个大婶端着碗出来,笑着问道:“柱子又出去转悠啦?”
“这不几年没回来了吗,变化还真不小。”
“可不是吗,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城里钻,好多地都荒芜啦,也就那一片甘蔗林还留着。”
“毕竟咱这叫甘蔗乡嘛。”
“还背着这把枪呢,怪吓人的。”
“习惯了啊,这以前在战场上都是枪不离身的。等过几日再把它给挂上。”
说话间,他已走到自家的门前。红砖绿瓦,是乡亲们在他那破旧的房屋上新翻的,只一个房间,不小,没什么家具,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隔壁又传来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粗鄙不堪的怒骂声,他皱着眉,将我从肩上取下,挂在墙上,然后倒头躺在床上,如同一根歪倒的熟甘蔗。
怒骂声渐渐地小了,最后彻底消失在了深夜里,但他仍然紧盯着墙上的我,久久无法入眠。
三、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几日他常去县里,但总是沮丧而归。刚回来时,各家见他一没家人,二没积蓄,倒是轮番地请他去家里吃饭,时间久了,乡亲们倒没说什么,只是他也不好意思总蹭饭。村长说上级只说他刚打完杖回来,要好好迎接,没有其他别的吩咐。
临走前,领导在台上口口声声说好回去铁定包分配,现在村主任没权利,县里说要缓缓,难不成他还能去中央?
第二天他便没去城里。他跑去了村里搞养殖的王大虎家,说想干点杂活混口饭吃的。王大虎最开始哪敢收他,忙说你可是有战功的退役军人,是功臣,来我这干粗活太屈才。
他笑着回道:“哪有什么功臣,回到家不一样是老百姓,还请王老板赏口饭吃。”好说歹说,王大虎留下了他,一日三餐管饱,但没给他安排活干。他便在养殖厂到处转悠,帮着挑挑猪食挑挑粪什么的,王大虎刚开始还拦着,众人也都推托着,后来便没管他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他生活的问题解决了,可还是总失眠,一失眠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跑院子外抽烟去了。去的时候总忘不了把我带上。
我想,也许他是在怀念战场的岁月吧。
虽然火光漫天,枪声不断;虽然血肉横飞,残肢遍地;虽然食不果腹,夜不能寐;虽然每时每刻都冒着生命危险,虽然无数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虽然总在经历撕心裂肺的离别……
我知道,他不是怀念战争。他是怀念那个在战场上厮杀的自己。活得激情,活得沸腾,活得荣耀的自己。也只有在那个时候,自己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热血的男人。
月色撩拨着河水,河面上升腾起清冷的薄雾。他出神地盯着河面。那团白雾缓缓升腾起来,落在河边的野草上,在那里温柔地打着圈儿,然后绕着粗壮的树干爬上来,钻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睛,从兜里摸出一支烟。
一个瘦削的身影悄然来到他身旁。
他低头点着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
尽管月色并不明亮,我还是认出了她。那天迎接队伍里站在最后的少妇。也是住在隔壁的女主人,每天晚上彻夜的打闹声也是从她家传来的。
她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发丝,显然是小跑过来的,微微地喘着气,声音却凄婉:“柱子哥,你回来了。”
他吸了口烟,嘴唇颤抖得厉害,却不回头看她,盯着灰白的河水和灰白的月亮。
“回来了。”
她局促地扯了扯衣角。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像是被洒下来的冰凉月光给冻住了。
他咳嗽了两声,不知是烟吸得太急,还是被冻痒了嗓子。
月色在她嘴角拉出一个苦笑来。
“我等过你三年。”
他不咳嗽了,我看见一行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吐出一口烟雾状的月色。
“可你还是嫁了。”
她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张开嘴,刚想要说什么,隔壁那屋传出了熟悉的怒吼声:“死婆娘!去哪儿还不回来!”
他猛地站起来,像做贼般快速地丢掉了烟头,把我挎在身上:“我不怪你,这乱世,本来就说不清。回去吧,也晚了。”他侧过身,走得潇洒又孤独,没看见她在他身后流下了两行牛奶般的泪水。
隔壁那杀猪般的嚎叫声还在继续,仿佛要与那满池的蛙鸣声争个高低,月亮皱起秀眉,躲进乌云里,将那直往天上窜的脏话隔绝了起来。不久便响起了摔碎瓷器的声音和女人低声的呜咽,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四、
清明节那天,他在父母的坟头喝醉了酒,我便听说了他和她的故事。
两家是邻居,关系好得很,从小给他俩定了娃娃亲。他父母在他六岁那年掉下了悬崖,她家收养了他,待他视如己出。15岁那年,他出去打仗,说三年后回来娶她。
那天清晨,一家三口站在山头目送他归去。晨光熹微,他们站成了三棵白杨树。
五年后他才回来,他才知道二老得了重病,她一个人苦撑了三年,母亲不治而亡,她流着泪嫁入了卖猪肉的刘家。
那刘老二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打麻将,家里卖猪肉攒下来的钱很快被挥霍一空,逢赌必喝酒,赢也喝,输也喝,逢喝必醉,醉了便打老婆,用宰猪肉的力气揍。夜里总是听见女人的哀嚎声,乡亲们劝解无果,也只能叹息。
他呀,本来以前从不喝酒,今天突然买了一瓶烈酒,说是烧给逝去的爹喝,结果自己喝了个大醉。
喝醉了酒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一边哭一边喝,最后喝糊涂了,竟以为自己是醉鬼刘老二,嘴里咕噜咕噜念着她的乳名:“我不打你,我怎么舍得打你,你嫁给我我怎么舍得打你。”
他把全身力量压在我身上,拄着我晃悠悠地下了山。我龇牙咧嘴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不禁感叹道:“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邻居家还是上演着醉打老婆的戏,女人半是哀求半是怒骂,扶着沉重不堪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往家里拖。男人愤怒地扇了女人一耳光:“说!为什么不给我钱!是不是……嗝……把,把钱藏起来,养小白脸去了!说!”
女人怒斥他疯子,又招来了一个耳光,本就不稳的身体向一侧倒去,眼见着就要被压在肥胖的身体下,他赶紧冲上去扶了一把。
女人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他盯着女人的绯红的脸发呆,醉酒的胖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迷糊的小眼睛怒瞪着他:“臭小白脸!勾搭我老婆!我今天,我今天打死你!”
说完挥拳便朝他打来,力道之大,像是挥刀宰猪头肉。尽管他也醉了,但凭着本能躲开了这一拳,并反手将铁拳揍在他肥胖的肚子上。刘老二吃痛地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酒来。
刘老二愤怒地爬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他撞来,他再一次轻巧地避开。刘老二转过身,再撞,他再躲。如此来回两三次,刘老二气喘吁吁,他却气定神闲。
本打算来劝架的乡亲们纷纷笑了起来,像是在观赏一场斗牛会。刘老二自知不是对方的对手,不知是累着了还是乡亲们的笑声使他
羞愧,他面红耳赤,突然抓过一旁的女人,一把撕开她胸前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皮肤和上面丑陋的牙齿印来:“看着没,这是老子印上去的,这是老子的女人!”
女人羞得满脸泪水,愤怒地扇了他一耳光,捂着嘴跑进了屋。
他痴痴地望着女人踉跄的背影,不知是在回忆女人白皙的皮肤还是狰狞的齿印。刘老二把杀猪拳挥过来时,他还盯着空荡荡的门口。
下一刻他便倒在地上,像一只醉死在酒缸里、露着白肚皮的鱼。
五、
他最近越发地频繁擦拭着我,那黑得发亮的铁皮映照着他紧蹙的眉头。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直到距离那次争吵又过了半个月,我才完全验证了我的猜想。
那天傍晚他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跨进房门,就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女人的头发被男人狠狠地揪着,像个萝卜一样被拔出来,鼻涕眼泪胡乱地抹在脸上。
“你他妈老子还不知道你念着那个当兵的,臭婊子,当初不是老子救你那肺痨病的爹,他早死了。呸!你他妈的还敢哭!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晚上出去干什么了!现在老子给你机会,你少给我装贞洁!”
“我不去!臭不要脸的,卖完田地还要卖老婆!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去!”
“你当初嫁给我不就是图我家有钱吗?老子买回来的,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你还跟老子犟!不给你点教训难不成要造反!”
一声尖锐得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让他猛地一颤。他看到那发疯的男人抄起烧红的煤炭,朝女人胸前盖去。
青色光滑的衣服迅速皱缩,像丑陋的癞蛤蟆皮肤。白色的皮肤很快便露了出来,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它下一秒便被黑红丑陋的烧炭覆盖了。
白和黑,美丽和丑陋,细嫩和粗糙,两相碰撞的一瞬间,发出刺啦的声音来,一股黑烟冒出来,我仿佛又闻到了战场火光的味道。
他额头上的青筋暴露,指甲陷进肉里。
女人像一只发疯的鸡在男人手里挣扎,男人脸上勾起一抹嗜血残忍的笑,拿着火钳的力道半分未减。
村民们纷纷围过来劝架,有人冲上去想把两人拉开,被男人手中烧红的火钳吓退。村长闻讯赶来,怒斥着他,却也不敢靠近。神智混乱的他哪儿听得进去,见手中的女人还是一个劲儿地尖叫着不去,竟然将手中的烧炭往女人的脸上覆去。
他终于冲进来,火红得过分的夕阳包围了我,我知道我身上的黑漆亮的刺眼。
从战场回来之后,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般迅速的射击速度。
男人的狞笑戛然而止,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一滩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他吐出的血流在女人惨不忍睹的皮肤上,红色、黑色、白色搅成一团,颜色丑陋极了。
她再一次发出那种不像是人类的尖叫声,和男人一同倒在地上。
人群一片混乱,像鸟兽一样惊慌散开。他猛地将我折断,力道大得可怕,被掰成两截地我被摔在墙上,彻底的粉身碎骨。